第29章 (1)
賽跑倒計時
太平洋。
輪船上的吳玉章激動莫名。這個後來被尊為“延安五老”之一、創辦了中國人民大學的老黨員此刻并沒有忘記自己農民的身份。能争取到留學日本的機會,對他而言可謂欣喜若狂。
農二代吳玉章在船上結識了富二代鄧孝可。
那個年代雖說腐朽,但還是孕育着希望。無論啥二代,都不至于太二,多懷揣着遠大的理想和純粹的追求。
吳玉章與鄧孝可一見如故,相約到日本後一起去拜訪梁啓超。
結果,下船分別後,鄧孝可馬上跑到橫濱拜在梁啓超門下,而吳玉章則加入了同盟會,兩人從此分道揚镳。
按照階級決定立場的論調,張謇算是鄧孝可這撥人裏的代表。
大生紗廠的創辦和成功在當時引起了軒然大波,文人經商此後不再驚世駭俗,反倒成為常态。
另一個狀元陸潤庠随即宣布下海;光緒帝師孫家鼐也讓自己的兩個兒子創辦了中國第一家機器面粉廠。
個人聲望如日中天的張謇被商部任命為“頭等顧問官”,俨然商界領袖。
不管意見領袖還是別的領袖,心系粉絲才是王道。在這一點上,張謇堪稱模範領袖。
他不好好做生意,卻以推動立憲為己任。寫了封信吹捧袁世凱,說當年在朝鮮時小看了您,現在才發現足下是和大久保利通一樣偉岸的人物。
大久保人稱“東洋俾斯麥”,是明治維新的頭號政治家。雖已作古,但在日本的地位比伊藤博文還高。
張謇給大頭戴高帽有兩個目的。第一,希望他扛起體制內立憲派的大旗;第二,跟他們這幫體制外解決了小康問題、謀求政治權利的中産階級合作,共同推手立憲。
袁世凱接信,大喜過望——搞定了張謇,就搞定了體制外的實力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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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當即回信道:“公鳳學高才,義無多讓。鄙人不敏,願為前驅。”
大頭言出必行。1905年7月2日,同張之洞和署理兩江總督周馥聯銜奏請慈禧實行立憲政體。
不敢低估天朝無恥程度的袁世凱給足了清廷緩沖的時間:十二年。
要知道十二年後,十月革命一聲炮響,連馬列主義都送來了。而事實上朝廷的陽壽只剩下一半時間,六年。
一個月後,同盟會在東京成立,90%的成員都是留日學生。在念完“驅除鞑虜,恢複中華;創立民國,平均地權”的誓詞後,孫文一邊同會員握手一邊道賀:“恭喜你,已非清朝人矣!”
散場時,室內木板倒塌,聲如裂帛,孫文開玩笑道:“此乃颠覆滿清之預兆!”
