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調皮

正四品的工部侍郎在京都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國子監祭酒這個位子非天子寵臣孰可擔當?劉涉川便是這樣一位寵臣,但為人低調,除了陪聖上喝茶下棋,甚少談及國事。

且他不僅在聖上面前低調,在同僚面前更低調,從無輕狂倨傲之态,由此,人緣一直很不錯。

處理公文時,劉涉川要看一份手邊沒有的卷宗,不久之後戶部度支主事沈肅将卷宗呈上,正常情況下以他的官職極少有機會接近劉涉川。

沈肅立在案前,姿态恭敬卻不卑微。

兩人皆是兩榜進士出身,之間相差十來年,按律法,沈肅自當與他平起平坐,但官職和輩分擺在那裏,沈肅并不以此托大。

閑聊幾句,劉涉川問他可還适應戶部的節奏?沈肅如實回答,眉眼溫和,無論誰被他這樣看一眼都如沐春風。

眼明心正,站姿如松。劉涉川是越看越喜愛……可惜他家有個表妹,連做夢都喊着人家名字,因這份喜愛綻放的笑容漸漸冷卻。

“我家二娘尚且年幼,有些話只能找你來說,”終于切入正題,劉涉川捏着杯蓋輕輕撥了撥茶水表層的浮葉,“雖說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孩子不開心,父母又何來安心。”

沈肅瑩白如玉的面皮微紅,“小子愚鈍,大人有何吩咐不妨明示。”

“還要兩年二娘才及笄,兩年之後你二十有一,如此看來,竟也有些耽擱你了……”

劉涉川對他很不滿?沈肅微訝。

“小子不敢。”

“有何不敢,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家二娘嬌生慣養,恐怕還要在身邊多留幾年方能教導好,沈主事若有中意之人……”

沈肅一頭霧水,睜大眼睛望着劉涉川。

劉涉川眼眸微眯,以他的聰慧不會聽不懂,如果真的不懂也只有一點能解釋:沈肅與肖玲并無男女之情。

那麽就是潔娘在撒謊?知女莫若父,劉涉川毫不猶豫斷定劉玉潔在撒謊。

Advertisement

劉涉川搖頭笑出聲,“我家二娘十分調皮。”

沈肅淡淡一笑,何止是調皮。

******

親自舀了一勺桐油添進長明燈,劉玉潔雙手合十,再次叩拜,恭恭敬敬奉上親手抄寫的《地藏經》,再過兩日便是阿娘和哥哥的忌日,她請如聞寺的高僧做一場法事。

長安有不少名山大剎,劉玉潔的娘親唯獨喜愛這間香火不冷不熱的,大概這裏的僧人各個清貧如洗,卻精神矍铄吧,比普衆寺那群肥頭大耳的油和尚順眼許多。

捐了一整箱僧衣和三石糙米,足夠衆僧吃半年,住持念了句佛偈。如聞寺不收銀錢,只收衣食,粗布的衣,粗糙的米,似要規避“飽暖思淫欲”這句警言。用過齋飯,劉玉潔辭別住持,在家仆嬌婢的簇擁下緩緩下山。

山道狹窄,迎面走來一行人,這條路也通往普衆寺,遇上達官貴人不足為奇,奇的是為何又遇到沈肅?

劉玉潔撫了撫帷帽,孰料竟被沈肅一眼認出。

“劉二娘。”

“這位大人,我們可是劉府……”綠染剛開口就被沈肅犀利的眼神一瞪,不由噎了一下。

沈肅這雙眼,用來疼人或者殺人,皆無影無形。

“不知大人為何攔我去路?”劉玉潔立在護衛之間。

“我有話跟你說。”

“說什麽?”

“借你點時間,一瓯茶齋如何?并不影響姑娘清譽。”

“不。”

“為何?”

“不認識你。”

“我叫沈肅,現在認識了吧?”

“跟你不熟。”

“喝一次茶便熟。”

劉玉潔給了他一個“你有病”的眼神,率衆仆從浩浩蕩蕩離開。

呵,呵呵,沈肅指着劉玉潔離去的背影,對周明道,“她有病吧?”我當牛做馬抱着她轉了半個山,一轉頭就把我忘了。

周明雙手攏袖,“在劉姑娘眼裏,有病的是你。”一說完才察覺失言,膝頭一軟即跪下,“饒命啊,三爺我口誤!!”

******

走至山腳,綠蔭如蓋,遮天蔽日,一陣習習涼風吹過,讓人暫且忘了秋老虎的炎炎。

一輛紅頂鑲黃邊的朱輪車徐徐駛來,明黃乃皇家禦用顏色,衆人立刻後退回避。

儀仗列陣兩側,車前車後分別立着四個嬷嬷八個宮女,太監撩起雲錦缂絲繡簾,露出雍容華貴的高熙公主。

除了劉玉潔外,在場的還有幾位大人家的千金,皆認識高熙。于是,衆女紛紛跪安行禮。

高熙和藹可親,免禮之後,親自上前虛扶了一把劉玉潔,這可是莫大的殊榮,衆女豔羨,打量劉玉潔車駕的族徽,劉府的,果然會投胎,她爹是劉涉川。

目送高熙離開之後,幾位千金有意結交劉玉潔,便湊在一起說話。

公主殿下怎會來這裏?

