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喜歡

自從三四個月前殷覓棠第一次來月事的時候,魏佳茗就在為這事兒擔憂着。殷覓棠和皇帝的親事那是自小就定下來的,她又整日住在宮裏。魏佳茗還聽說殷覓棠每天都要往躬清殿跑,和皇帝走得着實是有些太近了。

按理說,就算有婚約,也不該這樣。若和殷覓棠有婚約的是別的人,魏佳茗是絕對不準的。可誰叫和殷覓棠定下婚約的人是皇帝呢?皇帝是什麽人?魏佳茗想管,管的了嗎?

“我……”殷覓棠想說自己的苦惱。可是她很快想起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兒來,她打量着魏佳茗的神情,問:“娘,你和爹知不知道二叔出事了?”

魏佳茗皺了下眉,然後點頭:“知道。你爹也擔憂着。你二叔本事大着呢,不會有事的。”

魏佳茗寬慰着女兒,也是在寬慰着自己。

她把殷覓棠的手攏在兩手中,輕輕拍了怕殷覓棠的手背:“好了,該告訴娘發生什麽事情了?我的棠棠可好幾年沒掉金豆子了。”

說着,魏佳茗用手指抹了一下殷覓棠眼角的濕潤。

殷覓棠被魏佳茗說的不好意思起來。最初的沖動之後,她也覺得自己是在是太莫名其妙,就這麽跑回來撲到娘親懷裏哭的樣子真是讓人看笑話。

魏佳茗看着殷覓棠臉上慢慢泛起的一點紅暈,笑着搖搖頭,柔聲說:“傻孩子,不管你多大,在爹和娘這兒都是孩子啊。”

殷覓棠擡頭望着魏佳茗,終于一五一十把最近發生的事兒說出來。說完之後,她的眼睛又濕了,委屈地伏在魏佳茗的腿上。

“這……”魏佳茗一陣恍然,“真是個傻孩子。”

殷覓棠伏在魏佳茗的腿上,慢慢探出手,望着那枚平安符,帶着點哽咽地小聲說:“娘,我覺得自己變壞了。書香對我那麽好,現在她又出了這樣的事情,我還……任性地像個小孩子……”

“你要是真是任性的小孩子就不會胡思亂想了。”

殷覓棠不明白,坐直身子,不解地望着魏佳茗。

“因為你喜歡他啊。”

那些自己還沒弄懂的懵懂心事好像一下子被戳破了。殷覓棠呆呆望着魏佳茗,她聽見自己的心在噗通噗通地跳。

迷茫、疑惑不覺,又隐隐有什麽東西堵在心口,像是雨後薄土下的嫩芽,只等下一瞬破土而出。

魏佳茗并沒有給小女兒喘息的機會,緊接着說:“棠棠,你知道皇上是什麽人嗎?”

“皇上自然就是皇上。”

魏佳茗曾不滿這門親事。并不是因為她對戚無別有意見,而是對戚無別的身份有意見。皇帝的身份杵在那裏,做事便有太多顧慮。君心難測,更何況這個皇帝是戚無別,這個從小就被推上至高處,行事說話匪夷所思的戚無別。

魏佳茗嘆了口氣。

“娘,你怎麽了?”

魏佳茗望着女兒稚氣而懵懂的臉龐,心裏有點不是滋味兒。若是尋常女兒家,情窦初開時倒是很美好的一段時光。

可那個人是皇帝。

“皇帝啊,是心裏裝着很多人很多事的人。他做的每一件事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經過思量的。你看見他誇贊韓韶華的牡丹圖,卻不知道在那日的前一日,韓韶華的兄長因公殉職。你看見他将好似花費心思送騎裝給遇見,可你又有沒有想過在根本不需要騎馬的時候,遇見為什麽大搖大擺的穿那騎裝逛集市?既然連你這孩子都知道這事,滿朝文武又或者民間,又誰人不知?有一個詞,叫君恩。”

“和你一樣在宮裏伴讀的人,每一個都是皇上敲定的名字。你再想想,每一個人身後都是什麽樣的家庭?就算是沈家、慕容家,表面上好似皇家姻親裏的孩子,可哪個不是占據着朝堂中舉足輕重的官職?”