其實,站在慈禧的角度,立憲未必一無是處。
首先,立憲已成熱點話題,上自勳戚大臣,下逮校舍學子,無不曰“立憲立憲”,一唱百和,異口同聲;其次,立憲可以收獲民望,緩解內憂外患,把騎牆派從革命黨的家門口拉回來;最後,又不是現在立。十二年後慈禧都入土為安了,如果光緒接班,在憲法的限制下,也不可能随心所欲地對自己進行身後清算,挫骨揚灰。
這麽一想,慈禧突然覺得立個憲還是很有必要的。
于是,旨在研究各國體制的考察政治館成立,館員多是袁世凱幕中的日本留學生,如章宗祥、曹汝霖。
對立憲的态度,體制內可分為速行、緩行和反對三派。
速行君憲論者多為駐外使臣,如駐法公使孫寶琦、駐俄公使胡惟德,以及謀求擴權的地方督撫,如袁世凱、李經羲;緩行君憲論者成分比較複雜。有純粹為了對抗慶袁集團的,如瞿鴻禨、鐵良;有真心覺得事緩則圓的,如孫家鼐;有深知立憲乃大勢所趨,終不可逆,但美國那邊移民手續還沒辦妥,想拖一拖裝睡的,如陳夔龍。
最二的是反對派,基本集中在都察院,如胡思敬。錢也沒撈着,整天跟看門惡犬似的亂吠,不僅為群衆所不齒,亦時遭權貴暗地裏恥笑。
更搞的是,反對派為了論證沒有行憲的必要,把中國硬扯成“立憲之祖國”。附會說古代“賢能、奸惡皆載之于書”是人民有言論自由,“謀及庶人,詢于刍荛(割草打柴之人)”是人民有議政之權。
幸好慈禧不傻,要眼見為實,派出四十人的出洋考察團,以五大臣領隊(載澤、徐世昌、端方、戴鴻慈、紹英)。
鎮國公載澤是慈禧的侄女婿,史稱“幼而通敏,強于記憶”,被太後視為親貴子弟中可以培育的好苗子。
端方(1861—1911)則是庚子後屈指可數的有頭腦的滿族大員。作為袁世凱的政治密友,他熱心立憲,主張改革,又頗好金石書畫,時人譽之為“有學有術”。
在湖南巡撫任上,端方建立了中國最早的省立圖書館——湖南圖書館。為了推動新式教育,還将各府縣送上來的紅包全數退回,命地方用這筆錢選派學生出洋深造,一時傳為美談。
世間恩怨,如絲如繭
沒承想,給五大臣送行的禮炮竟是革命黨的人肉炸彈。
9月24日,正陽門車站熱鬧非凡。
上午九點過,五大臣登上了火車。載澤、徐世昌和紹英坐在前面的車廂,戴鴻慈與端方坐在後面。他們揮手致意,向送行的人群告別。
火車一聲長嘯,緩緩啓動。
突然,但聞“轟”的一聲巨響,火車被震得左搖又晃。随即,濃煙和烈焰從車廂中蹿出——一顆炸彈爆炸了。
人群亂作一團,四處逃散。清兵匆忙趕來,登上車廂後發現除紹英傷勢較重外,其餘四人均無大礙。
這是一起精心策劃的暗殺。調查人員在車廂中部發現一具屍體,衣袋裏的名片上寫着“吳樾”二字。
由于離炸彈最近,刺客胸腹俱裂,手足皆斷,當場身亡。
高言“手持三尺劍,割盡滿人頭”的吳樾可謂官逼民反的典型,生生被清政府從知識青年改造成了特攻隊。
走上不歸路的吳樾很快找到了組織:光複會。
這個組織口號響亮(光複漢族,還我河山。以身許國,功成身退),吸引了蔡元培、章太炎、陶成章等一批傑出人才,一些會員後來又加入了同盟會,但整體上看,講求身體力行根本瞧不起演說家孫文。
歷史證明,光複會的确是一所催人成長的大學校,能把文質彬彬的蔡元培也塑造成精通暗殺的“恐怖分子”。
他首先想到的是投毒。弄來一只貓,喂食自己調制的氰酸。望着四腳朝天的貓,蔡元培覺得氰酸這種液體毒藥攜帶不便,打算将之改為固态。
在改進中,又深感其實炸藥更好,威力也大。于是,在女校特別注重講授化學課,因為在他看來,女人實施暗殺比男子更為隐蔽。
組織的洗腦讓吳樾了解到排滿之道有兩條,暗殺與革命:暗殺為因,革命為果。暗殺雖個人即可為,革命非群力而不效。今日之時代,非革命之時代,實暗殺之時代也。
對清廷作出的立憲姿态,吳樾嗤之以鼻,認為不過是茍延殘喘、粉飾太平罷了。
臨行前,他與同鄉陳獨秀密謀于蕪湖的一座小樓之上,兩人為争刺殺任務扭成一團。
吳樾:“舍命拼死與艱難締造,哪個更容易?”
