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1.

他們在無言中對視。

月色寧靜,夜風輕柔,氣溫也剛剛好,明明是這麽舒服的氛圍,孫翔卻從背脊到脖子都僵着。

他緊張,超緊張!不是因為慫,是因為周澤楷生氣起來太恐怖了!

——有那麽一瞬間,他差點以為周澤楷會揍自己。道歉的腹稿刷刷滾過了三四頁。

然而沒有。

別提動手,周澤楷連話都沒說,只嘆了口氣,重新将他的褲腿放下,拎起那只西瓜,然後在起身瞬間,淡淡看了孫翔一眼。

“起來。”

“……哦?哦!” 孫翔一愣,慌裏慌張去扶牆。

他剛擡起胳膊,另一只手抓住了它。

孫翔想掙紮,周澤楷微微挑了下眉。孫翔張張嘴,沒敢吐半個字。

他的胳膊繞過周澤楷的脖子,搭在暖烘烘的肩上,又踏實又穩當。

周澤楷用了點力,帶着孫翔成功起身。

因為重心壓在對方身上,孫翔單腳安全地蹦下臺階。一小會兒後,他發覺方向好像不對。

“我們去哪?”

“藥店。”周澤楷言簡意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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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藥店開在不遠的街角。

兩分鐘後,周澤楷撐着孫翔跳過門檻,安排他呆在店裏僅有的一張竹躺椅上。

然而椅子給孫翔的感覺十分不妙。不僅一坐上就嘎吱響,還被孫翔從屁股下面找到了一張超市打折傳單。

孫翔的臉登時黑了一半。

——拿腳趾頭猜也能猜到平日最愛坐這裏的一定是附近小區的老阿姨們,孫翔深深感覺自己的光輝形象受到了影響。

“我不坐。”他掙紮着想要起來,想跳到櫃臺那邊靠着。

結果剛起身到一半,肩膀被人摁住。

“你——”

抗議的話還沒出口,被周澤楷一個眼神堵死。

周澤楷見孫翔不再亂動,轉身繼續跟店主交流。

孫翔偷偷沖着他背影比了個中指。

要不是老子不方便……算了!

他舉起手機擋住臉。心道,我不能抗議,我還不能不搭理你?

3.

某個小朋友不知道,他精彩的獨角戲全程被店主大叔看在眼裏。

店主大叔取完藥,收了錢,笑眯眯地擡了擡下巴:“沒見過,親戚家孩子?”

周澤楷一愣,本欲否認。不知為何,他眼前閃過孫翔路上敢怒不敢言的表情,稍微惡作劇一下的想法瞬間占據上風。

“嗯。”周澤楷點了點頭。

“表弟?堂弟?”店主大叔打開櫃臺的小擋板往外走,“——周澤楷弟弟,哪只腳傷了?伸出來。”後半句是沖孫翔說的。

“周澤楷弟弟?”孫翔猛地擡頭。他以為自己聽錯。

“嗯?”店主大叔看着他,“別看了,就喊你。”

“不是,你看我個頭,”孫翔有些不理解,“我跟你說站直了我比他高!憑啥我是他弟?”

店主大叔沒理他,抓着他的腳踝研究了一番,然後突然發力。

“誰跟你說我是周——嗷!”孫翔痛到舌頭都捋不直,“你、你他媽動手前打個招呼會——操!”

“年輕人骨頭就是結實。有活力。”店主大叔溫溫和和一笑,“恭喜,沒脫臼。”

孫翔:“……”

“謝謝。”換周澤楷蹲下,拿冰袋壓住孫翔的腳踝,“別動。”

“給你弟多按按,恢複得快。至少五分鐘啊。”店主大叔抱着胸,津津有味看戲,“嫌痛就嚎,大聲嚎!沒事兒,都熟人,沒人笑話你。”

誰跟你熟人……孫翔在內心翻了個結結實實的白眼,盡管痛到打顫,硬是一聲沒吭。

“看不出,你弟還挺堅強的嘛!”大叔樂呵呵道。

孫翔:“……”

冷敷結束,周澤楷按照指示把藥水塗了,揉開,揉到那片皮膚發燙,然後才拿紙巾吸幹,最後認認真真貼好藥膏。

孫翔從一開始的“你走你走放着我來”到後面被揉舒服了,不再掙紮,前後不到十分鐘。

臨走前,孫翔還沒來得及說啥,周澤楷直接把兩個塑料袋都拎了,示意他就專心保持平衡。

店主大叔笑眯眯地沖這位別扭的小朋友揮手:“天底下有這麽好的哥哥,你就認了吧。”

孫翔擰着腦袋看馬路,裝沒聽見,結果差點被門檻絆倒。

“慢走啊——”身後傳來大笑。

孫翔想死的心都有了。

4.