殷覓棠茫然地望着魏佳茗,她心裏有點亂。這是她第一次聽到這種話,她從小就和那些孩子一起宮中長大、學習。那些從小就習以為常的事情,最是容易讓人忽略。

魏佳茗停了片刻,留給女兒自己想通。既然殷覓棠早晚都是要嫁給皇帝的人,如今又因為這小女兒心性的懵懂傷了心。魏佳茗不得不提前跟她說這些。

見女兒眼中的茫然稍微散去些,魏佳茗才繼續說:“棠棠,把思路拉開,你再回憶一下。除了你們這些小姑娘。皇帝又是怎麽對二殿下的那幾位伴讀?別人你或許不知道,你少柏哥哥那裏,你總該知道不少。”

殷覓棠緩慢地點了下頭,“皇上每隔一段時日就會去日照堂,每次去了都會有賞。也是君恩?也是和身後的家族扯不開關系?”

“倒也不全是。看看你少柏哥哥,每次回家累個半死。這些男伴讀啊,在宮裏的課程十分苛刻。皇上不僅是因為他們身後的家族,也是為了日後選納人才。做皇帝啊,天生就會為了日後培養自己人。”

過了好久好久,殷覓棠才點點頭,喃喃:“都帶着好多目的啊……”

她又轉過頭來,望向魏佳茗:“娘,那他對我好是因為殷家嗎?是因為二叔?二叔尚無子嗣,所以才會從殷家挑了別的孩子……”

魏佳茗一愣,沒想到殷覓棠想到這裏。

殷覓棠說的也沒錯,起碼殷家的長子殷少柏的的确确是代表着殷家進宮的。至于殷覓棠嘛,魏佳茗也不好說。可這個時候,做母親的哪有不心疼女兒的?哪裏舍得女兒剛剛破土的小芽兒這麽快淋了雨。

“棠棠,你為什麽會被選進宮裏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日後是要嫁給皇帝,成為皇後的。你們日後注定不會是尋常夫妻。為帝者,步步謹慎,為後者,又豈是撒撒嬌發發小脾氣就成的?”魏佳藝有點心疼地握着殷覓棠的手,“很多事情,你要開始學了。”

“娘!”殷絡青急匆匆跑到後院,“皇上來了!”

魏佳茗眼中閃過一抹訝然,她轉過頭問殷覓棠:“從皇上直接跑回來的?”

殷覓棠有些心虛地低着頭。

“皇上應該在和你爹說話,你先回去換身衣裳。瞧瞧,都皺巴巴。什麽時候喊你出去了,你再來!”

“哦……”

魏佳茗看着不遠處的二女兒殷絡青,慢慢皺起眉。大女兒很小就嫁了,小女兒這都開始鑽小芽兒了。二女兒如今也十四了,是該給二女兒議親了。

哎,再留一年吧。

哎,還是二女兒最省心。

殷覓棠回到自己的屋子裏,重新梳洗過,又換了身幹淨整齊的衣裳。她選了鵝黃的小短襖,大着牙色的褶裥裙。整個人瞧上去暖融融的。

她剛換好衣裳,戚無別就過來了。

戚無別站在門口,身上帶着一股風塵仆仆的味道。

殷覓棠別開眼,讓丫鬟添炭火。

看着戚無別走近,殷覓棠小聲說:“皇上今日怎麽有空出宮……”

“我為什麽出宮你不知道?”