陳獨秀:“自是前者易,後者難。”
吳樾:“既如此,我為易,留難者以待君。”
雖說悲壯,但畢竟暗殺未遂。若真能炸死兩個,便可同徐錫麟比肩齊名了。
吳樾之死,幫了袁世凱一個大忙。
趁京師惶恐,慈禧驚懼,大頭順勢而為,提出在中央設立巡警部,建設警察隊伍,加強京畿治安。
慈禧準奏。
于是,以原兵部侍郎徐世昌為部長、趙秉鈞為侍郎的巡警部正式對外辦公。
袁世凱終于擁有了自己的“克格勃”。
爆炸并沒有動搖清廷嘗試憲政的決心。
山東布政使尚其亨和順天府丞(北京行政二把手)李盛铎代替徐世昌與紹英,考察團分兩路啓程,歷時八個月,走訪十多國。
卻還是對憲政說不出個所以然。
幸虧随員熊希齡早有預料,抵達日本時,暗中幫五大臣找好了考察報告的槍手——朝廷欽犯梁啓超和新左派楊度。
被王闿運視為衣缽傳人的楊度少年得志、聰慧絕倫,首屆經濟特科名列第二,考完便不顧其師勸阻,東渡日本,潛心研究各國憲政。
在東京法政大學,同窗汪精衛将楊度介紹給了孫文。
孫幾次想拉他入夥,兩人曾“辯論終日”,最後楊度道:“我主張君主立憲,事成後,願先生助我。先生號召民族革命,事成後,度當盡棄主張,以助先生。”
為回報孫文的相惜之情,楊度把一個至關重要的人引薦給了他——黃興。
別過革命黨,楊度跟立憲派領袖梁啓超走到一起,寫下了著名的《湖南少年歌》。其中,“若道中華國果亡,除非湖南人盡死”一句廣為傳頌。
不久,《金鐵主義》面世。金者,對內以工商立國,保護民權;鐵者,對外以軍事強國,鞏固國權。自此,楊度建立起一套完整的思想體系,成為新左的領軍人物。
東京。
熊希齡對楊度說:“五大臣做你的軀殼,你替他們裝進一道靈魂。卷子必須在其回國時交到。”
于是,楊度的《實施憲政程序》和梁啓超的《東西各國憲政之比較》新鮮出爐。
與此同時,載澤和伊藤博文進行了一場知無不言的長談,并獲贈簽名版伊著《憲法義解》,成為出訪團裏對憲政最具感性認識的大臣。
事實證明,有些話,只能由皇族來講。
回國後,載澤跪在慈禧面前,泣血力陳,說立憲利于民,也利于國,卻不利于官。因此,立憲最大的阻力将來自既得利益階層。
見太後頗有所動,載澤趁熱打鐵,鼓吹立憲有三大好:皇位永固、外患漸輕、內亂可弭。
其實,慈禧更感興趣的是他密折中提到的口惠而實不至的“預備立憲”:今日宣布立憲,可以明示宗旨為立憲之預備。至于實行之期,原可寬立年限。
再加上袁世凱的臨門一腳(幾度痛陳“若不及早圖之,國事不堪設想”“官可不做,憲法不能不立”),慈禧終于宣示內外,預備立憲。
在這道由袁世凱草拟、瞿鴻禨潤筆的懿旨中,一句後來流傳甚廣的話,揭開了歷史的新紀元:仿行憲政,大權統于朝廷,庶政公諸輿論,以立國家萬年有道之基。
瞿鴻禨發力
五大臣回國才一個月,朝廷便向人類文明的普世價值邁出了可喜的一步,勤勞善良的中國人又開始普天同慶。
張謇在上海發起成立預備立憲公會,梁啓超在日本開設政聞社,一呼百應,群起而效。
《泰晤士報》也不吝贊美:“一個不同以往的中國正出現在東方,人們奔走呼號。改革是一定會到來的!”