回家的路上走了幾百米,孫翔別扭勁兒過去,忍不住又開始心疼周澤楷。

“塑料袋分我一個呗。”他愈發娴熟地跳着,“我走得可穩了,真的!”

周澤楷視線落在他金雞獨立的那只腳上,似笑非笑。

孫翔撇撇嘴:“你別不信。跟你說,老子身體特別結實。以前打籃球,打架什麽的,受傷多如牛毛,現在還不是活蹦亂跳?你看——”

說着他比了個大力水手的姿勢,然後朝前掄了一圈。

“比如右肩膀,小學就脫過臼,後面又脫了好幾回,已經脫出經驗來了!最近一次是去年打比賽,反正校醫院都沒去,自己給按回去的!”

他說完這段,頓了頓,下意識看向周澤楷,心道這下你總該相信翔哥是個鐵骨铮铮的Alpha吧?要是順便再鼓鼓掌,崇拜崇拜,就更好。

萬萬沒想到,聽完孫翔的話,周澤楷立即皺起眉。

“習慣性脫臼?”他偏過頭,注視着孫翔,“平時運動強度要注意,而且不能着涼……”

“還用你說,”孫翔打斷他,“每次醫生唠叨,我都快聽出老繭了!行了行了。”

既然孫翔這樣講,周澤楷也不再繼續叮囑他。

不過周澤楷一沉默,孫翔反而心頭打鼓。

“……哎,你不是吧,又生氣?”

“沒。”

“哦,那就成。”孫翔不自在地咳嗽一聲,盯着老遠的樹,“忘記說了,我、我知道你好意,包括剛剛藥店的事也是……謝謝。”

最後那兩個字,細若蚊喃。

不過周澤楷聽見了。

怎麽可能不生氣?熊到這個程度,如果換作他的真表弟堂弟之流,估計早被周澤楷教育到老老實實,但孫翔是個特例。

很奇怪,只要一想到這位朋友口是心非的程度,他就怎麽也氣不起來。

不過為了避免對方尾巴翹到天上,他暫時不打算告訴他。

5.

路過小區外面的街心公園時,幾個跳廣場舞的阿姨認出了周澤楷,親切地招呼他,讓有空去家裏吃飯。

周澤楷禮貌地拒絕,說要照顧“表弟”。

阿姨們遺憾之餘,紛紛表示理解:“你爸媽今年不回來過節,至少知道叫表弟來陪你,也算有進步。”

周澤楷笑笑,沒接話,攙着孫翔慢慢走遠。

快進小區,孫翔忍不住問:“你爸媽以前國慶都不回來?”

話音剛落,他猛地閉嘴,恨不得抽自己兩耳光——哪壺不開提哪壺!

周澤楷沒回答。

他兩手滿滿,拿不出門卡,當務之急是和小區保安打招呼。

門開後,周澤楷一邊撐着孫翔往裏走,一邊解釋:“嗯。他們比較忙。”

孫翔不爽:“切,工作再忙,一年抽幾天都沒空?工作能比兒子重要?”

“也許。”周澤楷想了想,“反正中秋、元宵、端午……都不回來。”

“我去,一年就沒幾個節吧?還剩什麽,春節和清明?”孫翔瞪大了眼。

“嗯。回一天。”

孫翔想說話。喉嚨卻被激烈的情緒給堵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單方忙碌可以勉強解釋為了家庭打拼之類,兩方都忙,忙到一年回兩次?這算什麽?

——更何況家裏還有那麽優秀的一個兒子,他們都不願意多看看他?

孫翔直覺背後一定藏着超出他認知的理由。至少周澤楷的吃穿用都不缺,也就意味着,這并不是“放棄”。

——但即使有充足理由,記得給錢,保證周澤楷能正常讀着書就可以嗎?

別的不提,誰考慮過周澤楷的感受?周澤楷做錯了什麽?需要在別的同齡人都有父母陪伴的日子裏,早早習慣一個人生活?餓了冷了生病了,全都一個人扛?

怪不得他做飯拿手,修起整流器也熟練……

但,還是那句話,憑什麽?

憑他夠優秀?夠讓人放心?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孫翔簡直氣極,氣到想罵人。

然而理智卻拼命提醒他——連周澤楷本人都不在意,你有什麽資格生氣呢?

