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001)你我初見

林君夢終于得出空來回督軍府去,家裏并不比軍中安生,每個人也都是人心慌慌的。報紙每天刊登綏軍戰敗的消息,這于大軍絕非好事,就連綏州幾省的百姓都變得惶恐不安。惟怕哪一日一睜眼就打到家門口來了,到時候戰火紛飛,哪裏還有太平日子過。

見她走進來,幾個人一股腦的湧上來:“君含,現在時局怎麽樣了?我們綏軍會不會有事?”

“聽說現在狀況很不好,綏軍已經吃了敗仗。”

“會不會打到青雲城來啊?”

……

林君夢被吵得腦袋嗡嗡作響,方覺出這個時候回來是不明智的。

只道:“一時半會兒打不到青雲城來,有什麽好恐慌?綏軍雖是吃了敗仗,卻也不到那種慘敗的地步。”

她這話一點兒安撫人的作用都沒有。

幾個女眷想要拉着她再問,林君夢已經徑自上樓去了。

她說回來取幾樣東西,王思敬和近戍侍衛便一直候在廳外。林君夢沒有呆上多久便下來了,手上提着一個精巧的箱子,倒也不設防,順手交給王思敬,讓他拿到清風苑去。

回去的路上感慨:“真不知還有多久的太平日子可以過。”只覺得過去的好時光跟做夢一樣,一溜煙跑走了,就再遙遙無期。她整個人靠在椅背上也打不起什麽精神,時局鬧成這個樣子的确讓人沮喪。

王思敬自鏡中瞥了她一眼,暗暗數算着王朝幻滅的日子,懷裏總像揣着一塊烙鐵。他本來就是行旅出身,戰況看得多了,隐隐覺得戰火不用蔓延整個綏州大地便能止息。運城本是軍事要地,許多年來又被梁晾虎視眈眈的看守。除卻林君含那一股軍力,俨然要是綏軍裏最強的。而清軍何其聰慧,最先攻陷華夏城,這一下就如同扼在運城的咽喉命脈上。如此一來,運城朝不保夕,梁晾這股勢力也就随之倒下了。

只是運城這一戰勢必悲壯,梁晾豁出最後一絲力氣也想還生,苦的只是運城周邊的百姓。

戰争本就不可避免的伴着死傷,這一回兩軍對壘又極其慘烈。戰場上死傷無數,雨水沖刷之後血流成河,空氣中彌漫着令人作嘔的鹹腥之氣,連霧氣之中都氤氲着一層猙獰的血紅。這樣的亂世,便整日被這種凄厲的肅殺之氣包圍彌漫着,透過慘淡的雲層哪裏看得到一點兒光亮。

梁晾這樣長年征戰沙場的老将是不會服輸的,偏巧棋逢對手,付江沅和付東傾攜肩并戰,這一仗打下來自是十分吃力。

連續幾日陰雲不散,積了厚厚的濕氣。已有很多士兵的身體出現不适,兩軍的戰鬥力均有削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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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東傾端了盞熱茶過來,見付江沅披着件軍大衣坐在那裏臉色蒼白,遞到他手裏問:“又是頭疼的厲害?”只是擔憂道:“你這樣子立刻回江城吧,別又生出別的毛病。”

付江沅接過杯子抿呷一口,淡淡道:“現在戰況吃緊,留你一人在這裏,我終歸是不放心。”

“可是,你這樣如何上得了戰場?”向帳篷外看了一眼,大雨仍舊嘩嘩的下着,如同下到人的心坎上,幾日過去陰霾不散。不由重重的嘆了口氣:“也是天公不作美,這一場仗打得着實慘烈。再僵持下去,将士們也當真是很難吃得消。”

付江沅盯着外面的滂沱大雨出神,那樣一汪染紅的雨水在腳底下流淌,他比誰都痛心。嘶殺痛喝,哪一樣不是在他的心口上劃刀子。可是,許多時候真的也只是沒有辦法。

“等到這一戰告捷,定要好好祭奠戰士的亡靈。等到天下統一了,便不會有現在的戰火連綿。”

可誰又知道那是多久之後的事呢?

