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退而不休,(1)

百年國會夢,曾經一步遙

清廷喪失了最後的機遇,在1908年登上專制的馬車,絕塵而去。

對此轉折,《神州日報》在一年前就有一篇神奇的預測:政府之于專制也,乃取其實而不欲居其名;于立憲也,則取其名而唯恐蹈其實。從今往後,政府之政策不外乎兩方面:一方面必日益言銷融滿漢、改良庶政、宣布憲法、予民自由;一方面必日益派偵探、捕黨人、鉗制學界、添募陸軍。而所謂立憲雲立憲雲者,則言之愈殷(懇切),去之愈遠。

一言以蔽之:聽其言則百廢俱舉,稽其實則百舉俱廢。

唯一讓人覺得還有個盼頭的是為期九年的預備立憲方案。朝廷承諾,到第九年時,公布憲法(而不是大綱),實行選舉。

客觀來看,即便是轉型最快的日本,從明治天皇即位到開設國會,也用了二十二年的時間。

九年,已經很短了。

問題是天朝欠賬太多,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不改革,必亡;改革,也必亡。

而至于方案中言及的議院,倒并非畫餅充饑。丙午改制時“四院”裏的資政院便是其體驗版。

按照袁世凱的設計,資政院采集輿論,是議院的雛形,通往憲政的中介。

一年後,孫家鼐和貝勒溥倫(曾率團代表中國首次參加世博會)會同軍機處拟定了資政院的架構:議長一人,副議長兩人,欽選議員和民選議員各半。

欽選議員從王公大臣中産生。民選議員自然來自民間,可問題是,怎麽選?

用咨議局選。

作為省級民意機關,咨議局是資政院正式開院前的熱身,堪稱九年預備立憲方案裏的重頭戲。

雖說議員基本還是出身傳統功名的進士舉人,選舉也山寨得啼笑皆非——有票倉未開即已知某人得票多少的,有把早已病故者列入候選人的。

但無論姿勢多踉跄,“民選”這一步,終究跨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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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勞勇敢的中國人,一起奮發走進新時代。重燃希望的社會中堅們暫時放下了“速開國會”的請願,比照着《欽定咨議局章程》,在全國除新疆外二十一省的咨議局中打點各自的位置。

袁世凱苦笑着搖搖頭,不再關心宏觀的改制,而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工作當中。

他每天淩晨5點起床,一直工作到晚上9點,中間只有短暫的用餐和休息時間。

瞿鴻禨主持外務部時,作風因循拖沓,外國人極其厭惡。

當然,保守派多半表示理解:洋人都是人渣,眼不見心不煩。

問題是你圖清靜,全國人民就清靜不了了。外交需要大智慧,一味“擱置争議”,寄希望于下一代,小病也拖成了絕症。畢竟,誰也不敢保證後代裏不出晉惠帝。

袁世凱上任後一改拖延之習。每日軍機處下班,即将外務部積壓各案提前趕辦,準時回信,一時間使館人員無不感佩。

此前,最棘手的外交難題是日俄重新勾結,将滿洲劃分為南滿、北滿,各占一半。

美國為了遏制日本,采取積極的對華政策,主動提出退還庚子賠款,并建議将此款用于中國派遣留學生赴美和美國人在華開展教育事業。

袁世凱立刻響應,同美方達成初步協議,将兩國外交關系由公使級升為大使級。

作為最高級別的外交使節,大使享有比公使更高的禮遇,有權請求駐在國元首接見。

與列強建立大使級關系,對中國而言還是首次。如能成功,将顯著提高中國的國際地位。

于是,大頭請旨,派唐紹儀為特使,赴美全權辦理此事。

在中美的那段蜜月期裏,《紐約時報》專訪了大頭。

記者最感興趣的是他對美國的看法,袁世凱道:我一直期待着訪問美國。在所有未訪問過的國家裏,最吸引我的就是美國。這也許是因為,在我周圍有很多年輕人都是在美國接受教育的。我覺得,盡管中美兩國在形态上有明顯的差異,但實際上美國比任何一個西方國家都更接近我們的體制。我已經注意到,受美國教育的大清國民比受歐洲教育的能更容易地将他們所學到的知識運用于國內的管理。