“看出來了……你初三之後就沒好好過過節。”孫翔深吸一口氣,盡量用開玩笑的語氣說,“今年國慶有我們在,某人嘴上不說,其實心裏特開心。是吧?”

周澤楷看他一眼:“嗯。”

卧槽,周澤楷要不要承認得那麽快?!

孫翔本來都做好周澤楷不搭理自己,就逗到他開口為止,沒想到人會是這麽一反應。

他愣了愣,并不想承認自己沒做好準備,可也不知該如何圓場。

“是很開心。”孫翔走神間,周澤楷又說。

誠實二連擊,讓孫翔大腦幾乎停止了思考,接下來說的每一句都屬于本能回應:“既然、既然這麽開心,以後你都來跟我一起過節吧!”

說完這句話,孫翔的理智才姍姍來遲,重新占據了大腦。

等等!

他說了啥?

說了“來、跟、我、一、起、過、節?”

靠!

就算邀請,也應該是“我們”啊?!

可惜手邊沒有工具,人也站立不穩,否則估計他只要一分鐘就能挖個坑把自己埋了。

他只能慢慢地,慢慢地,把視線往旁邊挪,仿佛只要不再對上周澤楷的眼睛,就可以假裝無事發生一樣。

不,當然不可能無事發生。

孫翔深吸一口氣,決定亡羊補牢:“不方便也——”

“沒事”兩個字,他來不及說完。

因為周澤楷已經點了點頭:“好。”

6.

孫翔的驚訝,周澤楷看在眼裏,卻不打算解釋——解釋很難。

他清醒地知道孫翔的邀請完全源自對自己境況的同情,屬于頭腦發熱之舉,事後會反悔也不一定。

正是因為他清醒地知道這些,所以才清楚地明白自己到底在答應什麽。

他想任性一把——不管孫翔當不當真,都無所謂,這一剎那,他只是想答應而已。

7.

他還記得那天,初三開學前的暑假,剛下過一場雨,他和往常一樣,獨自在家裏寫作業。

那天傍晚父母突然提前回家,面對欣喜的自己,抛下一個重磅炸彈——“楷楷,爸爸媽媽要去外地工作了。”

去哪裏,不告訴他。

做什麽工作,當然沒有提。

這就意味着,他們一年能見面的次數寥寥無幾。

他記得自己當時愣住好幾秒,反應過來後,也産生過反對和質問的沖動。但那僅是沖動罷了。

最後直到父母拎着行李箱離去前,站在玄關問他,有沒有什麽想說的話,他仍在沉默。

因為直覺告訴他,就算哭鬧抱怨,父母的決定也不可能轉圜。從頭到尾,他只是“被告知”。

——而且又有什麽關系?

他沒跟孫翔透露過,其實初三之前,事情亦好不到哪裏去:

他似乎很早開始跟父母“物理性”分離。

當別人做完飯等孩子放學的時候,周澤楷的父母在工作。當別人陪着孩子做作業抽背時,周澤楷的父母依舊在工作。

他作息習慣規律,每天11點上床睡覺。客廳的小鳥挂鐘會出來叫11下,周澤楷躺在床上,靜靜聽完,會再偷偷數100下。

那是一種明知不可能,卻仍存在的妄想——說不定在100下裏,會響起開鎖聲。

然而100下之後。家裏依舊安靜,安靜得可以聽見挂鐘指針走動和電冰箱壓縮機的聲音。

只有第二天早晨門口變了位置的拖鞋,才可以稍稍證明一下,他的父母确實回過家。

“楷楷真乖/真懂事。”無論親戚還是鄰居,亦或是熟悉他的附近店主,都這樣說。說話時,那些人望着他的眼神除了同情就是感慨。

為什麽一定要同情自己?他疑惑地想。

這麽久了,他早已習慣,早已無所謂。反正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和孤獨和安靜為伴,有充足時間做喜歡的事,不存在父母反對和幹擾。周澤楷好笑地想,這樣的生活,某種意義上,比別的小孩子要自由許多。

他帶着這種念頭,不停地給自己洗腦,直到今天——

直到突然有一個人,站在他面前,為他的遭遇而憤怒,明明是不擅長掩飾情緒,卻因為擔心自己,把憤怒硬生生轉換成了“開玩笑”。

既滑稽,又笨拙……但,也正是這般滑稽和笨拙的表演,才忽然讓他從長久的自我催眠中掙脫出來。讓他意識到,“想要被陪伴”,沒有什麽不對。這明明屬于正當的要求,他應該理直氣壯地說出來。

“——以後你都來跟我一起過節吧!”

“好。”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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