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弟弟

殷絡青拉着裙角,往樓下疾走,慕容遇見、韓韶華和林若儀跟着她從樓上的房間走出來,站在樓梯口望着她。

“姐!”殷覓棠掙紮了兩下,從殷争的懷裏下來,蹬蹬蹬往樓上跑,在距離殷絡青還有三四層樓梯的時候,她就張開了雙臂,一下子沖上去栽進殷絡青懷裏,抱着姐姐傻乎乎地笑。

殷絡青被她撞得往外退了一層,皺着眉捏捏妹妹的臉,嫌棄地說:“這才多久沒見,人不僅長高了,還長壯實了,像個小蠻牛似的。”

不盡肉呼呼的,而且軟軟的手感很好。殷絡青忍不住又捏了一下殷覓棠肉嘟嘟的小臉蛋兒,說:“要不了多久,你要變成第二個戚如歸了。”

殷絡青的聲音細細的、輕輕的,明明是帶着點指責嫌棄的意思,可這話從她嘴裏說出來半點力道沒有,軟綿綿的。

“真的?”殷覓棠摸了摸自己的小臉蛋兒。

然後她朝站在上面樓梯口的林若儀招手:“鏡子!鏡子!”

“哦哦……給你。”林若儀緩步走下來,從袖子裏取出一把小圓鏡。——林若儀總是貼身帶着小鏡子。

殷覓棠歪着小腦袋望着銅鏡中自己的臉蛋兒,自言自語:“真的胖了?沒有吧……”

站在下面的殷争含笑望着兩個女兒,他問殷覓棠:“覓棠,皇上在躬清殿裏可在忙?”

殷覓棠盯着銅鏡中的自己沒回頭,背對着殷争搖搖頭,“沒有,皇上在看地圖。”

“好。”殷争點點頭,“絡青、覓棠,你們兩個先在這裏玩一會兒,父親去見一見皇上,待會兒回來領你們回家。”

站在樓梯上的兩個女兒一起轉過頭來應下。

殷争的目光在殷絡青的臉上停留了一瞬,才轉身往外走。三個女兒中大女兒殷攸五官最像殷争,性子卻像極了魏佳茗大漠時的潇灑肆意。而他們的二女兒殷絡青的模樣兒仿佛和魏佳茗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她性子卻像殷争,自小喜讀書,文靜寡言,今日能一口氣對殷覓棠說那麽長的話已經十分難得了。

至于殷覓棠,她年紀尚小,五官也沒長開,倒是看不出來更像殷争還是更像魏佳茗。

殷争去躬清殿見了戚無別,沒過多久便回到碧水樓中接兩個女兒回家。他直接将殷覓棠抱在臂彎裏,另一手牽起殷絡青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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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之前,他還能兩個孩子一起抱着,可是從去年開始殷絡青長大了懂事兒了,不好意思讓父親抱着,只肯牽着父親的手了。

殷争謝絕了宮人的軟轎,一抱一簽兩個女兒往宮門走。皇宮恢弘,一眼望去看不見宮門,大殿、院牆層疊,要走許久。殷争時不時低頭問殷絡青累不累,殷絡青搖頭。

殷争和殷絡青都是寡言的人,倒是殷覓棠叽叽喳喳地說個不停。她一會兒把這段日子發生的趣事兒說給爹爹和姐姐聽,一會兒又問殷絡青牧西是什麽樣子的。

“姐,牧西有雪嗎?是不是很大很大?皇上教過我大漠的意思就是一眼望過去全是黃色的沙子!是不是這樣呀?”殷覓棠問個不停。

“有雪。是的。”殷絡青點點頭,言簡意赅。

聽了姐姐的話,殷覓棠的眉頭皺起來。好像她的疑惑根本就沒有解開?她求助地望向殷争。

殷争笑笑,道:“等棠棠再長幾歲,爹帶你去牧西看看。”

“真的?”殷覓棠驚了,她睜大了眼睛盯着殷争。

“嗯。”殷覓棠半眯着眼睛,“牧西有終年不化的雪山。有無盡的大漠,駱駝的脖子上挂着銅鈴清唱的聲音回蕩在大漠裏。牧西還有更廣闊的草原,人們生活在草原邊緣,白日騎着馬去放牧,綠油油的草原上是狂奔的烈馬、各種羊、牛……”