“我怎麽知道……”殷覓棠忽然就口是心非起來。

戚無別向前走了兩步,靠近殷覓棠,捏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臉擡起來,先看了看殷覓棠打了自己一巴掌的臉側,然後又打量殷覓棠的神情。

“這神情好像正常了。”

丫鬟還在屋子裏呢,殷覓棠被戚無別這麽捏着下巴,覺得很不舒服。她別開臉,躲開。向後退了一步。

“我一直都挺正常的!”

戚無別笑了一聲,殷覓棠越發心虛。

“真沒事?”

“當然。”

“沒事就好。我就來看你一眼,得回去了。”

殷覓棠脫口而出:“不行。”

戚無別有些驚訝地挑眉看她。

殷覓棠捂住自己的嘴,悶悶地說:“我剛剛什麽都沒說,你聽錯了!”

戚無別深深審視着殷覓棠片刻,才問:“跟我回宮?”

殷覓棠抿着唇沒吭聲,把臉轉到一側去。

哦,沉默那就是同意了。

戚無別上前走了一步,拉住她的手。殷覓棠微微用力掙脫了一下,可她那點力氣毫無用處,手腕還是被戚無別牢牢握在掌中。

雖然,她原本也沒使出多大的力氣。

戚無別拉着殷覓棠走到門口,從衣架上拿下殷覓棠的一件毛茸茸的鬥篷親自給她穿上,連帽兜給殷覓棠扣上。寬大的帽兜垂下來,那外沿一圈白色的軟毛垂下來,幾乎遮了殷覓棠的眼睛。

有點擋視線,殷覓棠擡手往上推了推。

然而一走到院子裏,一陣伴着沙塵的風吹過來,殷覓棠便側過身靠在戚無別,把眼睛閉上了。風很大,将她的帽兜往後吹。戚無別伸手給她完全下來,只露着小半個臉。

“我牽着呢,摔不了。”

殷覓棠果然再也沒睜開眼睛。

風好像小了一點,殷覓棠微微擡起一點帽檐,偷偷去看身側的戚無別。戚無別臉側有些消瘦,眼底也有一層青色。

殷覓棠很快低下頭。她重新閉上眼睛,任由戚無別牽着她走。煩擾了很久很久的心,忽然就靜下來。

安安靜靜地在那裏。而且裏面裝了一個人。這個人就在她身邊,正牽着她呢。

魏佳茗和殷争站在殷府大門,看着殷覓棠跟着戚無別上了馬車,又看着馬車揚長而去。夫妻兩個竟是不約而同地嘆了口氣。

魏佳茗說:“絡青也要不了多久也要嫁了。”

殷争沉默了片刻,說:“如果無聊,再生一個孩子養着玩?”

魏佳茗瞪了他一眼,轉身往回走。一邊走一邊說:“孩子都是債,都是祖宗!不生了!再也不生了!如果時間倒流,我恨不得一個都不生!”

殷争笑着去追魏佳茗,道:“也可以不生啊,咱們去領一個回來養着玩。那路邊沒爹沒娘的窮孩子多的是。還能做善事……”

因為殷奪的事情殷争本來有些擔憂,心中郁郁,見魏佳茗這麽說話,也笑了出來。他不過是随口開玩笑。可沒想到這事兒竟然陰錯陽差成了真。

那是一個月後的某一天,殷争和魏佳茗得到邊境送回來的消息,說是殷奪暫時平安無事。夫妻兩個人都是松了口氣。心裏的一塊大石頭放下,趁着殷争休沐的日子,他們兩個去集市轉了轉,碰巧在路邊遇見一個快餓死的孩子,瞧着怪可憐的,就把那孩子抱了回來養着。那孩子十分瘦小,看上去像個小姑娘。夫妻兩個把這孩子抱回來,讓下人給洗過澡換了身衣服,才發現是個小男孩。小男孩瘦得皮包骨頭,一雙眼睛倒是大得很,他怯生生地望着魏佳茗和殷争,不管殷争和魏佳茗與他說什麽,他都不開口。