在問及對改革的期望時,他答道:

我們內部的管理體制必須從根本上加以改革。這是一件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非常難的事情,因為它牽涉到要徹底改變甚至推翻現行體制的某些方面。而這個體制已經存在了好幾百年,諸多因素盤結交織在一起。但就民意而論,我可以肯定的是,如果給我們時間和機遇,無論如何都能實現改革的大部分目标。

可惜,既沒時間也沒機遇了。

政治即人事

1908年11月15日,慈禧吃過晚飯,忽然暈去,為時甚久。

自知命将休矣的她醒來後立刻召見中樞重臣,交代後事。

據說臨終前,她幡然悔悟道:

以後勿再使婦人幹預國政,此與本朝家法有違,須嚴加限制。尤須嚴防者,不得令太監擅權,明末之事可為殷鑒。

但從後來出了個隆裕太後來看,可見其所謂的悔悟并非那麽簡單。

不久前,慈禧過了生命中最後一次大壽。

西藏的達賴喇嘛率屬員來京,向太後祝壽。

當時,慈禧的陵寝已然竣工,京城紛傳“一城不容二佛”,老佛爺會被活佛給克死。

結果,壽會一過完,慈禧就病倒了。

達賴很緊張,呈上佛像一尊,說應當立即送往太後陵寝,以鎮壓不祥。

慈禧于是命奕劻迅速辦理此事。

送個佛像用得着慶王之尊?聯系到奕劻和載沣由來已久的暗戰,答案顯山露水。

在對權術的運用上,載沣和奕劻的距離好比跆拳道白帶跟黑帶的差別。

之所以選中他,是慈禧機關算盡的結果。

首先,近支裏确實沒有更好用的了,以載沣制衡慶袁,勉強令人放心;其次,其子溥儀年幼,若自己命長,立之為國君,還能繼續訓政;最後,載沣有沒有可能同袁世凱化敵為友,像奕劻一樣被牽着鼻子走?

答案是絕無可能。

除了兄(光緒)仇不共戴天外,還有一個鮮為人知的原因。

那就是大反派:張翼。

這個連生卒年都沒有,即使歷史專業的人瞥見也只會聯想到三國時蜀将張翼的“醬油男”,卻是推動劇情發展的關鍵因素。

作為醇親王府的馬夫,張翼深受奕譞喜愛,被拔為近侍,跟載沣情同手足。成年後捐了個江蘇候補道,又接替唐廷樞任開平煤礦督辦,正式開始其反派生涯。

第一季裏,承擔軍需保障的張翼給北洋艦隊提供劣煤(煤渣),丁汝昌屢次诘問,屢教不改;第二季裏,戊戌政變前夕,榮祿将其主張寫進密信,托奕劻轉達慈禧,從而促成了反政變的發動。坐火車去北京送信的,正是張翼;第三季裏,幹脆玩把大的。眼看大清朝的首都都被八國聯軍攻陷了,得,為自己想想轍吧。于是,把開平煤礦倒賣給了胡佛(胡佛又轉手給英商)。

袁世凱出掌北洋後,發現此事。震怒之下,上奏朝廷,指出:“礦地乃國家産業,股資為商人血本,豈能憑一二人未經奏準,私相授受!”接着,請旨下命外務部照會英使,向其說明“該礦系李鴻章籌集官商股本奏準開辦的,中外鹹知。張翼與胡佛之私約,未奏明我政府,斷不承認”。