殷覓棠的小身子軟下來,她趴在殷争的肩上,小聲嘟囔:“你們都見過了,就我沒見過……”

“等你再長大一點,爹帶你回去看。”殷争哄哄了她。

殷覓棠本來就是個不愛生氣的孩子,把不滿說出來,轉瞬間又開開心心地繼續問殷絡青別的事兒。殷絡青每次都只是回答個一兩個字,更甚至點頭、搖頭。

殷覓棠問了殷絡青和殷争那麽多問題,偏偏沒有問一句娘親為什麽沒有也一起回來。

“對了,你要不要進宮到青箋樓上課?”殷争問殷絡青。她若是想來,自然是随時可以來,還可以和殷覓棠作伴。

殷絡青卻毫不猶豫地搖頭了,說:“不去。大半時間都在玩,還不如在家裏自己讀書。”

殷争哈哈笑了兩聲拍了拍二女兒的頭。殷覓棠望着殷絡青,心中大感覺驚奇,原來真的有人不喜歡玩偏偏喜歡讀書的嗎?

她理解不了。

殷争還沒有領着兩個女兒到家,他回來的消息已經傳回了府中。殷争帶着兩個女兒回去的時候,剛好是晚膳的時辰。他帶着兩個女兒洗了手,就到了正屋去吃飯。

當着孩子的面兒,大人們誰都沒提魏佳茗的事兒,只安靜吃飯,偶爾說幾句其他的話。大太太把殷絡青拉到身邊摸了好一陣,摸得殷絡青一直往後縮。

“回家了就好,在外面受苦了!”大太太一連說了三遍。

殷絡青垂着眼睛,規矩地說:“孫女沒受什麽苦,反倒見了不同的地方,開了眼界。”

“我也想開眼界!”殷覓棠在一旁嚷。她早就因為爹爹、娘親還有兩個姐姐都去過牧西就她沒去過這事兒有些失落了。

“外面哪有家好!”大太太朝殷覓棠招招手,等殷覓棠走過來的時候,親昵地把她抱到腿上,順手拿了一旁小幾上碟子裏的糖塊。

殷争看見大太太剝糖紙,想起今天戚無別似無意間說到殷覓棠比尋常孩子對糖塊兒的依賴更大。殷争道:“母親,還是少給棠棠吃糖罷。”

“我的棠棠喜歡吃!”大太太笑眯眯地看了殷覓棠一眼,繼續低下頭剝糖紙。

殷争忍了一瞬,還是開口:“吃太多不好。”

“有什麽不好?我看你就是想跟我作對!”大太太臉上的表情有些不樂意了。

殷覓棠望着眼前的糖塊兒抿了下嘴,小聲說:“我、我渴啦!”

大太太急忙把手裏的糖塊放到一旁,讓王媽媽拿茶水過來,親自喂給殷覓棠喝。殷覓棠并不是真的渴,她小口喝了兩口就不喝了。

殷覓棠坐在祖母的腿上,慢慢皺起小眉頭來。她悄悄環顧整間正廳。四叔一家是不過來一起吃飯的,此時二爺和二奶奶坐在一旁一直沒怎麽說話,偶爾二爺偏過頭和二奶奶說幾句。殷争走過去和殷奪說話,二奶奶則自己吃着瓜子兒。

自從大太太把殷覓棠招過來抱到腿上,殷絡青不知道什麽時候走到了一旁的小圓桌,她背對着殷覓棠,殷覓棠看不清她在坐什麽。吃小圓桌上的糖果點心嗎?

“棠棠?”

大太太叫了殷覓棠兩聲,殷覓棠才回過神來。

“我的棠棠想什麽呢,都想得入迷了。這又是三四天住在宮裏頭,想不想祖母呦?”

“想!”殷覓棠甜甜地應着,嘴角高高翹起來。

她知道祖母對她好,總是舍不得她,她在宮中的時候,祖母每日都很想她。可是殷覓棠忽然迷惑了。姐姐走了近一年,祖母怎麽不想姐姐呢?