原來是個小啞巴。

魏佳茗心裏有了數,将他養在院子裏,派了幾個下人去照顧着。殷覓棠小的時候趙媽媽和陳媽媽一直跟在她身邊照顧着,如今殷覓棠長大了,去哪兒更喜歡帶着同齡的幾個丫鬟。趙媽媽和陳媽媽便閑了下來。

魏佳茗就讓趙媽媽和陳媽媽暫時照顧這孩子。

這一日,戚無別抽空去了尤河的王府。這已經是他最近這個月裏第三次過來了。當初遷都的時候,尤河倒是想留在鄂南,愣是被戚無別逼着一道搬到了連安城。

影敲了敲王府的門,等了好半天也沒人來開門。影覺得尤河這個王爺當的太不着調了,這麽大個王府,下人才四五個。時常敲門半天沒人應。管家不知道在哪兒忙着呢。

其實影也十分不解皇上為什麽突然給尤河封了王。

“陛下,還是踹門進?”影回頭詢問。

“踹吧。”

戚無別踏入王府,直接去了後院。果然,不僅是尤河和殷攸在後院,王府裏那少的可憐的幾個下人都在那兒。六七個人不分主仆地忙着種花、裁枝、除草……

“你怎麽又來了?你不在宮裏好好當你的皇帝,老往我這裏跑做什麽?很閑啊?”尤河無奈地看着戚無別。他晃了晃小臂,往袖子往上一些,別站着瞞着泥的雙手。

“是啊。”戚無別笑得很輕松,“閑到要來找你這半個敵人喝喝酒。”

尤河瞥了他一眼,無奈地轉身吩咐下人接下來的活兒,然後帶着戚無別去了前廳。

戚無別重新喝到了尤河釀的青竹酒,他皺了下眉,将酒盞放下,道:“怎麽覺得味道變了。”

“你愛喝不喝!”

一旁的影把臉拉得很長。他實在是受不了這個尤河對陛下的态度。

但是戚無別并不在意。

自從沈書香出事之後,戚無別的心态微微發生了些變化。有時候會突然疲憊,甚至突然一陣無力感襲來。他是重生而來的人,就好像和身邊的人都隔了一層。這種隔離在外的感覺,有點孤獨的滋味。而尤河是他一樣從前世回來的人,所以就算他和尤河之間的立場不同,在尤河這裏,他總能找到一種熟悉感。

戚無別好笑地看着窩在門口的兔子:“這是連兔子都養上了?你這日子倒是逍遙快活。”

“那還不是拜你所賜。”

戚無別真心誠意地說:“很讓人羨慕了。”

尤河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說:“你又不是沒過過這種日子。”

“太短。”戚無別有些唏噓。

那兩年帶着殷覓棠離開戚國的日子的确是他那一生中最輕松快活的日子。

“反正啊,你這輩子是別想了。”尤河笑笑,“沒事。你想過的日子,我幫你過過。”

“今日來是有事和你說。”戚無別停頓了一下,“宿禹行很快要到京城。”

尤河嘴角的笑僵了一下,他點點頭,說:“看來,我這逍遙日子也沒多久了。你能不能答應我件事情。”

“你說罷。”

“那老規矩拿出來怎麽樣?”

——不累及父母家人。

這是當年戚無別和尤河曾定下的江湖規矩。

“放心。你兄長是我父皇和母後的友人,你媳婦兒是我妻子的姐姐。”戚無別有些無奈。

他和尤河心裏明鏡一樣,宿禹行隔在他們兩個人中間,他們兩個人的立場是不同的,兵戎相見不過早晚的事情。如今宿禹行就要到京城了,加快了他們反向而行的時間。

戚無別離開的時候,尤河叫住他。戚無別轉身,看見尤河笑得沒心沒肺,他說:“無別,我拿我的命跟你換宿禹行的命成不成?”

