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1.
張興旺是出名的工作狂。
已過不惑,無妻無子,他連家都不愛回。
今天他之所以出現在這裏,是拜漏水的陽臺還有突然堵塞的廚房下水管所賜。這無關運氣好壞。事實上,在這種房齡超過20年的老小區住着,哪家糟心事都少不了。
親戚街坊背後嘀咕:張興旺白瞎了這麽個好名字——沒見過比他更不争不搶的基層條子。北城拆遷轟轟烈烈搞了那麽多年,都賺不出個一星半點油水。活該他老婆瞧不見搬離破房子的希望,才打了胎,跟開廠的老板南下,再也沒有見着。早晚有他後悔的時候!
後悔嗎?張興旺現在也說不清楚。他唯一知道的是,假如當年真拿了那筆錢,換成窗明幾淨的大房子的話,他這輩子都不可能睡得安穩。
那件案子之後,十幾年了,張興旺認真執行保密程序,牢牢閉着嘴,但上級和同僚依舊忌憚他——他不伸手,也就意味着沒有把柄可捉。他是一顆惹人讨厭的定時炸彈。被邊緣化,被摁在基層。這樣還不夠,張興旺能感覺到,有人千方百計想挑自己的錯,逼自己走人。他不怕。體制內開人哪有那麽容易。只要不犯大錯,誰也開不了他。
就這樣,沒有人親近他,他也懶得親近人。就連幫群衆做筆錄時也兇着臉。漸漸地,有了個外號——北城鐵疙瘩。
所以當周澤楷敲開他家門時,這塊鐵疙瘩連煙都沒掐,眯着眼瞅了他幾秒,非常冷漠地說:我不認識你。我幫過你忙?不記得。小子,我辦的案宗摞起來比你從小到大寫的作業都多。你非說有就有,反正我不需要你的感謝。
他臉上嵌着兩條傷疤,近距離盯人時尤其恐怖。
可意料之外的,年輕的男孩子神情紋絲不動,繼續堅定地直視他:
“13年前。你不記得了?”
2.
張興旺目光裏快速閃過銳而冷的光,夾着煙的嘴唇一頓:——哈?
周澤楷頗有耐心地複述道:
“準确地說,是13年零9個月12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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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澤楷放下書包,在對方已經漸漸變得警惕而懷疑的目光中,拉開最裏層的拉鏈,取出一張卡片,雙手遞上。
“我叫周澤楷,這是我的公民ID卡。”周澤楷擡頭,沒錯過對方眼神一瞬間的劇烈波動,“您也許不信,但我确實記得。”
“北城區路橋集團。”
“十二號倉庫。”
“右眼下方有道疤,左下颚也有一道。”
“沒錯,就是您救的我。”
周澤楷話音剛落。張興旺猛地把煙頭摁在了五鬥櫥上。
3.
張興旺重新點了支煙。
房間通風一般,不太好聞的煙氣很快就把他和周澤楷都包裹在裏面。
周澤楷已經找了張椅子坐下,安靜地等待着。
而張興旺則在屋裏來回踱步。混亂,煩躁,動搖。
他毛估估自己做這行已經快20年,但即使13年前被引誘着拿錢的那一次,他都沒有這般猶豫過。
別人罵他死板,他當贊美來接受。堅守法律、規章、制度、流程,是他一切工作的前提。壞人需要得到嚴懲,而規則不能違背。
沒錯,盡管放棄收受賄賂,放棄在精神鑒定上簽字撒謊,但按照規章制度,SSS級案件所有信息需要絕對保密。那他就決不能透露給任何專案組之外的家夥,記者是,被封鎖記憶的當事人也一樣。
可是,眼前這位男孩子,偏偏每一步都能猜中自己想法似的,就在他停下腳步,轉過身來準備趕人的當口,問出第二句讓他心髒猛烈皺縮的話。
“——您不好奇,我是怎麽恢複的記憶,又是怎樣找到的您嗎?”
4.
張興旺今天的第三根煙,終究沒有點起來。
他後悔承認自己的好奇。否則就不會在聽見男孩子說出“因為噩夢”四個字時,下意識開口道:“……不可能!他們說會治好你,難道——”
張興旺的話戛然而止。
他已經不知道放周澤楷進門來,到底是不是一個正确的做法。
此刻,意識到失言的他,竟第一次産生了不知道如何面對案件受害人的心情。而他這絲動搖,理所當然被一直注視着他的周澤楷所捕捉到。
周澤楷深吸一口氣,手肘放在桌上,雙手交叉握緊,抵住腦袋,目光下垂,盯着桌面。這是一種抵禦的姿态——預防什麽?張興旺立即看懂了——抵禦即将被提及的痛苦所帶來的沖擊。
不知過了多久,周澤楷開口道。他撒謊,在細節上撒了一小部分,卻毫無壓力。
“這麽多年,我一直在做噩夢。這很痛苦。”
他知道自己方才已經在張興旺心中扔了第一只靴子,主動權轉換,對方現在一定十分煎熬,煎熬到只會盼着他扔出的第二只靴子,而根本不會再細想這只靴子有沒有問題。
果然。
張興旺立即啞着嗓子道:“怎麽會……我以為、我以為——”
周澤楷站了起來,走到張興旺跟前。目光深得像淩晨的夜色,又像一把可以剖開他心髒的銳利的刀子。
“以為他們治好了我的外傷。”
“治好了我的信息素應激紊亂症。”
“而封鎖記憶,是單純地滿足家長們的訴求——讓我們忘記這段糟透了的經歷。對嗎?”
周澤楷笑了笑。
張興旺不說話。
“也許,這事有另一個版本——他們毫無把握,迫不得已封鎖了我的記憶。但你猜怎麽着?”周澤楷故意在這裏頓了頓,“噩夢依舊出現。先是噩夢……接着信息素紊亂。”
說到這裏,周澤楷推高左手的毛衣袖口,将手臂斜橫在臉前,方便張興旺看清楚上面新舊疊加的針眼和淤青。
“我今年十七,已經過完了生日。還有不到一年要成年。”
“您知道這意味着什麽。”
知道。張興旺想。普通人或許還有些懵,但他的職業和經歷,都注定他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
他知道當眼前這位男孩子成年後不多久,将迎來信息素腺的成熟,他體內的信息素濃度将會驟然提高,二十四小時都保持在一個能被清晰嗅到的水平上。除此之外,他專門用于接受信息素的感官的敏銳度也會跟随提升。在這種前提下,不治好他的信息素紊亂症,只會導致他的信息素每天都處于高危波動狀态,學習什麽就別想了,連日常生活都可能會受影響,甚至波及生命。
周澤楷又往前走了一步。
這讓對方更清晰看見他眼底的決心和強烈的懇求:“叔叔。我想活下去。”
張興旺眼神顫動了一下。
“不是想讀大學,想談戀愛,想實現什麽夢想……”周澤楷一瞬不瞬看着他,“我只是想活下去。”
“我要治好我自己。就必須先了解真相。”
“您當年救過我。忘記也沒關系。”
“再救我一次吧。”
周澤楷心裏說:抱歉,但某種程度上,孫翔就是我的命,這也不算騙您。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