此時,私賣國有資産的張翼居然已官至侍郎。經大頭參奏後免職,并被勒令赴英國打官司。

對一個法盲來說,這可真是不小的挑戰。

載沣出面替張翼說情,遭到袁世凱嚴詞拒絕。

第二道梁子就是這麽結下的。

慈禧為了布好載沣這枚棋,竟強廢其所定之親事,而自己家已無可以許配的人,便将寵臣榮祿之女嫁給載沣,即溥儀生母瓜爾佳氏。

但她顯然高估了載沣對權力的熱情。此人性格懦弱,一如其父奕譞。當年慈禧選光緒入宮繼承大統時,奕譞倉促間竟被吓得肝病發作,立馬上疏請辭,哀求“為天地容一虛糜爵位之人”。

天機算不盡,禍福輪流轉。

當立溥儀并令載沣為攝政王的懿旨傳至醇王府時,載沣的生母劉佳氏激烈道:先殺了人家的兒子,又來殺人家的孫子!給個皇帝的虛名,實際上等于終身監禁!

這倒是大實話。

強勢如康熙,亦曾感嘆“臣下可仕則仕,可止則止。為君者則勤勉一生,了無休息”。遑論給慈禧當一傀儡?

因此,出于真實的恐懼,載沣真心叩辭,絕非做戲。倒是病危的光緒,聽說後極為喜悅,道:“立一長君,豈不更好?如此亦不錯。”

同樣的建議,張之洞向慈禧提過:主少國疑,不如徑立載沣。

慈禧的回答非常官方:

不為穆宗(同治)立後,終無以對死者。今立溥儀,仍令載沣主持國政,是公義私情兩無所憾。

真實原因,還是權力平衡。

之所以把奕劻支到清東陵去送佛像,就是為了給接班創造實施條件。

慶王前腳剛走,慈禧便将段祺瑞的第六鎮全部調離北京,而以陸軍部尚書鐵良的第一鎮接防。

而讓溥儀繼承同治帝位,結果便是光緒的後妃作為一支重要的政治力量,将全如棄履。

奕劻回京後,政局木已成舟。

為了安撫老臣,慈禧将“世襲罔替”的殊榮給了慶王。這意味着等他死了,其子載振不必按“降級襲封”的常例獲封郡王爵,而是世襲奕劻的親王爵,俗稱“鐵帽子王”(有清一代只有十二家)。

問題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再鐵的帽子也鐵不過現實的權力。因人走茶涼而被革爵的鐵帽子大有人在,奕劻不得不嚴肅對待。

面對殘局,老辣的慶王愣是扳回一城。

他提出:溥儀可以繼同治之統,但要先繼光緒之嗣——只要把光緒喊爹,就得把皇後隆裕喊媽。

屆時,以皇太後隆裕均分攝政王載沣之權,奕劻方能安全自處。

問題是慈禧能答應嗎?比較一下親疏就清楚了。

載沣跟慈禧的聯系只有一條:外甥(其父奕譞是慈禧老公鹹豐的弟弟),遠不如他哥光緒。

光緒的母親那拉氏既是奕譞的福晉(正妻),又是慈禧的親妹妹。而載沣他媽劉佳氏除了奕譞側福晉的身份,什麽都不是。

綜上所述:載沣和慈禧沒有血緣關系。

隆裕則不同。其父桂祥是慈禧的親弟弟,她是慈禧的親侄女。再不讨姑媽喜歡,也是一家人。

于是,當奕劻跪在病榻前苦勸時,半昏半醒的慈禧準其所請,做了生命中最後一次制衡,在遺诏末尾加了條伏筆:遇有重大事件,必須請皇太後懿旨。

有了隆裕這座靠山,即使千夫所指,奕劻最後也撈了個善終的結局。

冷月無聲,燈影明滅。

瀛臺涵元殿,三十七歲的光緒在幽禁多年後,終于含笑而逝。

十幾個小時後,慈禧駕崩。臨終前忽然嘆道:誤矣,畢竟不當立憲。

奈何生在親王家

二十六歲的載沣能否開穩帝國這艘破舊的大船,是萦繞在所有人心頭揮之不去的疑問。

在袁世凱看來,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傳統中國,以農業立國。其社會秩序的混亂與否,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土地分配的适當還是失當。