戚無別心裏的猶豫不過一瞬間,很快又被他徹底熄了。

“不行。”

戚無別大步往外走,他知道,日後應該不會再來這裏了。

戚無別回到宮中時,太上皇和太後已經悄聲回宮了。戚無別為了規避很多事情選擇了遷都,可是最初的原因卻是為了給太後擇一處不會永遠炎熱的地方。免得她遭受炎熱的苦,又要一次次兩地奔波。

太後見到戚無別的時候吓了一跳,也不管戚無別已經高了一頭,她一下子把戚無別拉到身邊,又是摸摸臉,又是揉揉頭。

殷覓棠、小紅豆兒、戚如歸、劉明恕,還有慕容遇見都在一旁。大家很識趣地別看眼,不去看太後對皇上的愛撫。

殷覓棠偷偷看向戚無別,莫名覺得被太後又摸臉又揉頭的皇帝好好玩。戚無別警告地看了她一眼,殷覓棠不情不願地轉過頭不去看。

“我可憐的孩子,你怎麽瘦成這樣了!哪裏不舒服了?還是禦膳房的那些人做的東西你不愛吃?哦……是太忙了是不是?反正這次我和你父皇回來很久不會再走了。你好好歇一歇,有什麽事兒推給你父皇來做就好了!聽見沒有?你這孩子倒是應我一聲嘛!”

戚無別安撫地抱了太後一下,拍拍她的背,聲色別扭地說:“沒事。兒子都很好。只是……和如歸一起減肥呢。他瘦不下來,我便跟着他一起減,激勵他。”

被提到的戚如歸懵怔地擡頭。

啥玩意兒?

關他什麽事兒?

他剛想說話,殷覓棠和小紅豆兒同時扯了他一下。戚如歸翻了個白眼,不甘心地低下頭。

“如歸你過來。”太後又朝戚如歸招手。

她讓戚無別和戚如歸站在一起,仔細打量了一會兒,一會兒摸摸戚無別的臉,一會兒又摸摸戚如歸的臉。皺着眉說:“怎麽還是分大小號?你們兩個就不能配合一下,長得更像點。”

她拍了拍戚如歸的頭:“你再長一點,長成和你哥哥一樣高。”

她又拍了拍戚無別的臉:“你再多吃一點,像你弟弟那樣臉上的肉再多點。”

戚無別和戚如歸鄭重其事地答應下來。

殷覓棠新奇地望着戚無別那張被太後不知道摸了幾下又拍了幾下的臉。她搭在膝上的手有點癢。

在這個家裏,太後向來是說一不二的。她一點都不強硬,說話的時候聲音緩慢而輕柔,給人一種很舒服的感覺。可不管是太上皇還是三個孩子沒一個不聽她的話,只要她一皺眉。

行行行,什麽都行。

晚上戚無別和太上皇在書房裏議事,太後把戚如歸和小紅豆兒等幾個人都趕了回去。拉着殷覓棠坐在床上說話。

“快快快,告訴我。我兒子欺負了你沒?”太後的眼睛永遠有一種少女氣息的清澈。她的眼睛亮晶晶地,十分期待地望着殷覓棠。

不知道為什麽,殷覓棠覺得太後好像特別希望戚無別欺負她。

殷覓棠還沒傻到在戚無別的母親面前說戚無別的壞話,更何況戚無別本來也就沒欺負過她。她只是實話實說:“沒有呀,皇上沒有欺負我,對我很好。”

太後“喔”了一聲,挺聳的雙肩耷拉下來。瞧上去十分失望。

這……

殷覓棠想不明白。她想不明白就直接問了出來:“太後,你好像……有點希望他欺負我哦……”

“是。”太後很誠實地點頭。

太後嘆了口氣,很頭疼地拉住殷覓棠的手:“你不明白。無別這孩子……從小就太出色了,無論做什麽事情就沒出個差錯。我這個做母親的,竟是一次都沒教育過她。”

太後微微壓低了聲音:“我告訴你,不管是如歸還是小紅豆兒,他們小的時候,我都打過屁股、手板。可是無別呀,他根本做出來讨打的事兒來。我就想着,也許他有了媳婦兒,就他那張臭臉,早晚要讓小媳婦兒受委屈。到時候我就有機會好好訓一訓她了!”