大頭卻并不樂觀。
在他看來,君主立憲制必須具備三大要素:憲法、議會和責任內閣。
憲法一經頒布,則垂之萬世,無論君民,皆須遵守;議會監督君主,彈劾內閣,代表民間的制衡力量。
然而,對寫在紙上的規則,國人向來缺乏敬意。可以想見,即使憲法的說辭冠冕堂皇,最後還是會在執行中流于空談。
議會就更理想主義了。要讓習慣了絕對權力的天朝官員心甘情願地接受來自議員的質問,而不是将其改造得不倫不類,決非一日之功。
因此,眼下操作性最強、最有實際意義之事乃是請開責任內閣。
多了“責任”二字,便和早已淪為裝飾的傳統內閣大相徑庭。
說白了,軍機處不過是個秘書班子,唯一的職責便是交辦皇帝的旨意。因此,軍機大臣名位雖尊(正一品),反倒不如實權在握的地方督撫有所建樹。
而責任內閣卻大為不同,将權力下移到內閣總理,各部、各省的奏章都在內閣會議上讨論,形成決議後呈遞給皇帝批準。
這還是實君立憲,虛君立憲更不給面子,決議壓根兒不給皇帝看,直接下達,君主成了形式上的象征,比如當代的英國。
可見,奏請開責任內閣完全是與虎謀皮、觸犯逆鱗的高危行為,袁世凱卻迎難而上,連總理和兩個副總理的人選都想好了(奕劻,瞿鴻禨和徐世昌),何也?
通常的說法是,戊戌年跟皇帝結下的梁子讓袁世凱擔心一旦慈禧殡天、光緒即位,自己将遭遇不測。于是,借責任內閣潛移君權,弭禍于未萌。
倒也不是信口雌黃,畢竟大頭的家信裏就有“若将來皇上獨斷朝政,豈肯忘昔日之仇?則弟之位置必不保”的原話。
問題是,歷史要真如歷史劇一般愛憎分明,于正也不會挨罵了。
袁世凱自保不假,但究其原因,卻是“改良思想深入腦髓,亡清之志從來不墜”的結果,而非稗官野史演繹的那般兒戲。
胡思敬曾以痛徹心扉的總結“大清之亡,亡在皇綱不振,威柄下移,君主不能專制,而政出多門”,反證了大頭在推翻腐朽勢力上所發揮的不可磨滅的作用。
值得注意的是,由于瞿鴻禨深藏不露,極少公開發表意見,袁世凱竟一直沒能覺察這個潛在的危險。
起初,對這一扶搖直上的禦前新貴,大頭始終熱心結納,還通過徐世昌帶話,想和他結為兄弟。
瞿鴻禨當場拒絕,說自己平生沒有拜把子的習慣。
袁世凱也不惱,在瞿鴻禨的兒子結婚時,讓北洋公所奉送八百金的賀儀。
結果仍遭回絕。
即便如此,大頭也未多想,覺得無非是文人的故作姿态。
其實,他忘了一句老話:會叫的狗不咬人。
官制改革在奕劻、孫家鼐和瞿鴻禨的主持下緊鑼密鼓地籌備起來,編制館也在朗潤園(今北大校園內)挂牌辦公。
十幾個會同協商的編纂官不是軍機大臣,就是各部尚書,只有袁世凱一個地方督撫,屈居末位。
結果就數他跳得高,嗓門大,力主裁撤軍機處,把責任內閣誇成包治百病的靈丹妙藥,可以使君主端拱于上,不勞而治。
瞿鴻禨冷眼旁觀。
作為晚清版海瑞,瞿大人的政見非常純粹:扳倒奕劻,扳倒奕劻,扳倒奕劻……
可撈足了銀子的奕劻不但巋然不動,還借着立憲的東風,成了萬民仰戴的改良旗手、政治明星——恨意盎然的瞿鴻禨只好找來禦史趙炳麟幫忙。
趙禦史本是鐵杆立憲派,寫過《防亂論》進呈光緒,呼籲行憲。但共同的敵人讓他選擇跟瞿鴻禨站到一起,反對由慶袁主導的憲政改革。
轉型之複雜再次凸顯:體制的變動,意味着權力的重組與利益的分配,由此引發的劇烈鬥争,可以讓再崇高的政治理想也瞬間黯然無光。