每次大亂都伴随着人口銳減,以致有足夠的土地供幸存者耕種。

新的王朝開啓了和平的年代。經過所謂“大治”的盛世之後,人口的自然增長不可避免地導致人均耕地面積的下降,從而再次進入亂世。

如此往複循環。

人地矛盾,實為破解中國治亂興替的密碼。

若以清初的1660年和中葉的1800年為兩個時間點考察不難發現:人口增長超過了百分之百,耕地面積卻增加了不到百分之五十。

至太平天國興起,形勢進一步惡化。近九成農民沒有耕地,不得不在地主的土地上勞作,支付高昂的地租。

而由鴉片的大量輸入導致的白銀外流、貨幣貶值,則進一步加劇了早已尖銳無比的社會矛盾。

同時,歷史交給晚清掌舵者的重任卻異常艱巨:既要應對現代化的挑戰,又要融合民族關系,化解近乎無解的滿漢沖突。

更不幸的是,王朝自身的轉折恰與列強入侵中國的外部危機不期而遇……

那麽,沒有外患,清廷是否就能完成從專制到民主的華麗轉身?

考諸前史,君主集權真正完善并付諸實施之際是在清朝。

唐代,一切政令由宰相拟定,送皇帝畫押;

宋代,宰相向皇帝上條陳,得到皇帝同意或批改後,正式拟旨;明代,內閣大學士分割了相權,但仍能“票拟”——閣臣寫出自己的意見,由皇帝細閱決定。若攤上個昏君,不看“票拟”,直接批紅下達,則大學士亦可弄權。

直到清朝,“一切皆決于上,權力不容旁落”才得到制度性的固化。

軍機處架空了內閣,卻只是個秘書班子。奏折由具有奏事權的官員親封,皇帝親拆,披閱後下發軍機處。軍機大臣根據皇帝的朱批或面谕拟旨,再經由皇帝批準後方能下發。

然而,事實證明,越複雜的機器,越容易出錯。

如此事必躬親的設計,對君主的能力、體力以及耐力提出了極高的要求,非工作狂不能勝任。

雍正明顯高估了子孫後代的實力。

而載沣的性格也決定了他不會因為要給清廷保駕護航而讓自己過勞死,即使其第一次在國際舞臺上的亮相就是代清政府受辱。

《辛醜條約》第一條規定:就德使克林德遇害一事,中國派親王代表皇帝赴德致歉。

清廷本想讓駐德公使代為謝罪,遭德方拒絕,只好屈辱地派出了年僅十八歲的載沣和副都統蔭昌。

叫蔭昌去,蓋因他當年留德時跟現任德皇威廉二世是同窗好友。

結果德皇公私分明,根本不買老同學的賬,給道歉團安排的是普法戰争中被俘的法皇拿破侖三世住過的寓所。

次日,在充滿冷漠和敵意的氛圍中,載沣一行谒見威廉二世,向其三鞠躬賠罪。

威廉坐受國書,致答詞也不起身,只傲慢道:“斷不能因貴親王來道歉,遂謂前愆(qiān,罪過)盡釋。”

盡管此行給載沣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屈辱記憶,卻也為他創造了走出中國,睜眼看世界的機會。

在德國,他目睹了建造中的巨型商輪“威廉二世”號(排水量三萬噸),又參觀了著名的克虜伯軍工廠。

日記裏,他詳細記載了煉鋼的過程:

熔爐廠內有大爐四十座,未煉之鋼入爐須九時之久,其爐火熱至兩千度後方可澆鑄;每塊新式鋼板煉軋完成後,先以巨炮轟擊,觀其成效如何。

年輕的載沣所表現的沉穩風度,也給德國王室和西方媒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泰晤士報》駐京記者莫理循論斷道:“在這次曲折的行程後,太後一定會為這個她喜愛的侄子在未來安排一個顯赫的位置,以補償他替朝廷尊嚴所做出的犧牲。”

與其他拘謹、陳腐的老一輩皇族親貴不同,載沣經常出現在各國駐京公使館的聚會上。一個名叫赫德蘭的美國傳教士的觀察頗具代表性:他長得很端正,兩眼炯炯有神,常常緊閉着嘴巴,不多說話,走路時身體挺直,渾身上下卻透露出一個親王的氣度。

然而,一切只是表象。

真實的答案在溥儀的弟弟溥傑的回憶裏:

我父親(載沣)謙抑退讓的作風,好逸畏事的性格,大抵與祖父(奕譞)相似,而對于待人接物的深謀遠慮,卻遠不及祖父。

在家,載沣的威信甚至不如其妻瓜爾佳氏。

一次,瓜爾佳氏離府外出,當值的下人閑散了一整天,連各個房間的窗戶都沒開過。即便如此,載沣也只有無奈地大喊一聲:“我還在府哪,上窗戶!”

同時,他害怕應酬交際,客人待到再晚,家裏也不留飯。一次,一位貝勒夫人對瓜爾佳氏說:“聽說您家的西餐做得很好,既然不留我吃飯,能不能改日送兩樣給我嘗嘗?”

瓜爾佳氏苦笑之餘,只好把菜送到對方家裏。

溥儀也清楚地記得,載沣一遇大事,不是唉聲嘆氣就是原地轉圈,結結巴巴地對他道:“皇上,這、這、這也得慢慢商議。”

在外,載沣更是優柔寡斷,不敢自專。

一日,東三省總督錫良就日俄同時陳兵在邊之事急報中樞,觐見載沣。誰知,召對時“只有尋常慰勞,無他語”。

錫良再次陳情,載沣索性來了一句:“汝痰疾尚未好嗎?”

不久,出國考察的郵傳部侍郎汪大燮自東瀛歸來,上奏密陳日本的小動作,折子卻被留中不發。

再三啓奏,終于得以面見載沣。痛說利害後,載沣默然無聲,旋即取出一只懷表,道:“已經十點了。”

遂端茶送客……

一切為了倒袁

懦弱的載沣甚至連同樣庸碌的隆裕都對付不了,被時人譏笑為“內懼福晉,外畏隆裕”。

隆裕當上太後,第一件事便是在紫禁城修“水晶宮”,以為娛樂之所,而正在興建新軍的清廷財政已然吃緊,載沣卻根本無力阻撓其敗家之舉。

當然,要說一點手腕都沒有,也不客觀。

鎮國公載澤因貪贓被參,載沣傳見時,以折示之。

證據确鑿,載澤清楚無法隐匿,遂一一承認,靜候處罰。誰知,載沣竟收起折子,淡然道:“既然确有此事,就不必交查了吧。”

赤裸裸的包庇,為他贏得了一個甘願效力的奴才。

宣統二年(1910),舉國上下力言解除黨禁。載沣為了樹立開明的形象,意欲解禁,使流亡海外的康有為和梁啓超回國。

結果,隆裕頂着鳳冠,急如星火地找到載沣,阻撓道:“非此二人,先帝何至十年受苦?”

