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1.
周澤楷最終都不知道，到底是自己的哪句話觸動了對方。
張興旺沉默着聽完他的話，微微顫抖的手從口袋裏摸出煙盒，抽了兩次抽出今天的第三根煙，夾在手指上。
有一度，周澤楷以為他會去拿起桌面上的打火機。但張興旺沒有。
他繼續死死盯着周澤楷，周澤楷站得筆直，坦然地迎接他的視線。
張興旺慢慢吐出一口氣，嘴角挂上一抹諷刺的笑。
“你來找我，未必找對了人。我權限比你想象得有限。”他說得很慢，每個字都像是硬挖出來的，“當年把你們送進醫院後，他們要我給那個垃圾簽無正常行為能力鑒定書，我沒簽。當天晚上就接到我被因公‘休假’的通知，再也沒機會接觸案子後續。”
“沒關系。”周澤楷說，“我只相信您的眼睛，您的耳朵。”
2.
除夕那天周澤楷起得很早。
他打開主卧的房門和窗戶，通風半小時。接着将前幾天洗曬好的床單鋪好，拿出雙人被和兩只枕頭，擺得整整齊齊。做完這些事，他最後從陽臺将前一天曬着的兩雙棉拖鞋拿回來，鞋頭朝裏，并排擺在玄關處。
做完這些，他簡單地吃了頓早飯。
飯後看了一會兒書。期間回幾條孫翔的消息。
盡管只是文字來回，可孫翔仍敏銳地意識到周澤楷不在狀态。
“你……”孫翔抓着手機，皺了皺眉，把輸入框裏的“你還好嗎”删光，改為“今年在哪過節？”
摁下send鍵之前。孫翔又皺了下眉，把輸入框删了個一幹二淨。
最後他選擇發了張全身照，對着落地穿衣鏡自拍的那種。配文：就這套了！怎麽樣？
“帥！”周澤楷回。
“我準備跟老爸老媽去外婆家吃午飯啦！”孫翔最後還是沒忍住，試探地加了一句，“今天有的區域可以放煙花爆竹，你出去的話躲着點！”
可惜周澤楷的回複依舊模糊：“好~”
操，好煩！孫翔氣悶地想。他好奇得百爪撓心，卻不敢問。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春節對周澤楷來說太敏感了。可不問，他又擔心回頭周澤楷不開心的時候，自己不能第一時間去安慰對方。
——所以他爸媽到底回不回來過節啊？！
3.
這個問題，周澤楷也想知道。他之所以回得模糊，無非是內心還抱有一絲期待。
可惜快中午時，門口依舊沒有鑰匙插入鎖眼轉動的聲音，而周澤楷的手機卻震動了一下。
那是一條不長不短的消息：
澤楷，爸媽今年有事不回。你去爺爺家。
理想和現實總有差距——周澤楷平靜地想。
他走到門前，把拖鞋放入鞋櫃。又一年了，他想，明年款式要過時，不行扔掉再買兩雙新的。
也就是這時，他才發現，自己今年的失望比前幾年要少了許多。或許人就是這樣容易滿足，他胸口揣着來自孫翔的獨一無二的關心，對這抓不住的親情，只是有點點遺憾罷。
4.
爺爺家比起他那邊熱鬧得多。
周澤楷到達時，姑父正在熱氣騰騰的廚房裏翻動鍋鏟。他打了個招呼，放下背包，推開通往後院的門。
蒸汽在玻璃上結了一層薄薄的水珠，映出臘梅的影子。臘梅樹下，是姑姑和奶奶的身影。她們倆坐在小板凳上，圍着院裏的電爐和小鍋做蛋餃。
“澤楷來了？”
姑姑擡起頭。
“嗯。”周澤楷卷起袖子，“我來幫忙吧？”
姑姑下意識和奶奶交換了視線。周澤楷獨自現身，而另兩位本該出現的家庭成員呢？她們在心裏嘆了口氣，默契地沒說多餘的話。
“不用。這個點，澤楷餓了吧？今天午飯比較晚，你姑父剛做了糖吞蛋，就放在五鬥櫥裏，趕緊去吃點墊墊肚子”
周澤楷點點頭：“好。小麟也在？”
“在，說看妹妹，躲在裏屋不肯出來，沒準又是找個借口打游戲。”姑姑笑罵了一句。
5.