難道是她記錯了?殷覓棠皺着小眉頭努力回憶起來,在過去的這近一年的時間裏祖母有提起過兩個姐姐嗎?好像有的,只是次數很少。并且提起兩個姐姐的時候,大多都主要是說娘親把兩個姐姐帶走的事兒。

殷覓棠又突然想起來前日一早,她穿着祖母給她新添的小裙子開開心心地去上課。殷月妍冷嘲熱諷地說了句“有祖母疼的就是不一樣”。

當時殷覓棠沒多想,反正殷月妍雖然也喊大太太祖母,卻隔了一層關系。殷覓棠一直覺得殷月妍和自己是不一樣的,理應自己更得祖母喜歡。就像祖母以前經常對她說“我的棠棠才是我的親孫女,她可不是”,“她又沒有我的棠棠好,祖母自然喜歡棠棠”……

殷覓棠慢慢也接受了這個說法,她和殷月妍相比,她和祖母有親近的一層血緣關系,而且她比殷月妍好。

殷覓棠望向不遠處背對着自己的姐姐。

那麽姐姐呢?

姐姐也是祖母的親孫女,姐姐比她知道的多,比她愛讀書,比她還好哩……

殷覓棠突然覺得坐在祖母腿上有些不太舒服。

被偏愛的那一個,總是後知後覺。

殷絡青站起來,手裏抓了一把糖,她将糖塞進殷覓棠手裏。

殷争想開口不要總讓殷覓棠吃糖,可想着殷絡青今日第一天回家對妹妹親近些是好事,他若多嘴反倒不好。不如下次再說。

殷絡青規規矩矩地說:“祖母、父親、二叔、二嬸,我回去讀書了。”

殷奪在一旁笑了一聲:“哥,你閨女怎麽和你小時候一樣啊。”

殷争望了二女兒一眼,含笑沒吱聲。

殷奪捶了兄長一拳,說:“真的,小時候我找你玩你每次都讀書讀書讀書……我不得已才跑出去找沈休玩……”

“将來你閨女也肯定像你,操心你自己吧。”

殷奪一愣,把話噎了回去。

殷争笑着站起來,看向殷覓棠,說:“棠棠,我送你三姐回去。你今晚宿在那裏。”

“棠棠好不容易才回來當然和我睡!”大太太道。

殷争點點頭,和殷絡青一起往外走,一邊走一邊考她今日背的書。今日殷争帶着兩個女兒回來的路上,他便教了殷絡青一篇文章,殷絡青記性也好,等到了家門口竟也背下來了。

殷覓棠望着爹爹和姐姐往外走的背影,慢慢低下頭,望着手裏捧着的糖果。她拆開其中一塊,驚訝地睜大了眼睛。裏面根本不是糖果,而是被切成糖塊大小的杏肉。殷覓棠又拆開另外一塊,糖紙裏包着的也不是糖果,而是一顆棗。

殷覓棠伸長了脖子,望向殷絡青剛剛坐的地方。小圓桌上堆放着些拆開的糖果和糖紙,還有些切成小塊的水果。

殷覓棠将杏肉塞進嘴裏,酸酸甜甜的。

“祖母……”殷覓棠扭過頭來,用她那雙向來會讨人歡喜的眼睛懇切地望着大太太。

“怎地了?想要什麽就說!”

“我想和姐姐一起睡……”殷覓棠拿出撒嬌的本事來,将小臉蛋兒貼在大太太的臉上蹭啊蹭,“祖母最好了,最疼棠棠了……”

大太太本想今晚和殷覓棠多說會兒話,如今聽殷覓棠這麽一說。她沉默了很久,嘆了口氣。她倒也能理解,畢竟是親姐倆,她姐姐剛回來,她當然想和姐姐在一塊。

大太太重新寵溺地望着她,笑着點頭。

殷絡青寫了好幾頁大字,她洗漱完回到寝屋的時候,看着床上撅着的小屁股愣了一下。她無奈地走過去,把趴着的殷覓棠翻過來。

“好好睡。”

“姐姐……”殷覓棠困得厲害,她使勁兒揉眼睛,想要清醒些。

殷絡青将殷覓棠額頭睡出來的汗擦幹淨,整理了一下枕頭,才說:“很晚了,快睡。”

殷覓棠抱住殷絡青的腰,殷絡青知道這個妹妹又要撒嬌了,她握住殷覓棠的手剛想将她扯開,就聽見殷覓棠低落的聲音:“我不敢問……”

殷絡青的手頓了一下,輕輕拍了拍妹妹的手背,哄她:“那就別問,睡覺。”

……她不是太會哄人。

更何況殷絡青心裏也有氣。問她?她問誰去!