對憲政的深入研究令趙炳麟的折子招招致命:首先,值此議院尚未成立、行政無以監督之際請開責任內閣,是赤裸裸地用“大臣專制”代替“君主專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其次,即便要開,內閣總理也不能兼管陸軍和海軍。政權、兵權不可混合;最後,內閣大臣限定任期,三年一任。再人心所系,萬衆推戴,人民的大救星,國家的及時雨,也不得連任三屆。
句句說到心坎上,慈禧覽奏,若有所思。
政争朗潤園
朗潤園的秋天風景宜人,祥和幹淨,而在此舉行的史稱“丙午改制”的會議卻刀光劍影。
奕劻先定調子:
立憲有利無弊,是人心所向。若拂民意,是舍安而趨危,避福而就禍。
袁世凱頗有亡清在此一舉之勢,對立憲前面加的“預備”二字發難道:“等把一切準備好再立憲,恐怕什麽都晚了。”
光緒的親弟弟、榮祿的女婿、後來的攝政王載沣死死地盯着大頭,目光如炬。
孫家鼐和瞿鴻禨相繼發表了一通立憲雖好,但應緩辦的廢話。鐵良坐不住了,對着袁世凱噴道:“你所謂的立憲,根本就同立憲的宗旨不合。”
于是,争論的焦點又集中到敏感話題上:責任內閣和軍機處的存廢。
在場的軍機大臣,除了領班奕劻,全都視大頭為砸其飯碗的災星。
因此,袁世凱絕口不提軍機處,只說責任內閣“善則歸君,過則歸己”,簡直就是埋頭苦幹的勞模,寵辱不驚的典範,自己當“以死相争”。
載沣爆炸了,反唇相譏道:“讓軍機大臣卷鋪蓋回家?你怎麽不說讓皇上也靠邊站!這樣目無君上的話,也只有你袁慰庭說得出口!”
“此乃君主立憲國的通例,非在下信口開河。”袁世凱毫不示弱。
“袁慰庭,你——”載沣盛怒之下,竟将腰間的手槍拔了出來。
盡管衆人好言相勸,終未釀成惡果,但袁世凱深知,同載沣之間的裂痕,永遠無法彌補了。
朗潤園的劍拔弩張讓大頭目睹了親貴中少壯派的崛起。
但輕言放棄從來就不是袁世凱的風格。他沒有忘記對張謇的允諾,對上天的許諾,對丁戊奇荒中那死去的一個個孩子的鄭重承諾。
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在這件關乎中國前途命運的大事上,他打定主意:再難,也要扛起擔子。
于是,袁世凱放言恐吓這幫喜歡開歷史倒車的太子黨:“有敢阻撓立憲者,即是吳樾,即是革命黨。”
的确合乎邏輯。吳樾為了阻礙清廷考察憲政都自爆了,照樣螳臂當車,死了白死。年輕氣盛的親貴,拿個手槍就想吓唬見慣了大風大浪的袁世凱,豈非班門弄斧?
然而,大頭的反擊卻不能以載沣為靶心,原因很簡單:太子黨在政治上具有先天優勢,最高領導人不發話,永遠不會垮。
袁世凱只好将炮口對準鐵良,稱其“攬權欺君”,是實施新政的絆腳石。
太子黨迅速反撲,組織水軍發帖。
有預測未來型:責任內閣将造就一批鳌拜和年羹堯,形成太阿倒持的局面。
有談古論今型:君主稱孤道寡,昔居其名,今受其實。
再加上袁世凱“遣散宦官”的提議得罪了曾經的政治盟友李蓮英,慶袁集團頓時險象環生。
其實,重用二十出頭的載沣,本身就體現了慈禧對慶袁的防備和制衡。而袁世凱在立憲一事上表現出異乎尋常的熱情,竟連“預備”都等不及,已然突破了自己的底線。
一日,大頭入宮參見,慈禧問道:“官制改革,何以久未定稿?”
