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2)
與人往來,漸漸莊子中的丫鬟侍從都離她遠去,偏向她同父異母的妹妹紅蕖。
紅蕖不像她沒有母親。她覺得紅蕖似乎擁有了一切,可她什麽也沒有。待到曾府的聘禮送到浮渠山莊後,她再也忍受不了,覺得命運不公,不明白老天爺為何讓她像只蝼蟻般這麽可悲地活着。她不要再過這樣的日子,嫉妒讓她失去了本心,在一本古書中,她找到了能召喚出妖怪煞的辦法。
她不惜以自己的靈魂為代價,也要毀了妹妹紅蕖。所謂的巫蠱之術,便是她召喚出了煞。
紅芙較之白淑,真是截然不同的人,同樣是姐姐,但紅芙要紅蕖死,白淑只願白幼好好活着。
煞雖然被紅芙成功召喚,但吸食紅蕖魂魄的當兒,紅蕖竟突然在沉睡中醒來,不自覺地向紅蓮池走去。那雖然不是她與曾相隐初次相遇的地方,但與湖濱很像,她每夜都要去那小坐會兒,那夜自然也不例外,她這麽做,只是出于本能。
煞沒想到她會突然醒來,小小地吃了一驚,待它再想從紅蕖的身上吸食魂魄時,卻已找不到紅蕖的魂魄了。
這些劇情,都是雲起與我說了,我才明白。原來,這本書,我這個旁觀者,才不過看了雲起想讓我看的幾章罷了。
我嘟囔了句:“以後再敢和我劇透,我就要和你這個朋友絕交。”
他淡定地笑了笑:“你舍得?”
他說的沒錯,我舍不得。有他這樣一個妖怪朋友,我從來不怕會有人來欺負我。也因有他們這樣的妖怪朋友,我覺得自己獨一無二,這種感覺的确很妙。而且,還可以免費在他那裏借書,我實在不能不交他這個朋友。
話雖如此,我嘴上仍不服氣,道:“不舍得也得舍得。”
他再次皺了皺眉。
2015.8.7 星期五陣雨
今天,雲起終于将《兩生花》中的那張殘頁找回。
雲起書店的二樓,坐在一位穿着紅色連衣裙的女子,大約十七八歲的樣子,模樣清純,與書裏的紅蕖長着一色一樣的模子。
原來從書中走出來的靈魂是她。
紅蕖對我說道:“你不想看看那張殘頁裏到底寫了什麽?”
我雖然好奇,可雲起未說話,我也不知該說什麽,在這裏,我生怕說錯了什麽,惹怒了雲起。雖然雲起不大會發怒,不過每次若我弄傷了自己,或因說錯話得罪了別人,別人要找我算賬,他的眉眼裏似乎都帶着怒意,不管是對我還是對那些找我算賬的人,都有種強烈的威懾感。
我不大想惹惱他。
雲起對她道:“你的要求不算過分。”
我還想問他紅蕖說了什麽要求,雲起已打開那本《兩生花》,淡然地走進了書中。二樓,因他不在,突然變得空蕩冷清起來。
紅蕖這時轉身問我:“你知不知道書裏的結局?”
我搖頭,如實道:“我不清楚,我還沒看到。”
紅蕖說:“姐姐死了,她的身體被煞霸占,一日日急速腐爛,直到這具身體再也用不了的時候,煞舍棄了她的身體,将她埋進了芙蓉樹下,但埋的并不深,所以大雨将她的屍骨沖刷了出來,至于為何看起來她的屍體像是死了百年,那是因為她的身體被煞霸占過,腐爛程度要比常人更甚,死去一日便像死去十年。”
我深呼了口氣,繼續聽她說下去。
紅蕖說道:“煞的目的在我,我并沒有去投胎,白幼很好,完成了我的心願。但是煞……它的貪心太重,我一日不被吸食,它一日不肯罷手,結果父親……母親……沒有一個人逃出它的魔爪。”她悲傷難抑,嘆了口氣,強忍悲傷,對我道:“雲店長應該是回到了我撕去的那張書頁上寫的日子。我要他幫我除去煞,才肯再回到書中,他答應了我。”
我微微一驚:“你是要改變書中的結局?”