對呀對呀,好簡單的儀仗,莫不是受了申饬?

一個圓臉的姑娘用神秘兮兮的口吻對大家道,“何止受了申饬,來這裏也是聖上的意思!”

“上個月圍場狩獵,高熙的弟弟六皇子誤傷承易郡王,到現在還沒醒,你們說嚴不嚴重?”

“嚴重,嚴重!”

後來的話劉玉潔無心再聽,面色微白,混混沌沌的朝前走,身形止不住的搖晃,吓壞了綠染和綠衣。

承易郡王,不就是韓敬已麽!

他不是在阜南道,為何又出現在長安?

身後議論紛紛的千金們不解劉玉潔為何匆匆辭別,但皇家的八卦似乎更有趣,須臾,大家又圍在一起熱烈的叽咕起來。

“小姐,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綠衣帶着哭腔的聲音将搖搖欲墜的劉玉潔驚醒。

她徹底回過神,憤怒瞬間沖淡了恐懼。

憑什麽要害怕?

她已不是那個無依無靠被族人抛棄被沈肅休棄的孤女,她有家,有阿爹,就連林嬷嬷,綠衣和綠染不都好好的活在身邊麽,還有永州的九安,對了,她還有九安!

想起九安,那個嘴角輕翹,長短不一的頭發在腦後随意綁了一束的少年,她落下了欣然的淚,肺腑之間再無一絲畏懼,只有勇往直前的勇氣。

既然連死都不怕,還怕活着嗎?

連活的勇氣都有,又何須害怕韓敬已!

她再也不會哭泣求饒,反而要用手,用腳,抓起一切能用的東西,撕碎韓敬已的臉,踩斷他的肋骨,敲碎他的額頭,勒住他的脖子……

兇光畢露,眼睛似乎要吃人般,綠衣怔怔望着劉玉潔,吓得說話都有些結巴,“小姐,您沒事吧?”

沒事,我怎麽會有事!劉玉潔平息了心口的驚濤駭浪,面無表情登上馬車。

且說高熙公主來到普衆寺,誠心誠意吃齋念佛,半個月之後才接到聖旨,怏怏不樂回宮,而她的六弟韓玳面色蠟黃,憔悴不已。

“十七叔還好麽?”高熙問。

韓玳搖了搖頭,“醒來後身體依然虛弱。阿姐,我沒有傷十七叔,那支箭不是我射的。”

“我明白。”高熙握住韓玳的手微微用力,不準他繼續說下去。

韓敬已是當今聖上的幼弟,排行十七,先帝的遺腹子,據說安喜太妃有孕不到三個月,先帝便駕崩,安喜太妃随親姐的長子恭親王遷居阜南道,誕下韓敬已不久之後仙逝。

自古以來,藩王協調君臣關系最好的方法便是挑選一名嫡子送至京都陪伴皇子念書,這樣的嫡子還有個名稱,叫質子。恭親王年過三十而無子,便獻上三歲的幼弟韓敬已,由平泰長公主撫養。這一養便養了十四年,聖上似乎很喜歡這位深居簡出的幼弟,六歲便封王,賜食邑千戶,還命人在阜南道緊挨着恭親王府修建了承易郡王府。

更有資深宮人謠傳,聖上喜愛幼弟的程度非同小可,曾将五歲的韓敬已架在脖子上游玩,那可是騎龍頸啊,為此驚動了太後,仗殺五六個在場的宮女太監。

六皇子抱住高熙公主痛哭,卻聽一道尖銳冷冽女音傳來,“貓哭耗子!我不會原諒你的。”

這樣好聽又無情的聲音除了高祿別無他人。高熙擡眸冷視高祿,“他是你親弟弟,難道還比不過一個太妃生的叔父?”

“什麽親弟弟,就憑他那個倒夜香的娘親?”高祿誇張道,轉而聲色俱厲,“他,連給十七叔提鞋都不配。”

六皇子原本就蒼白的面容瞬間碎裂。

驕傲的公主根本不在乎別人的傷心與屈辱,心裏只有十七叔,故意将身後的宮女遠遠地甩開,化成一只歡快的小燕子奔向馨香的安喜殿。

沿途皆是迎風招展的木繡球,花香撲鼻,團簇如雲,直到捕捉到了那抹素衣如雪的身影,天真的高祿心扉剎那明亮,眸光盈盈。

他淡淡的端坐玫瑰圈椅,不知在想什麽,連落了一肩的花瓣都忘了拂。白皙的手輕搭黑色的紫檀浮雕,透明的指甲泛着淺淺的米分色,斑斓的碎金陽光暈染了他半挽的墨發,讓人對着他幾乎都不敢用力呼吸,這樣一個琉璃般的人,仿佛随時要被這時光幻化而逝。

“十七叔!”她歡快的喊了一聲。

韓敬已循聲而望,高祿已經撲到他膝下,仰着甜美的小臉,拉着他的手道,“十七叔,你終于醒了!”

他低頭發出一個“嗯”。

沙沙的聲線,似乎有什麽奇異的電流,瞬間湧竄了高祿全身,她雙頰緋紅。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