袁世凱回禀說:“意見分歧,不易一致。”
豈料,慈禧冷笑着來了一句:“怕什麽,你有的是兵,不會殺他們嗎?”
袁世凱一陣眩暈,腿軟得幾乎站不起來。
統治者,像天平,左右搖擺,反複權衡。起了猜忌之心的慈禧抛出一條“五個不準搞”(五不議),規定官制改革中,軍機處、內務府、翰林院和太監事、八旗事不議。
一個月後,奕劻呈上了精心雕琢的改革方案。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頑強的責任內閣。奕劻只字未提軍機處,只鉚足了勁誇責任內閣是“采鄰國之良規,複聖明之舊制”。
慈禧不聽他忽悠,直接跳到第二項:專職專任。
這也是流弊已久的痼疾了。
一方面都往體制內擠,權貴的七大姑八大姨恨不得全給安排了,結果人浮于事,機關臃腫,一個部有滿漢尚書兩位、左右侍郎四人,總計六個堂官,出了事都不知道該找誰蓋章。
另一方面,有能力的人又往死裏用。以袁世凱為例,身上壓着十幾項兼差,精力不濟的,早就過勞死了,還不算工傷。
所以,專職專任限定了一部一尚書、兩侍郎,實行一長負責制。一把手拍板,一把手擔責。
對此,慈禧欣然批準。
第三項是增改六部,将其擴充為具有現代化功能的十一個部門:外務部、陸軍部(前身兵部)、吏部、法部(前身刑部)、民政部(前身巡警部)、農工商部、度支部(前身戶部)、郵傳部(前身工部)、禮部(合并太常、光祿、鴻胪三寺,專管祭祀)、理藩部(前身理藩院)和學部。
此外,都察院保留,大理寺升格為大理院(最高法院),再加上新設的審計院(最高審計機關)和資政院(最高民意機關,體驗版議會),合稱“四院”。
慈禧還是批準。
表面上看,除了責任內閣,其他兩項都順利通過,貌似也有進步。
實則不然。
袁世凱最初的設想很完備:責任內閣和十一個部共同組成中央職能部門,掌行政權;四院不受內閣節制,大理院掌司法權,資政院掌立法權,都察院和審計院掌監督權。由此四權分立,彼此牽制,盡善盡美。
而現在責任內閣不批,所有部院仍置于軍機處之下,事實上還是君主專制。
更倒行逆施的是,為了削弱慶袁,扶持太子黨,慈禧借官制改革,默默地将高層大換血,換出了一個漢人只占不到三分之一席位的反動局面。
十一個部門,慶袁集團只撈到三個尚書:外務部(奕劻)、民政部(徐世昌)和農工商部(奕劻長子載振)。而要害的陸軍部,尚書則是鐵良。
袁世凱心有不甘,聯合端方等堅持前議,飛蛾撲火般決絕道:“改旨之旨不下,則不能出京。”
那一刻,以張謇為代表的民間立憲派,無不淚眼蒙眬地望着北京:滿清立國以來,在造福商民、推動歷史上,能做到袁世凱這種程度的,試問有幾人?
潛馭群臣
慈禧見袁世凱不死心,決定狠狠地敲打一下。
軍機會議上,她将一道參劾“疆臣攬權(袁世凱),庸臣誤國(奕劻)”的折子遍示群臣。
奕劻臉色慘白。
軍機們紛紛叩頭,說聖明無過皇太後,趕緊把袁世凱這個成天想廢軍機處的孽障給革職查辦了吧!
慈禧滿意道:“呵呵,這又何必呢?”