紅蕖道:“不,你錯了,這本書沒有結局。”
我更加吃驚:“怎麽會?”
“你不知道有種作者常常喜歡辍筆嗎?寫到一半,不想再寫,這是常有的事,這本書,還未有結局,作者已放手不寫。也許是他不想再寫,也許是他撒手人寰,誰知道呢?可是我們作為這書中的人物,卻在一日日中擔驚受怕,害怕哪一天煞會将所有人的魂魄都吃了。我不怕死,可是煞已經不再滿足吃我,它變得聰明起來,明白只要吃了我,它便會被封印,所以他放棄了我,選擇吃別人。”
我震驚地有些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煞,真得有那麽可怕嗎?”
她神色嚴肅道:“當你要與它為敵時,它不僅可怕,而且十分狠毒。”
我想雲起一人面對書中的煞時,他會不會有危險,當時,我竟什麽也沒想,也跳進了書中。沒錯,我去找他。
這本書,我上次進過,身上還帶有雲起給我施過的咒,可以再次進來。我明白書中的人和物原本與我們無關,我們可以輕松地穿過他們。可是當雲起要除掉書中的煞時,書裏的東西便不一樣了,它們變成了真實。
更何況,以煞的貪婪,雖然我們不是書中人,但來到書裏,說不定也會被它當作盤中餐。
我躲在一棵香樟樹後,靜靜地等待,希望能夠遇到雲起。我不想他有事,即使我幫不了他,我也想告訴他,我一直支持他。即便是有危險,我也支持他。我不想當廢柴,我要幫他。
那是一個夜晚,天上懸着一輪明月,夜露濃重,落于石臺,點點濕痕。
紅蓮池邊,一個穿着紅衣的少女靜靜地看着水面,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只知道有個和她一樣穿着紅衣的少女,曾經失了魂魄,坐在這裏。
她知道她的名字叫做紅蕖。
她一日日地看着紅蕖失神地看着水面,她也陪着紅蕖看,直到紅蕖醒來。自她有記憶以來,她看見有個長得很好看的白衣青年守在紅蕖的身邊,每一日都不曾離開。男人對失了魂魄的紅蕖說,不管結局怎樣,他會一直等,一直等到她醒來,他說紅蓮依舊,你曾見否?
每日夜,青年攜着紅蕖離開,她卻還孤單地立在原處,看着他們越走越遠。身後一池紅蓮盛開,滿載許多愁思。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憂愁,也許是所有人都離開了,只有她一個人吧!
她能夠看見所有人,卻不知道為何所有人都看不見她,好像自己是個不該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的人,不被任何人關注。
離開……她該離開嗎?不知為何,她明明覺得自己該離開,可是心底又有個聲音,讓她不要離開。到底她在等些什麽,守些什麽?
她想,也許她一輩子都會待在這片紅蓮池邊吧!
直到那個叫做紅蕖的少女醒來,看見了站在池邊的她,微怔道:“紅蕖?”
她不解為何少女會這麽叫她,但她知道眼前的少女才是紅蕖,所以她将頭搖得像撥浪鼓,道:“我不是紅蕖,你才是。”
出乎她的意料,少女斷然搖頭道:“我不是,我叫白幼,你才是真正的紅蕖,你為何要留戀于此?不肯去投胎,是因為想念他嗎?”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留戀于此,她也不知自己是誰,更搞不懂少女口中的“他”指的又是誰。經少女一說,她動搖了,問自己,她到底是誰?到底誰才是紅蕖?她不肯離開,是等誰?是思念着誰?
于池邊,她第一次仔細地看倒映在水中的她的模樣,驚覺于,她竟和眼前的少女長得一模一樣,難道她真的是紅蕖嗎?她在這裏是在等着他嗎?