糖吞蛋做法各家都不一樣，但“蛋”和“糖”的必不可少。周澤楷的姑姑讨厭姜糖味，姑父通常放兩倍的桂圓幹來增加甜度。脫水收幹的桂圓肉吸飽了汁，變得又甜又厚實，是周澤楷的最愛。餐桌為了祭祖擺滿了菜，周澤楷就端着碗在廚房邊陪姑父聊天邊慢慢吃。
聊着聊着，肩膀突然一重。
“哥你來了！”原來是剛剛被吐槽過的表弟周麟，“快快快，去看小蘋果，可好玩了！”
小蘋果是姑姑的女兒，周麟的親妹妹，性格大方又伶俐。不管誰逗她，她都會咯咯咯地笑。配上那張紅彤彤像蘋果似的臉頰，大大的眼睛望着你，一眨一眨，可愛得能化人心。
周澤楷走到她的小搖床前，搓熱手指，才小心翼翼地去握住她在外面亂動的小手。
小蘋果愣了愣，視線慢慢定在周澤楷臉上，又慢慢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哥哥~
“怎麽樣，厲害吧！我教的哦！她現在會說好多字！而且口齒超級清晰！”周麟炫寶似地摸摸她頭發，“哥剛剛怎麽教你來着，每個哥哥都有自己的名字。你要叫楷、楷、哥、哥——”
小蘋果聽得懂，但真要喊了還是相當吃力。
“Ke、ke……”她憋紅了臉，努力發音。
周澤楷半蹲下來，讓她的手剛好夠到自己的臉。小蘋果杭赤杭赤地翻了個身，抓着搖床欄杆晃悠悠爬起來：“楷、楷楷……哥哥！”
“哥哥在！”周澤楷笑着托住她腋下，把人抱起來，輕輕轉了一圈。
“風風！有風風！”小蘋果開心極了，牢牢抱住周澤楷脖子，怎麽哄都不肯下來。最後還是周麟有經驗撓她癢癢才松的手。
鬧了一陣，小蘋果躺回搖床，含着奶瓶呼呼大睡。周麟跟換到房間另一頭，剝堅果聊天。
“我妹絕對是顏控，哥我跟你說，她就遇見你變天使，平時絕對是上輩子派來折騰我的小惡魔，哥你不知道她……”
好吧，不算聊天，這就是一場周麟單方面的訴苦。
“……上周我給她喂糊糊她死活都不肯吃，還自作聰明咬勺子，結果把乳牙給硌了，覺得痛了，就開始哭，哇哇哇撕心裂肺的那種，哭得我腦殼疼，然後我爸我媽完全不聽我辯解，就給我來了頓雙打……哥我那時候氣啊我在想，有了妹妹他們才是一家人，我沒事就挨批，還不如跟你一樣，一個人住最清淨——”
周麟突然不說話了。他在這裏停住，好像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不該說的內容，寫滿忐忑的臉小心翼翼擡起來：“哥，對、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
周澤楷好似什麽都沒聽見似的，修長的手靈活地剝開一粒松子，塞進他嘴裏：“不餓？”
周麟偷偷松了口氣。
6.
再往後的春節流程，每一家都大同小異。無非是吃飯，聊天，打牌，看綜藝晚會，繼續吃零嘴兒……
反正怎麽悠閑怎麽來。
唯一一樣周家必定恪守的規矩是，12點放鞭炮。
不過這也和周澤楷他們這些小輩無關。
還沒11點呢，姑姑哄完女兒，就趕着他和表弟上樓睡覺。她的理由是這倆需要睡眠來幫助長身體。
孫翔聽說後發來一連串壞笑表情。
“加油長高啊楷楷小朋友。”
周澤楷無奈地回了個謝謝。雖然孫翔的反應超幼稚很找打，但在他眼中，都會自動翻譯成“可愛”兩個字。
7.