攝政王的權力運作只好再次擱淺。

每天按時臨朝的載沣,都會面對養心殿的西牆凝視許久。

那裏挂着各省官員的職名表,總督以下、知府以上,全都有份。

君臨天下者,權力首先在此體現。

西牆兩旁,挂着一副雍正題寫的對聯:

惟以一人治天下;豈為天下奉一人。

對于雍正,聯語表達的是一種躊躇滿志和對集權的渴望;但對載沣,卻充滿了一種莫名的諷刺。

權力制衡的微妙之處在于:有人掌權的同時,要對權力的效果負責;而有人擁有權力,卻從不負責。

隆裕扮演的就是後一種角色,不承擔權力的責任,卻有監管權力的權力。

因為西太後留給侄女的這份遺産,載沣永遠處于被動的地位。也許,退位才是他最好的歸宿。

1911年10月16日,載沣交權歸藩,神色淡定地回到府上。

他更衣用茶,并淡淡地對哭泣不止的瓜爾佳氏道:“這下可好了,我可以回家抱孩子了。”

退休後的載沣自刻印章兩枚,一為“閑園”,一為“天許作閑人”,并自書一聯“有書真富貴,無事小神仙”,天天躲在書房看書、聽曲,研究天文學。

比起浩瀚無垠的宇宙,地球上發生的這點破事算個屁。

每到夏日的夜晚,載沣就給孩子們指點天上的星座,把用天文望遠鏡觀測到的哈雷彗星、五星連珠用筆畫下來,夾在日記裏。

一個鮮明的對比是,當孫文這樣重量級的人物登門拜訪後,載沣在日記中也只是以“孫文來晤談,江朝宗(時任步軍統領)在座”一筆帶過。

張勳複辟時,前清的遺老遺少不斷上門請安、求官,載沣無動于衷,一概擋駕。

以宅到死的決心,總算安然活到建國後。

如果說載沣身上還能找到一條明确的政治主張,那就是倒袁。

明确到連他兩歲的次子溥傑都懂得看到袁世凱的照片就爬過去剜他眼睛。

輿論本來非常有利。

宮裏的流言,有玩悲情的,說光緒臨死前拉着載沣的手讓他殺袁世凱;有搞懸疑的,說隆裕整理光緒遺物時,發現硯臺盒裏有“殺袁世凱”的禦筆。

海外的配合也非常到位。

早在1907年,康有為就批示梁啓超和麥孟華将反袁作為今後的首要任務,并殺氣騰騰道:“魯難未已,則以聶政行之。”

康南海之所以好用春秋時的典故,在于時刻提醒別人他是研究《春秋》的專家。

此處用典,意在指示弟子:必要時可對袁世凱實行暗殺。

兩宮殡天,“南海牌謠言制造機”又開足馬力造謠了。

說袁世凱趁太後病危,買通內侍,鸩殺(毒死)光緒,并密召直隸提督姜桂題率軍入京自衛,謀弑新帝篡位。

不知情節如此荒謬的宮鬥秘聞遠在日本的康黨是怎麽編出來的,反正梁啓超就據此致電各省督撫說“兩宮禍變,袁為罪魁。乞誅賊臣,以伸公憤”了。

其實,現代科學的檢測表明,光緒死時,頭發中的砷含量是正常人的一百多倍,基本可以證實死于砒霜中毒。

敢毒殺皇帝,除了慈禧,沒有第二人。

讓光緒死在自己之前,以免其上位翻案,完全可以理解。但如此機密之事,估計只有李蓮英、小德張幾個清楚,外廷根本無從得知,與大頭何幹?