白幼看着她吃驚的模樣,怔怔地說道:“你死了,可是死人不是這樣的。”
是的,死去的人不會行走,紅蕖不算死去,卻又與死沒什麽兩樣。
她這一刻,才醒悟,原來她才是真正的紅蕖,她的魂魄飄離了她的身體,一直都待在自己的肉身不遠,可她卻一直不知,也不知該怎麽再返回肉身。
成了一縷殘魂的她,沒人的指點,什麽也記不得。
現在,逝去的記憶在她腦海中慢慢湧現,紅蕖深呼了口氣,一點一點地将所有過往都記起,看着眼前的紅蓮池,她想起了湖濱與曾相隐的初次相見。
那日,小雨紛紛,天色微陰,湖濱的涼亭邊,兩人同時避雨。曾相隐一身白衣,五官精致,容貌俊美,像從畫中走出來的人一般。
他注意到一同避雨的她,還未開口,紅蕖率先道:“湖中長的是八葉蓮,公子看的可是它?”
曾相隐道:“姑娘好眼光,你也對花卉感興趣?”他起初看的的确是湖中的蓮花。
紅蕖輕啓朱唇:“想來鮮有女子不愛花吧,據聞,城中曾家是種花的大戶,宮中禦花都是曾家所植。曾家公子更是繼承了這門手藝,連最難種植的黑色海棠,八葉蓮等奇株都種出來了呢!”
曾相隐沒想到她竟猜到了他的身份,說道:“我也聽聞,浮渠山莊以制鏡聞名,姑娘腰間的小鏡看來價值不菲,也很難制作吧!想來應該是浮渠山莊的人。”
紅蕖淡淡一笑,她腰間的銅鏡,是她制作的第一枚銅鏡,天下只此一枚,外人豈會擁有,上面雕了浮渠山莊的刻印,能識得不算難。
他之前問她是否也對花卉感興趣,一個“也”字說明他首先對花卉感興趣。他随手帶着的一個侍從手中還捧着一株還未開放的黑色海棠,想起傳聞中,曾家大公子的姿容風采,她自然猜到了他的身份。
兩人一見如故,在湖濱便這麽聊了開來。
我從眼前突然轉換的場景中反應過來,才明白那是紅蕖與曾相隐的初次相見。
待紅蕖的回憶結束,我又回到了浮渠山莊內,在那一片紅蓮池後。
可還未有片刻寧靜,一只極黑的怪物向我沖來,因它實在太黑,這世間估計找不到第二頭,我連它的樣子都未看清,等看見它時,它已快撲到我的身上,我向後退了一步,卻被身後的石塊絆倒。
借着隐約的月光,我發現它長得像一只大蟲,全身漆黑,快速蠕動中還張着一張惡臭的血盆大嘴,嘴裏懸挂着一雙雙密密麻麻的眼珠子……
我生來就有密集恐懼症,看見這麽多雙眼睛,只覺惡心,還來不及做出抵抗,一把劍閃過一道銀光出現在我的面前,一下子砍掉了怪物的腦袋。可在砍掉怪物腦袋之前,我明顯看見怪物的嘴裏現出了尖銳的利齒,不知是咬在了什麽上,然後我就看見怪物像一灘爛泥般倒在了地上。
持劍者動作之快,已不是人可以做到的。
怪物死後,化成了黑色的煙塵,最後消失地無影無蹤。
雲起收好劍,站在我的面前,姿儀超然。我知道他手中的劍,叫做長寧劍。
我驚魂未定,他向我伸出手來。他的手修長白皙,比女子還好看,身形籠罩在朦胧的月光中,帶着一絲似真亦幻的神秘,容貌俊美地像妖精一般。一身墨色的襯衫,漆黑的短發,濃密的劍眉,隐隐夾帶着些許冷酷,但他臉上的神情卻是滿含溫情。
我注意到他身上沾染了血跡,擔心道:“這血是?”