這表兄弟都是Alpha，也沒啥避嫌不避嫌的。姑姑收拾了一張雙人床讓他倆睡。
被子暖和又舒服，周澤楷學孫翔那樣把臉窩在裏面，半眯着眼給對方回消息，回到後面越來越懶得打字，兩人開始發表情包，按照這趨勢，沒準再發幾個就能睡着。
但沒多久，周麟推了推他肩膀：“哥！聊天聊天？”
周澤楷打了個哈欠：“你不困？”
“一點兒都不困！”周麟小聲地說，“現在讓我做一百個俯卧撐都行。”
周澤楷：“……”
再一問，原來這家夥晚上口渴，趁他爹不注意，偷舀甜酒釀桶裏的酒當飲料喝。
這是上頭了啊……周澤楷無奈，再加上對方各種撒嬌懇求，只好揉揉眼，點了點頭：“行。”
接下來大概半小時裏，他倆又回歸了中午的狀态——就是周麟亢奮地solo中，叽裏呱啦，什麽都講，游戲裏啦，學習啦，哦當然，必須還有戀愛。
一說到這個，周麟的亢奮程度立即上了十個等級。
他義憤填膺地跟周澤楷抱怨道，有這麽優秀的表哥在，他爸媽三令五申要求他見賢思齊，好好學校，千萬別整什麽地下戀的幺蛾子。
“他們誇你從不談戀愛，所以成績才能那麽好！”
周澤楷被稱贊得挺不好意思，趕緊把正和男朋友互扔愛心發射表情包的手機屏幕給調暗了些。
“學習和戀愛又不是一碼事！”周麟氣鼓鼓地說。
周澤楷忍着笑：“你戀愛了？”
“沒呢！”周麟郁悶又認真地回答，“我倒是想談，可我得先找個喜歡的人，對吧？找不到，不能将就的！”
周澤楷感慨地點了點頭：“對。”
“不過哥！”周麟說，“你要是不耽誤學習，真的可以試試诶？你都這麽大了，再不談那就是他們說的什麽……黃昏戀！”
周澤楷：“……”
周麟把他的沉默當默認，更加積極地勸說他：“真的，我雖然沒談過，但我兄弟都有對象！特浪漫你造嗎？許多事，一個人做，是傻逼，兩個人做，就牛逼了，浪漫了！”
周澤楷挑挑眉：“比如？”
“哥我舉個例子！”周麟特來勁，“比如，比如現在！我一個人下樓去放煙花，要是被同一個院子的同學瞧見了，他們絕壁給我發微博去，艾特人類迷惑性為大賞！但要是我有一對象，甭管什麽性別的，你猜怎麽着？”
周澤楷被他這繪聲繪色的語氣給逗得快笑背過氣去：“……猜不到。”
“嗨我都給你那麽多提示了，這你都猜不到！”表弟失望地公布答案，“我倆就算在那兒什麽都不做，不要煙花，不要炮仗，不要熒光棒，大冬天裝石雕杵着，都行！人準去表白牆酸溜溜地說：啧，快看三班那個狗情侶！他們得羨慕我半死你懂不？”
“懂。”周澤楷說完掀開被子，坐了起來，俯身去拿擱在床邊的衣服。
周麟剛還得意得不行，這會兒見周澤楷的反應，十分懵逼：“哥……你忘了奶奶家是中央空調，洗手間不用穿外套哎？”
“不是，”周澤楷毛衣、外套穿完，開始換掉睡褲，“我出門一趟。”
周麟愣了愣，話都說不利索：“什、什麽？不是哥你瘋啦？你這個點出門？”
“嗯。”周澤楷開始穿襪子。
周麟腦子終于轉過來一點：“有人找你？不對，就算有人找，你跟爺爺奶奶說過嗎？還有我爸媽？不對你肯定沒說過，你一時興起是不是？”
“天亮前肯定回。”周澤楷沒正面回答他問題，伸手，“充電寶借我下。”
周麟從小都聽周澤楷的話，雖然心存疑慮，卻也乖乖翻出充電寶來：“……你待會出去別穿拖鞋，小點兒聲，外面那個鐵門一碰就哐哐哐的。”
周澤楷十分淡定：“我不從那兒走。”
說罷，他走到窗邊，輕輕擰開旋扣，往外一推。窗戶開了。
周麟沒反應過來，就見周澤楷豎起食指，做了個“安靜”的手勢，接着轉身雙手一撐，翻過了窗沿，直接消失。
“我操——”周麟吓得心怦怦直跳，急奔到窗邊，探頭看去，“……”
原來他親愛的表哥早已穩穩落在1樓的水泥雨棚架上。
周麟驚魂未定，壓低聲音吼：“哥你他媽到底要去哪，總得給我個交代吧？”
周澤楷笑容裏有他沒見過的恣意和放松：“去做你說的，牛逼的事。”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