太後的眼睛彎着,像是幻想到了日後教訓戚無別的情景,笑得很甜很甜。

殷覓棠聽說過婆婆對剛過門的兒媳婦兒耍婆婆威風的,倒是第一次聽說兒子娶了媳婦兒要找機會向兒子耍威風的……

看着太後的眼睛,殷覓棠的眼睛也跟着彎起來。她自小便覺得太後和她見過的別的小夥伴兒的母親很不同,她尤其喜歡太後的眼睛。好像在與太後同齡的人中,很少看見這樣幹淨到不染一絲塵雜的眼睛。

這或許就是殷覓棠在還不懂事的年紀就很喜歡太後的緣故。

“可是皇上對我很好……”

太後困惑地望着殷覓棠:“糖豆兒,你就不讨厭他嗎?他這個人呀,好無趣的。我都能想象到他一定不會說好聽的話哄人!”

太後本來是想說戚無別不會說好聽的情話,可又一想殷覓棠年紀還小,而且她身為戚無別的母親,對殷覓棠說這話也不合适,就把那個“情”字給隐了。

“也、也說過好聽的吧……”殷覓棠忍不住幫戚無別說好話。

太後顯然是不相信:“他一日對你說的話可有超過十句?”

殷覓棠飛快地想了想,特認真地說:“話不在多,好聽就成!”

太後忽然反應過來:“哦,對了。你們還沒成親呢!”

“我、我才十二……”殷覓棠結巴下來。

“還有三個月就過年了,過了年不就十三了?”

十三也有點小吧……

殷覓棠想這麽說,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她記得太後是十一歲就和太上皇成親了,她姐姐殷攸也是十一歲嫁給了姐夫……

太後又搖搖頭:“不成。成親太早也不好。你還小呢。說不定你及笄之前的這兩年,再遇見更喜歡的呢。”

“啊……”殷覓棠驚訝地張大了嘴。

太後也覺察出來了,自己這麽說話好像有點不太好。她略一思索,拍了下殷覓棠的手背:“你等等。母後給你寫的個東西。”

殷覓棠還來不及驚訝太後用“母後”這個自稱,太後就下了床,他踩着鞋子走到一邊的小方桌前坐下,拿來紙筆開始認真寫字。

殷覓棠看着太後被腳後跟露在外面,随意踩着跟鞋。她有點猶豫要不要提醒太後好好穿鞋啊?一會兒被太上皇看見了,太後恐怕又要被訓了。殷覓棠小時候就見過兩次太後像個犯了錯的小孩子一樣低着頭被太上皇訓着……

殷覓棠也穿上鞋子,走到太後那兒去看太後在寫什麽。

若不是太後說了是寫給她的,她倒也不好這樣站在後面看。既然是寫給她的,那她看着應當也是無妨的。

殷覓棠歪着頭望着太後在紙上寫的字,不由驚愕地睜大了眼睛。

太後寫了好一會兒,才寫完。她低下頭吹了吹,把紙張上的墨跡吹幹,才遞給殷覓棠:“吶,你拿好了。一會兒讀給戚無別聽,讓他嚴格遵守了。若是他沒做到這上面寫着的,你盡管來找我!”

“時候也不早了,該回去歇着了。無別和他父皇也應該談得差不多了。走,咱們到前面去。讓無別送你回去。”

殷覓棠跟着太後往外走,她注意到走到門口的時候,太後擡起腳,規規矩矩地把鞋子穿好。

前廳裏,戚無別有些感慨地說:“父皇,兒子有件事情想問您很久了。”

“你說。”

“您是怎麽把母後養得這麽無憂啊。”戚無別又是感慨又是無奈,又是好笑。

太上皇笑笑,随意說:“她的無憂是我的執念,她的淚則是夢魇。我活着,她便是一切。”

戚無別嘆了口氣,無奈扶額:“父皇,這種肉麻話的情話您下次還是說給母後聽罷!”