背後是低低小小的啜涕聲。

殷覓棠将臉埋在姐姐的背上,她不想哭的,可是眼淚止不住。真丢臉,姐姐又要笑話她了,她使勁兒将臉上的眼淚往姐姐的背上蹭。

殷絡青垂下眼睛,眼底也帶了一圈濕意。她吸了吸鼻子轉過身,強硬地把殷覓棠推到被窩裏,又吹熄了燈,在一片黑暗裏上了床。

“我沒哭……”很久之後,殷覓棠認真地說。

“是,你沒哭。剛剛是我哭了。”殷絡青給殷覓棠蓋好被子,閉上眼睛睡覺。

殷覓棠偏過頭,在一片黑暗裏望向姐姐的方向。她扯了扯姐姐的手,姐姐不理她。好像是真的睡着了?殷覓棠往姐姐身邊湊了湊,抱着姐姐睡覺。

姐姐的身上還是臭臭的。

——殷覓棠覺得書卷味兒就是臭臭的。

殷覓棠這一覺睡得很沉,她本來就不是愛早起的孩子,第二天早上沒人叫她,讓她睡到了很晚。她醒過來的時候,還沒掙開眼睛,就伸出手往身邊摸。

摸啊摸,沒有,再摸。

殷覓棠一邊往外邊兒摸,一邊往外邊兒挪動小身子,最後終于啪叽一聲摔到了地上。殷覓棠坐在地上,頓時清醒了。

她呆呆在地上坐了好一會兒,也沒下人進來,她才自食其力地抓着床沿兒站起來。她揉了揉屁股,光着小腳丫往偏屋去找姐姐。

“姐姐……”

殷絡青并不在偏屋裏,殷覓棠光着小腳丫繼續往裏面走,她猜姐姐一定又早早起來到小書房裏讀書寫字。最裏面的小書房還是爹爹特意給她收拾出來的,給她單獨用。

殷覓棠好像隐約聽見了爹爹的聲音,難道爹爹又一大早來教姐姐寫字了?殷覓棠疾走了兩步。

“你怎麽知道你娘去找你弟弟了?”殷争問出這話,負于身後的手都在發抖。

殷覓棠那零星一點的睡意也被趕跑了,呆呆站在門口。

殷絡青低着頭,“我、我偷聽的……”

殷争深深吸了口氣,他蹲下來,雙手握住二女兒的肩膀,努力用不發顫的聲音,問:“你還知道什麽?”

“我不知道……”殷絡青紅着眼睛搖頭,“娘什麽都不跟我說……”

殷絡青忽然就哭了,她使勁兒低着頭,眼淚一顆一顆砸下來,“娘白天和平常一樣有說有笑,可是她晚上等我和姐睡着了以後就會偷偷跑出去哭。有時候在路上,夜、夜裏要睡在馬車上。她怕吵醒我們,不敢哭出來,就用簪子紮、紮自己掌心……”

殷争很想在女兒面前不落淚,可是他做不到。眼淚幾乎奪眶而出。他和魏佳茗幼時便相識,後來十一年朝夕相處的夫妻。

魏佳茗是個不會落淚的人。

殷争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他把殷絡青抱在懷裏輕輕拍了拍,哄她:“不哭了,不哭了……”

等把殷絡青哄得情緒稍微好了些,殷争才繼續問她:“絡青,把你聽到的一切都告訴父親。”

殷絡青點點頭,她用手背擦了臉上的淚,帶着哭腔的繼續說:“開始的時候娘親瞞着我和姐暗地裏哭,後來,夜裏姐也不見了。再後來,姐也變得不愛說話。我去問姐,姐不肯告訴我……娘親把我們送到姨母家裏,然後她說她要出去辦事情,讓我們在姨母家裏聽姨母的話,等着她回來接我們。後來,後來姐跑去和她說話,她們吵了起來。”