他淡淡道:“這血是煞的。”見我還沒起來,他皺了皺眉,不禁加重語氣:“誰讓你進來的?”
“沒……”我有些語無倫次,“我只是來看看這個故事。”
好在他并未動怒,只是嘆了口氣,拉我起來,柔聲道:“如果你沒進來,或許也沒這麽容易除去煞了。”
他的意思是煞看我沒抵抗能力,專挑我下手,是我将煞引了出來。
他問:“還想再看完這個故事嗎?”
我知道了這個故事的脈絡,自然大概清楚了之後的故事走向,回道:“不必了。”
我和雲起離開前,我聽見紅蕖對白幼道:“今夜月色真好,白幼,請替我好好愛他,請填補一個已死之人一生的遺憾,好麽……”
白幼想了會兒,才回答:“我會的,從今日起,我就是你。”
兩人的身形久久立在如水的月光下,似乎成了絕美的雕塑,成了亘古不變的傳說。
一個是忘了一切卻執迷不悔守候在戀人身邊的魂魄,一個是山間無憂無慮的花妖巧合地成了凡人,兩人不管如何不同,最後都成了一個“我”字,可見表面上的這個“我”字并沒有多少特別。
待我們出了書本,書中的紅蕖已經不在店內,我問:“她去了哪裏?”
雲起風輕雲淡道:“她應該已經回到書裏了。”說着,将桌上的《兩生花》合上。
我嘟囔了句:“這麽快。”擡頭看見從書中出來的雲起,右手臂上還染着血跡,我問:“怎麽你身上的血還沒消失?”
按常理來說,我們在書中做的一切,回到現實中後,書中的東西,包括書中人的血都會完全消失。他的手上還留着血,似乎說明,這血不是書中人的,而是……
雲起随手一撫,手臂上的血跡立馬消失,他回答:“應該是煞的力量還在,它的血還未完全消失。你看,這不就沒了。”
我點頭,雖然明白這應該不是真相,但也不想深究。他是妖怪,身上就算有傷,施法便能立即消失,沒什麽大礙。
我看着桌上的那本《兩生花》,道:“你在曾相隐和白幼成親之日前,除掉了煞,故事就會發生改變,後來所有人都不會死去,這樣沒有關系嗎?”
“但紅芙還是死了。再也不會有人被煞殺死。故事本就沒有結局,再怎樣變,也不會知道結局,我只是小小地改動一下,這能糟過書中的人活在現實中嗎?”
我想了想,因故事是虛幻的,若書中的人活在現實中,這人在現實中也是虛幻的,說不定哪天将自己的身份說了出來,人家不将他當神經病看待,實在很難。
而且,書中的人不懂現實生活中的規矩,若哪天做了什麽違法犯罪的事,我們可就罪過了。
然,我心裏還有個疑問,那就是——這《兩生花》真的是個沒有結局的故事嗎?
我覺得不是,活到這個年頭,我并不盡信周邊人的話,我思考着他們的話是否有矛盾,那麽事實又是什麽?将某些人告訴你的所謂真理打翻,重新組裝,打破思維的定勢,說不定會得到一個截然不同卻更加接近真相的事實。
我更加相信,這故事的結局,便是白幼替紅蕖好好愛着曾相隐,但紅蕖還沒來得及投胎,煞已在城中作惡,殺了很多人……這之後……便是所有人都死去了吧,包括白幼,包括白淑,整座城都抵不過煞的貪婪,最終與煞一同走向滅亡……那麽,這怎麽不是結局?這樣的結局,也就不必在意曾相隐是否在最後發現他娶的妻其實早已換了人,因為他們都會死,這個細節,誰又會在意呢?
所以這個故事有它的結局。
雲起他,第一次做出了個大膽的舉動,他并非作者,卻改變了書中的結局。
窗外,雨聲突然大了,似乎裹着一絲不祥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