太上皇大笑:“不不不,這才不是什麽情話。皆是肺腑之言。”

太上皇目光微沉,沉默了片刻,又加了一句:“這世間所有動聽的情話都是肺腑之言。”

戚無別重新擡頭看向太上皇,道:“父皇,當年您做了很多很多事罷。”

“還好。當你有了目标。想着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笑,便沒那麽苦難了。”太上皇拍了拍戚無別的肩,“別急,慢慢來。不管多艱難,一步一步往前走,想要的東西總會得到。”

許久,戚無別動作緩慢地點了點頭。

他長長舒了口氣,那種被他藏在心裏的頹然似乎又消散了些,或許藏在了更深的地方。

是啊,有什麽可怕的。最壞的結果他已經經歷過了不是嗎?

太後走進前廳的時候父子兩個都沉默着沒在說話,太後笑着說:“正好。散了散了,都歇着了。無別,外面冷,快送糖豆兒回去。天已經黑了,好好護着,別讓她摔了冷了哈!”

“兒子遵命。”

“哦,對了。你先領着糖豆兒去你淩天宮說話。她有話要對你說。”

戚無別看向站在太後右後方的殷覓棠,殷覓棠則是匆忙別開了眼。

戚無別本來還想和太上皇說些別的事情,此時也将事情拖到了明日。他起身行了禮,帶着殷覓棠往淩天宮去。

太上皇和太後梳洗過後躺在床上說這話。他們兩個習慣了每晚偎在一起說話,把今天的事兒說來對對方聽,他們幾乎沒有什麽秘密。

太後絮絮把今日殷覓棠在她這裏時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講給太上皇聽。

太上皇替自己的兒子心疼,他笑着說:“你啊……無別就是你撿回來的罷。也不怕糖豆兒那孩子有你撐腰,日後驕縱了。”

太後搖搖頭,确定地說:“不會呀。這孩子可喜歡無別了。當初她小的時候,我還覺得這親事不妥。畢竟都太小了呀。現在她也喜歡了咱們的無別,那我這個做母親的當然要幫幫兒子呀。讓糖豆兒更喜歡他一點。”

“你今日才和糖豆兒說了多久的話,就這麽确定她喜歡無別?”

“确定!”

“為何如此确定?”

太後略略翻身,伏在太上皇的胸口,望着他的眼睛,淺笑嫣然:“因為這孩子望着無別的目光,和我小時候看着你的時候是一樣的呀。”

“這樣啊。”太上皇望着太後的眼睛。

戚無別帶着殷覓棠往淩天宮走,戚無別問:“母後說你有話要跟我說?”

“啊,其實是……”

“算了,回去再說。”戚無別打斷她的話。

殷覓棠瞪了他一眼,這人可真是不講理。明明是他問了話,她剛要回答,他卻又阻止。

似明白殷覓棠的氣憤點,戚無別解釋了一句:“有風。”

“哦……”殷覓棠轉過頭,重新看向前方。

今晚的月亮正好別切去了一半,閃爍的星星在一旁明明滅滅地點綴。殷覓棠仰着頭望着夜幕。她忽然覺得連安城的夜幕似乎與鄂南不太一樣的。

殷覓棠仰着頭望天上的星月,一時不察,被一條小木棍絆了一下。她小聲叫了一聲,順手抓住一旁戚無別的手腕。

戚無別反手牽着她的手,另一手環過殷覓棠纖細的腰,将她整個人攬在懷裏。他笑笑,道:“果然還是個孩子,連路都不能好好走。”

殷覓棠輕飄飄地“哼”了一聲。

只是這聲音裏沒什麽生氣的意味,反到溢着層輕松愉悅。

今晚的确有風,風不算很大,吹在身上卻有點涼飕飕的。殷覓棠吸了口氣夜色裏的涼氣,忽然開口:“皇上,我前幾天生你的氣了。”

“嗯,你說過。但是始終沒告訴我為什麽。”

“那皇上有想過為什麽嗎?”