然後把折子收了起來,默默離開。
老油條們心領神會,發動言官交相彈劾,以日均幾十次的狂罵讓大頭體驗了什麽叫衆口铄金積毀銷骨。
慈禧順勢嚴斥了袁世凱,迫使他恨恨地回到天津。
整個冬天,大頭都宅在家中,拒絕見客。憂讒畏譏的他知雄守雌,試探性地上了兩道折子,一封請辭各項兼差,一封主動提出将北洋六鎮中的四鎮劃給陸軍部統轄。
慈禧在其奏折上批了幾句寬慰的話,允其所請。
當晚,袁世凱徹夜無眠。
要知道,以前幾次三番地玩類似的把戲,朝廷死活都不答應,完全一副“離了袁世凱,地球都不轉”的架勢。
辭掉的兼差裏,掌管輪船招商局和中國電報總局的兩項尤其令人眼紅。
兩大國企,是當時造錢速度最快的機器,最早在盛宣懷囊中。
李鴻章死後,失去保護傘的盛宣懷開始感到“懷璧其罪”的壓力。
財政困難的清廷一直在打輪電二局的主意。正巧盛宣懷因其父病逝,必須回鄉丁憂,朝廷便拟派萬年不倒的張翼接管這兩棵搖錢樹,歸入戶部。
盛宣懷困獸猶鬥,找到袁世凱,希望他能代為托管兩局,撐到自己複出時。
雖然二人交情不淺,但這個不情之請還是顯得太離奇了。彼時袁世凱剛任直督,正缺錢花,便借機将兩局搶了過來。
其實,輪電都是李鴻章在北洋任上一手創建的,現在重歸北洋,也算合情合理。
但盛宣懷不這麽看。他覺得袁世凱辜負了自己的信任,落井下石,是十足的小人。從此反目成仇,視為政敵。
問題是袁世凱也沒高興幾天。因為在丙午改制中落敗,兩只下金蛋的雞便被迫拱手相讓,劃給了郵傳部。
瞿鴻禨見狀,乘勝追擊,想一鼓作氣蕩平慶袁。
善玩平衡的慈禧則不作此想。
她很欣賞袁世凱的辦事能力。地動山搖的滿清王朝可以少幾個耍筆杆子的,卻離不開大頭的鼎力支持。
因此,即便給了袁世凱一個下馬威,他仍是五年前兩宮回銮時慈禧口中“母子是賴”的股肱重臣。
為表安撫,慈禧将其長子袁克定從一抓一大把的候補道實授為農工商部參議(相當于改制前的郎中)。
而且,幾乎每日都有賞賜,或珍玩、或食物,并命他不必具折謝恩。
袁世凱也時時進貢物品,差役往來傳達,熟絡得跟一家人似的。
一日,慈禧将鹹豐帝用過的犀帶(飾有犀角的腰帶)扣賞給了大頭。
如此厚愛,自當派專差回禮。
慈禧問專差道:“前幾天給袁世凱的帶扣他喜歡嗎?可有佩戴?”
專差跟随大頭多年,頗為機警,答道:“大人感激太後的恩典,但因此物系先帝禦用,不敢造次,已釘在帽子上戴着。”
慈禧點頭道:“袁世凱很知禮。”
專差回禀時,大頭驚出一身冷汗,趕緊将帶扣綴于帽上。
由于尺寸過大,很不協調。賓客來訪時,見他佩戴此帽,無不暗自偷笑。
袁世凱算是看明白了,慈禧對自己始終是寓防于用,不能盡信。既如此,何不趁現在形勢有利于己,多做兩筆交易?