“然後呢!”殷争急迫地追問。

殷絡青吸了下鼻子,“姐以前不會和娘親吵架的,我擔心,就跑去偷聽了……”

她有些不安地低着頭,雙手捏着衣角。她對于自己偷聽這事兒有些愧疚,她覺得正直的人不應該去做偷聽這種事。

“我過去的時候,她們已經不怎麽吵了,我、我只聽見姐忽然跟娘喊了一句‘我也要和娘一起回鄂南找弟弟’……”

弟弟。

殷争閉上眼睛。

他心中亂成一團麻。到底還有多少事情是他不知道的?魏佳茗為何一定要瞞着不肯告訴他?

殷絡青低着頭,不停地哭。她害怕。

殷争發現了殷絡青的異常,殷絡青平日裏雖然文文靜靜的,卻也是個外柔內剛的小姑娘,很少會哭成這個樣子。他把殷絡青攬在懷裏,輕輕拍着她的背,哄她:“青青不哭了,沒事。聽話。”

殷絡青總是很聽話的,可是這一次,她掙脫開殷争的胳膊,向後退了一步,用一種帶着畏懼的目光望着殷争,她問:“是不是因為弟弟,你和祖母把娘親趕走了?”

殷争皺眉,什麽“弟弟”,他根本一頭霧水根本想不明白,更是不明白二女兒為何突然這樣說。他問:“誰跟你說了什麽?還是你自己亂想的?”

“我、我偷偷聽姨、姨母和她女兒說……說娘是和別人生的弟弟,弟弟不姓殷。所以、所以……”

“胡說八道!”殷争怒喝了一聲。

殷絡青不由自主輕顫了一下雙肩,又向後退了一步。

殷争放緩了聲音,把二女兒拉到身邊來,說:“爹不是說你,是說你姨母。至于你姨母說的話都是假的,不要信。”

殷絡青靜靜望着殷争,她的眼眶裏噙了淚珠兒,将要落下。

殷争望着二女兒,耐心地問:“絡青是相信你姨母還是相信爹爹?”

殷絡青沒說話,可是她往前走了兩步撲到父親的懷裏,用行動證明了她還是選擇相信她的父親。殷争嘆了口氣,輕輕拍着二女兒的背。

這與信任無關,而是殷争這十一年一直在京中為官,每夜必回家陪伴妻女。生孩子這種事情又不是一時半刻就能生出來一個。十一年的朝夕相處,他當然十分清楚魏佳茗根本就沒生過第四個孩子。

外門的殷覓棠用手背使勁兒蹭去臉上的淚,悄悄轉身往回走。她是光着小腳丫跑過來的,走起路來倒也不用刻意隐瞞便一點聲響都沒有。只是她站在門外很久,小腳丫不僅腳底髒兮兮的,還被風吹得發涼。

“姑娘,你跑到哪裏去了?”趙媽媽手裏提着殷覓棠的鞋子,站在寝屋門口四處張望,看見殷覓棠的小身影,她急忙笑盈盈地迎過去。

見殷覓棠光着小腳丫,她又是心疼又是責怪地把她抱起來,嘴裏不停念叨:“怎麽就光着小腳亂跑了?小心涼氣從腳心鑽進去,染了風寒……”

趙媽媽啰裏啰嗦說了很多,殷覓棠聽見了,也沒聽見,她将小腦袋搭在趙媽媽的肩上。

殷覓棠被趙媽媽抱着去洗了臉,換好衣服。吃早飯的時候,殷争和殷絡青一起從最裏面的小書房裏走出來,兩個人的臉上平淡如常,彷如早上的一幕是殷覓棠做的夢一樣。

殷覓棠咬了下勺子。

好吧,那就當成是她做的一個夢吧。

戚無別有意再給殷争安排一個官職,雖然戚無別是打算讓殷争官複原職,可畢竟滿朝文武看着,也不好做得太明顯,戚無別是打算先給殷争随便安排個官職,再慢慢将他的官職升上來。

可是殷争拒絕了。

他決定重新回牧西,沿着牧西到鄂南的幾條路去找,總要把魏佳茗找出來。

戚無別望着站在他對面的殷争悄聲嘆了口氣,前世的時候,殷争這一次離開便死在了牧西,再也沒能回來。可如今殷争明顯是去意已決。

戚無別倒也能理解。

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若不處理好,總歸是不可。

就算是為了救殷争這條命,戚無別也當攔住殷争去牧西。畢竟這裏距離牧西千裏迢迢,他實在鞭長莫及,照顧不到。

可理由呢?