“想過。”

殷覓棠“哦”了一聲,“知道了,你想過,卻沒想到。”

前面便是寝宮,兩個人走進去。戚無別伸手給殷覓棠脫下她身上厚重的鬥篷,說:“去暖爐那邊,旁邊的小方桌上有暖手爐,腳爐也有。”

殷覓棠站在原地沒有動。

戚無別看她一眼,而後去解自己身上的披風,挂在龍首黃梨木衣架上。殷覓棠跟過去,扯了扯他的袖子,戚無別回過頭來看她。

“你再問問我嘛,你再問我一次,我就告訴你。”

“不過……”殷覓棠看向一旁忙着添炭火的李中巒,“你得讓他們都退下。”

李中巒擡頭,笑眯眯地點點頭,也不等戚無別發話,帶着殿內的宮女和太監都退了下去。大門一關,将外面的嚴寒也一并隔離了開。

“你這幾日的确是怪得很。”戚無別動作自然地牽着她的手往暖爐那邊走。他壓在殷覓棠的肩,讓她坐下來,而後把暖手爐塞進她的手裏。

戚無別看了一眼殷覓棠露出裙子的鞋子尖兒,他蹲下來,說:“擡腳。”

殷覓棠聽話的把腳擡起來,戚無別将她的繡鞋脫下來,然後讓她穿着雪白绫襪的小腳丫踩在暖腳爐上。

“還冷不冷?”戚無別尚未站起來,擡頭望向殷覓棠。

“本、本來就不冷……”殷覓棠小聲地說。她踩在暖腳爐上的小腳丫微微向後縮着腳趾頭。

戚無別在她身邊坐下來,一邊往暖爐裏扔了幾塊金絲炭,一邊說:“鼻尖兒都凍紅了,還說不冷。”

殷覓棠忽然想起來太後剛剛與她說起戚無別的臭臉時,嫌棄的表情。

她忍不住笑起來,輕輕笑出聲。她忙低下頭,把這不合時宜的笑給藏起來。

“笑什麽?”戚無別湊過去。

“沒什麽,就……”殷覓棠忽然擡頭,柔軟的唇蹭過戚無別的臉頰。

兩個人同時怔住了。

殷覓棠聽見自己的心又開始噗通噗通跳得好快,她睜大了眼睛,望着戚無別眼中那一抹不同尋常的訝然神色。她不管怎麽努力,也不能逼迫自己臉上不泛紅。一層又一層的紅暈,從她的垂耳開始暈染,逐漸蔓延了整張如瓷似雪的小臉蛋兒。

她慢慢捂起自己的臉,又忍不住透過指縫兒偷偷去看戚無別的神情。

戚無別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殷覓棠等了又等,戚無別還是沒什麽反應。

他怎麽能什麽反應都沒有呢!

殷覓棠的心裏忽然又有點不是滋味兒了。她覺得自己最近在對待戚無別的時候,的确一次又一次越來越小心思亂竄。

不好不好,這樣非常不好呀。

羞窘,再加上那一點點小小的酸意,還有生氣,讓她一點都不想再單獨和戚無別在這裏了。

“我、我要回去了!”殷覓棠猛地站起來。她本來雙腳踩在暖腳爐上,這一站起來,小身子跟着顫顫巍巍了一下。

她抓起自己那雙被放在一旁的繡鞋,慌忙就想跑開。

戚無別扣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拉,将她拉到腿上。他說:“我們是不是該成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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