心念及此,他奏請朝廷:開放邊禁,設立東三省。
滿清入關後,将白山黑水的東北平原視作龍興之地,嚴禁漢人出關(山海關)墾荒和采獵。
于是,滿洲成了流放犯人的蠻荒之地,由幾個将軍駐守治理。
“閉關”在人類環境保護史上是一次大膽的實驗。二百年荒無人煙,使廣袤的土地植被遍布,物産豐盛。
但對于國防事業卻是一場嚴重的災難。
日俄戰争後,袁世凱援引門戶開放政策,在談判桌上寸土必争,導致日本除了接管原先俄國在南滿的權利外,沒占到更多的便宜。
日軍在戰争中傷亡幾十萬,以其锱铢必較的傳統,顯然不可能這麽容易就被打發了。
只是由于國力耗盡,不得不暫且蟄伏。
然而,日本從未停止延伸其觸角,俄國休養生息,也保不準哪天卷土重來,東北必須找到一條标本兼治的辦法。
慈禧接受了袁世凱的提議,宣布東北正式建省,改盛京将軍為東三省總督,奉天、吉林、黑龍江各設一巡撫——如同三沙市的成立,目的是遏阻鄰國瓜分的腳步。
總督人選,善搞平衡的慈禧準備照顧一下慶袁。于是,兩個名字浮上心頭:載振和徐世昌。
當年回銮,袁世凱力薦徐世昌,乃召見問話。
見其儀表端凝,奏對明晰,慈禧大喜,下朝即對左右道:“像徐世昌這樣的人,足以接替李鴻章了。”
縱使能接替曾國藩,她仍然希望是個滿人。
可惜,載振爵位雖崇(貝子),但年僅三十,歷練不夠,在中央當個部長已極為勉強,真要出掌一方,恐力有不逮。
更麻煩的是,載振好色,是天上人間的貴賓,煙花巷陌的常客。為此,沒少被巡城禦史參劾。
放心不下的慈禧特命載振和徐世昌出關視察,一來做做調研,二來考驗試煉。
結果就試出了事。
丁未政潮
路過天津時,袁世凱在督署設宴接風,直隸巡警道段芝貴作陪。
通曉日語的段道臺素善察言觀色,日俄戰争時曾被袁世凱派到前線搞地下工作,機智幹練。
因對東北情況熟悉,段芝貴頗想謀任其中一省之封疆,袁世凱也表示願意助力。
可惜,道臺和巡撫隔着三級。依照常規,段芝貴必須按部就班地把按察使和布政使當完,才有可能提巡撫。
然而,生在中國,不就是為了體驗走捷徑的樂趣嗎?
席間,笙管齊鳴,絲竹悠揚。以出演《拾玉镯》等言情戲而聞名的歌妓楊翠喜袅袅而出,顧盼生姿。
楊翠喜的姿色,連李叔同(弘一法師)都為之神魂颠倒。眼波流轉中,一颦一笑間,竟把閱人無數的載振給看呆了。
段芝貴自然捕捉到了這一細節,下來後立刻趕到大觀園戲館,花一萬多兩白銀替楊翠喜贖身,養在金屋。
待載、徐考察結束,回京再次路過天津時,段芝貴即以翠喜獻上。載振大喜而納之。
三省巡撫的名單,慶袁拟定後,獲得了慈禧的批準。
唐紹儀署理奉天巡撫,朱家寶署理吉林巡撫,段芝貴署理黑龍江巡撫。
上谕一下,舉朝嘩然。
瞿鴻禨陰冷的目光躍過紅牆,望向宮外。
1907年春,北京市民發現街頭開始熱賣一份名為《京報》的期刊。
這份類似《參考消息》的小冊子經常刊登一些官場猛料,矛頭大多直指奕劻,甚至公然質問其“當國數年,上答祖宗者何事?仰慰慈聖者何方?”
讀者無不浮想聯翩:這背景得硬到什麽程度,才敢如此抨擊國家領導人?
只有體制內的略知一二:《京報》負責人汪康年的後臺是瞿鴻禨。
打開市場的《京報》狂飙突進,先是痛斥奕劻借過壽大肆斂財,又刊登了趙啓霖披露的載振和段芝貴之間不得不說的故事,一時間滿城風雨。
趙啓霖和另外兩個禦史趙炳麟、江春霖好論時政、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