戚無別沉吟了許久,才開口:“愛卿可否答應朕在你的小女兒七歲生日之前回來?”

殷争有些意外戚無別竟會提出這個搖頭,按理說陛下的命令他必然會遵守。可……總也要個理由。

“陛下,臣鬥膽,可否問一句緣由?”

戚無別望着長案上笑眯眯的老頭子不倒翁,猶豫了片刻,擡眼正視殷争,道:“彼此,将會是朕的立後之日。”

殷争仍舊茫然。

戚無別淡淡笑起,“而皇後,便是愛卿的小女兒。”

殷争整個人驚住。他難得露出這般震驚惶恐之色。一瞬間,他腦中浮現了很多畫面,忽然擔心起把殷覓棠獨自留在宮中,會不會有什麽危險。他重新看向戚無別的目光又變得複雜了起來。

他女兒才五歲半而已。

殷争覺得自己的牙被咬緊了。

一瞬間,殷争便決定連夜帶着女兒出城!倆女兒一起抱走!

戚無別頗為無奈,他撫了撫眉心,嘆了口氣,說道:“不瞞愛卿,朕以為兒女情長實在是誤國!奈何母後偏偏寫下了賜婚懿旨,只等殷四姑娘到了七歲搬出來。”

“唉!”戚無別重重嘆了口氣,“朕也好是心憂!朕年紀尚小,又有國事顫身,豈能過早談論這些事情?唉!”

戚無別雙手搭在面前的長案上,身子前傾,帶着點求助意味地看向殷争:“殷愛卿,所以你到時候可一定要回來!”

殷争聽得一愣一愣的,他仔細看着面前的小皇帝,的确是孩童的稚嫩容顏和表情……

他心裏一時慚愧起來,剛剛是他不應該了,他不應該胡思亂想。都是小孩子而已,是他把問題想得太複雜了!

“那……陛下的意思是希望臣勸太後改主意?”殷争問。

戚無別臉上仍舊是一副小孩子苦惱的表情,心裏卻是一緊。那邊的懿旨可還沒求到呢,這邊可別搞砸了……

他像模像樣地沉思起來,一時之間沉默着。

見他沉默着,殷争也正色起來。朝堂之上,殷争站在下面多次望向龍椅上沉思定奪的戚無別。而此時,戚無別臉上竟是和處理朝政大事一樣的表情。

殷争身為臣子,那份正色不由冒了出來。

“愛卿是何意見?”戚無別微微擡了擡下巴。

——和他在朝堂上詢問大臣的語氣一模一樣。

此時此刻,殷覓棠不在是殷争的女兒,殷争在處理的也不再是有人要跟他搶女兒的事情。而仿佛回到了朝堂上,陛下坐在龍椅上,在問他國事。

“臣以為,小女年歲太小,即使是七歲也太小。太後乃一國之母,小女稚齡無法擔任。不過太後如今懿旨尚未頒布,距離小女七歲也尚有時日。說不定在這段時日中,太後會改變主意。若是現在貿然求太後收回懿旨反倒不妥。不若靜觀其變,待小女七歲時,再探太後之意。”

戚無別點點頭,道:“愛卿言之有理。朕也正是如此想。”

戚無別又皺了下眉,頗為苦惱地說:“只是朕政務繁忙,很多事情顧不上。彼時,興許會忘記此事。所以才囑咐愛卿在小女将滿七歲之前回來。”

“一定。”殷争拱手彎腰行禮,“臣,領旨。”

戚無別“嗯”了一聲,道:“此番一行路途遙遙,愛卿又是文臣,朕送給愛卿兩個侍衛,以便愛卿路上尋人之用。”

“臣領旨謝恩!”