康有為也知道劇情不太接地氣,自撰讨袁檄文一封,把戊戌以來中國所有的壞事都算到袁世凱頭上,呼籲“為先帝複大仇,為國民除大蠹(dù,害蟲)”,遍寄滿朝文武。

梁啓超則走內線,很早便同善耆和度支部尚書載澤建立了遠程聯系。

關鍵時刻,兩大內線聯袂吓唬載沣,說袁世凱的黨羽已遍布內外,而唯一能制約其的太後也死了。他日坐大,後果不堪設想。

事實證明,這幫人純屬杞人憂天。

誅袁對載沣而言,非不欲也,實不能也。

幾十年的吐絲結網、潤物無聲,大頭已将朝廷內外布置成牽一發而動全身的鐵甲鋼拳。

反觀載沣,只掌握了君權的二分之一,離生殺予奪還很遙遠。

因此,他不敢急于動手,反而趁改元宣統之日,加袁世凱與張之洞太子太保銜。

大頭從慈禧殡天那天起就保持低調,成天躲在家裏補寫尚未完稿的回憶錄《戊戌紀略》,回顧那不堪回首的北京一夜,替自己辯解。

“譚複生夜訪法華寺,袁慰庭拒當李多祚”也是梁啓超《戊戌政變記》中的一回。據歷史學家楊天石多年來的考證,梁著刻意隐瞞了許多事實,而《戊戌紀略》則基本可靠,只在少數問題上有所掩飾和美化。

比如,袁世凱曾對譚嗣同表示“殺榮祿如殺一狗”。後來可能覺得有損形象,且易招惹不必要的麻煩,故紀略中只字未提。

再比如,《紀略》裏的大頭,動辄高喊“人臣之大義”,搞得自己跟五道杠似的。這一點,中國讀者笑笑就行了,沒人會當真。

殺青後,袁世凱将《戊戌紀略》鄭重交給幕僚張一麐保存,并囑咐他說:“萬一哪天遭遇不測,一定要想辦法把這本書公開,以正視聽。”

君要臣病,臣不得不病

載澤早就料到載沣下不了手。

從他首次以攝政王的身份召見軍機大臣那天起,載澤即有預感。

當日,寒風凜冽。為了表示謙抑,載沣将會議地址選在相對偏僻的文華殿,并商定:今後凡發布谕旨,皆由攝政王蓋印,軍機大臣聯署。

此舉意在收買人心,卻給自己戴上了沉重的鐐铐,令載澤等人痛心疾首。

當然你會問,載澤也是立憲派,為什麽非扳倒袁世凱不可?

這就是中國問題的複雜之處——政見也要為政治鬥争服務。

除了身為太子黨要奪權的“使命”之外,一個鮮為人知的事實是:盛宣懷曾進貢白銀七十萬兩,并以自己在洋行的人脈,幫載澤洗錢。

條件只有一個:倒袁。

于是,作為清政府的財政部長,載澤不把心思用在理財上,一天到晚盯着外務部,終于抓到了袁世凱的小辮子:聯美制日。

即接受美國的示好,與之結盟,将外交關系升級為大使級。

這是光緒在世時,袁世凱力推、慈禧拍板,定下的國策,因顧慮日俄的幹預,一直秘密進行,不為外人所知。

直到載澤來挖墳。

連這樣利國利民的外交政策都要去黑,可見此人最大的能耐是颠倒是非。

他像發現新大陸一般,興奮地向載沣彙報,并挑唆道:“日本到中國,在三日之內;美國援助中國,在二十日以外。不憂三日之禍而待二十日之援,是與謀大臣居心不良。”

不懂遠交近攻也就罷了,載澤還跟家庭主婦似的算起了賬:“那,每年費用增加好幾萬,只得到一個大使的虛銜,能是上策嗎?”

載沣心想:“還有這事?”趕緊命人調查大使和公使的區別。

回複說:大使可以要求同駐在國元首面談。

滿清皇族,向來恐洋,載沣更是患有社交恐懼症。動不動就得接見外使,他寧可提前辦退休。

問題是唐紹儀已跟美方談妥,大頭不甘心功虧一篑,入對時仍極力主張,結果惹得載沣震怒,當場推翻禦案。

袁世凱悚懼不安,默默地退下。

載沣殺心已起,磨牙吮血,拟好诏書,內稱袁世凱“跋扈不臣,萬難姑容”,要将其革職流放。

不要小觑流放,在沒有編好殺頭的理由前,這是最給力的懲罰。

多少流放三千裏的政治犯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祖國的邊疆,如張蔭桓、載勳。若袁世凱真被發配,賜死的朝旨指日可待。