戚無別擺擺手,道:“下去罷。”

待殷争退下,戚無別輕輕點了一下老頭子不倒翁的腦門,老頭子沖着他笑眯眯地搖頭晃腦起來。

他翹着腿,将兩腿搭在桌上,輕松愉快。他突然發現當皇帝的好處可真不少。

“皇上!皇上!”殷覓棠一邊喊着他,一邊從外面往這兒跑。

戚無別立刻将腳放下來,收起臉上的笑,一本正經地翻着手中的書卷。

“皇上,我給你繡好啦!”殷覓棠将一個荷包遞給戚無別。

戚無別看了一眼,明黃的荷包上繡着一個西瓜。戚無別的目光在這個西瓜上凝了許久,才伸手把這個荷包接過來。

“之前答應過皇上,要把繡好的第一個東西送給皇上。我終于繡好啦!好不好看?好不好看?”殷覓棠湊近戚無別。

戚無別摩挲着荷包上的綠西瓜,緩慢地“嗯——” 了一聲。

尾音被他拉得長長的。

殷覓棠開心地笑起來,“之前繡了好久都繡不好,繡線不是斷了就是纏在一起。我和韶華姐姐和若儀姐姐學了好久都沒學好。還是這回姐姐回來教我,我才學會!還是姐姐教得好!”

戚無別回憶了一下,想起殷覓棠的那個冷臉書呆子姐姐。原來那個像個小啞巴的小姑娘居然還會這些東西。

戚無別随口說:“你姐姐還會這個。”

“嗯嗯!姐姐厲害,什麽都會!”

戚無別随意地跟她說着話:“兩個姐姐哪個更厲害些?”

“都厲害,都比棠棠厲害……”殷覓棠吐了吐小舌頭,有些不好意思。

戚無別又翻了一頁書,沒再說話。

殷覓棠杵在一旁,眼巴巴地望着他。

戚無別知道她在看他,故意裝作不知道。殷覓棠等了又等,終于急了,她忍不住扯了扯戚無別的袖子,可憐巴巴地朝他伸出手:“皇上,你答應給我的東西哩!”

“那你答應我的事情可做到了?”

“嗯嗯!”殷覓棠使勁兒點頭,“我真的真的做到了七天都沒吃糖哩!一顆都沒吃!”

戚無別嘴角輕輕勾起,道:“後面書櫥下數第二行的第二個盒子裏。”

“謝謝皇上!”殷覓棠小跑着轉身翻開錦盒,把裏面的孤本書卷翻出來,開心地抱在懷裏。這本書是殷絡青早就想要的了,她找了好久都沒有買到。上次殷覓棠過來給戚無別研磨的時候,無意間發現戚無別這裏居然有!她便小心翼翼地問戚無別賣不賣。

當時李中巒杵在一旁,聽着殷覓棠傻乎乎地問:“皇上,你把這本書賣給我吧?多少錢?”

李中巒當時嘴角抽了抽,差點沒忍住笑出聲來,幸好他經驗豐富,臨危不亂,強自鎮定地忍住了。要知道戚無別身後這面幾乎占據了整個牆壁大小的書櫥裏,每一本書卷可都是孤本。

當時戚無別随口說:“如果你能堅持七日不吃糖,便送你。”

于是,打賭開始了。

殷覓棠是個誠實的好孩子,她在第三天的時候沒忍出,晚上往嘴裏塞了一塊。她在心裏糾結了一下,垂頭喪氣地跑來和戚無別承認自己輸了。

戚無別淡淡笑着,只是說:“無妨,從今日重新開始也可。”

戚無別轉過身,看着殷覓棠抱住手裏剛贏來的書,卻仰着小臉蛋兒,望着書櫥裏的書,問:“還有別的想要的?”

“可以繼續做打賭游戲嗎?”殷覓棠的眼睛亮起來,驚喜地望着戚無別。

“可以。賭注一樣,七日不許吃糖,便讓你拿走一本書。”戚無別道。

一旁的李中巒瞪圓了眼睛。開、開什麽玩笑!他家皇帝怎麽又煩起孩子氣了!胡鬧嘛這是!

殷覓棠握着手裏的書卷拍了拍胸口,大聲應下:“好!從今天開始!”

過了一瞬,她的氣勢又微蹲下來,低聲說:“從、從明天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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