因此,當載沣拿着诏書請奕劻裁斷時,對方毫無懸念道:“此事關系重大,請王爺再加審度。”

載沣隐忍不發,趁一日軍機處散值,召張之洞和另一個軍機大臣世續入內。

又摸出那封捂熱了的诏書。

本以為世續是滿人、張之洞跟大頭頗多抵牾,當無異議。

誰知兩人以大局為重,怕袁世凱去職會引起中外震動,堅決反對。

事實證明,并非多慮。袁世凱被罷官後,東交民巷的使館區頓時炸開了鍋。《泰晤士報》發表社論,将大頭定位于“偉大的政治家”,替他抱屈道:“就是這樣一個官員,居然被政府用侮辱的方式放逐了。”

無奈載沣固執己見。

張之洞婉轉苦勸,唇焦舌爛,總算幫袁世凱磨出一個“開缺回籍”的處置。

下來後,有人不解道:“項城(袁世凱)一世之傑,朝廷既不能用,殺掉就是了。如今使其悒悒(憂愁)而歸,不怕遺患于他日嗎?”

張之洞擺手道:“明有崇祯,勤政愛民,也算得上是一代賢君,徒以對待臣下操切,輕于殺戮,遂至亡國。今監國仁慈開明,宜引導其寬大為懷,以增國脈。倘若剛剛行政就誅戮先朝重臣,我怕他重蹈明末之覆轍。”

在鹿傳霖等軍機大臣和新軍鎮統一級的北洋系軍官的一致反對下,載沣只好以“足疾”為名将袁世凱開缺,并令那桐補授軍機大臣。

借口雖說蹩腳,但絕對童叟無欺。

半年前,袁世凱五十大壽,收到壽聯五百餘副,壽屏一百多堂。家裏高朋滿座,氣勢輝煌。

反袁專家江春霖為了搜集證據,深入敵後,也來祝壽。

他發現奕劻送的賀儀,落款不稱王而直書其名,載振更是自稱“如弟”(結拜兄弟),有違王章,便以此入手,羅列了袁世凱的十二大罪狀,連他遠房親戚抽鴉片都算在內,上折彈劾。

慈禧尋思着自己快不行了,死前還得再敲打一下,便把袁世凱喚來,出示彈章,怒批了他一通。

躺着也中槍,真是毫無天理。

出門下臺階時,驚懼不安的大頭一不留神便把腳給扭了。

罷旨中的“步履維艱,難勝職任”即來源于此。

袁世凱接旨後,面色通紅,強笑道:“天恩誠厚。”

當時,慈禧的喪事還沒辦完,大頭是恭辦喪禮大臣之一,輪日值宿,念及此事的他忽道:“我今天當值,怎麽辦?”

一旁的世續嘆了口氣,說:“我代你去。”

出宮後,袁世凱開始做回鄉的準備。

亡清之局,他早已布好。留給載沣的,只剩死棋。且不說北洋系把持了多少中央和地方的要職,單看新軍鎮、協、标三級軍官的名單,便知天下到底操諸誰手:段祺瑞、王士珍、吳佩孚、段芝貴、曹锟、張懷芝、唐天喜、雷震春、陸建章、張敬堯、孫傳芳、田中玉、靳雲鵬、王占元、孟恩遠……

幾乎盡出于小站。

這幫一時之選分布在“北洋六鎮”(直到1911年,全國也只有十四鎮),遍控天下關隘。

第一鎮駐北京;

第二鎮分駐山海關和直隸省永平府;

第三鎮分駐保定和奉天省錦州府;

第四鎮駐天津小站;

第五鎮駐濟南;

第六鎮駐北京南苑。

雖然其中四鎮已劃歸陸軍部,但軍隊向來認人,段祺瑞等根本不把鐵良放在眼裏。

而另一方面,治理中國所依賴的社會基礎士紳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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