付東傾十幾歲就随父出征,到如今天下仍舊四分五裂。各軍閥戰事不斷,百姓只能在水深火熱中痛苦掙紮。

他盯着自己铮亮的長靴看了一會兒,低低道:“生在這個亂世委實不易,男人尚且疲于應付,又何談一介女流。”

他的感慨不由自主從心底裏迸發出,其實他對林君含是充滿敬畏的。軍旅間行走,也見過許多的女英雄,卻沒哪一個像林君含那樣只手撐起整片天的。

眼風瞥向付江沅,知道他日以繼夜無非就是痛這一點。或許那痛在心裏不堪負重,便反應到身體上。自從林君含出現意外,醉生夢死,到現在也沒說好過。

就像心裏生出了一種頑疾,只比身體上的還要可怕。

付江沅怔怔的沒有說話。

付東傾說:“三弟……”

付江沅便立刻打斷他的話:“二哥,你什麽都不用說了。”

他知道他想說什麽勸慰的話,他們一定以為他這樣是瘋癫或者魔征了,沒有哪一個人可以沉浸在一個夢裏到死都不用醒來。他一定想說林君含已經不在了,而他總要試着改變心态,起死回生。付江沅卻覺得自己并非自我催眠,他覺得她一定還活着。只要他不停的找,不停的找,找到死,找到老,終是可以找到她的。

他攥拳咳起來,帶動額角的青筋一陣陣的抽疼。

惡劣的天氣,加之糟糕的駐紮環境,以他的身體狀況不知道能撐多久。

你看,命運多喘,又是如此公平。欠下的,通通要還回來了。

付江沅終于和梁景真在戰場上相見,槍林彈雨中目光交錯,只銳利得像刀子一樣,直刨開血脈一般。那血就那樣猝不及防的湧出來,一波一波,洶湧如泉。

梁景真不知他哪裏來的恨意,可他對付江沅也不見得友善。戰場上針鋒相對的敵人,只有你死我活這一條路選。

這一戰流血淋漓,死戰不下,兩邊皆是傷亡慘重。喘息時肺腑中帶着潮濕卻又幹澀的疼意,那一股子絕望幾乎鋪天蓋地,直壓得人透不氣過來。

付江沅勢必要把這綏州的江山奪下來。而梁家失之一隅,只怕再沒有東山再起的可能。就是那樣決絕的交鋒,幾乎是撕心裂肺的。

付東傾整個上午心神不寧,一直在辦公室中打轉。部下端了茶盞上來,也被他一伸手拂開了。戰報頻飛,江城的電話也不停的打來。而他無論如何沒辦法交代,付江沅帶兵出發的時候,溫度直燒到四十度,消瘦挺拔的一副骨架子,裹在筆挺的戎裝下,那一張臉并無半點兒血色。付東傾遠遠的看着,心中陣陣的不安,只擔心他會出什麽事。

而付江沅整裝待發之後,還是帶兵上了戰場。

他打小便決絕,有些事情容不得,便拼死也要有個了結。

付東傾是了解他的,所以勸不下他。這一仗他終是不能代他去打,就只是這樣幹幹的等着,一顆心苦苦的煎熬。聽到是付府來電,握着電話的那手總在微微的打顫。外面暴雨如柱,電話裏電磁波“嗞嗞”的響着,說的什麽又總像聽不清楚。

他嗓音嘶啞,底氣不足道:“江沅打小便詭計多端,不會有事的。”

付俊仲便嚷他:“糊塗。”

付東傾想,他就是糊塗了。

巧雲坐在花廳的沙發上呆呆的注視着外面灰蒙蒙的天氣,這樣的連雨天着實令人煩躁。整個花廳裏靜悄悄的,只有房檐的滴水聲,“嘀嗒,嘀嗒……”不絕于耳。

茶幾上的茶水已經冷掉了,她端起來喝了一口,仿佛是穩了穩神。起身去卧室叫王修文。這樣的雨天無事可做,吃過早飯就一直呆在花廳內,小孩子哪裏受得住,之前執拗着也是想要走出去。小翠和巧雲都在花廳內哄他:“現在下着雨呢,可不能出去,否則淋病了,是要打針的。”

王修文聽到說要打針,蹙起了小眉頭。雖然不再吵着出去了,可是整個人仍舊悶悶不樂。

巧雲便哄他說:“等雨停了,我帶你去街上走一走好不好?那裏店鋪很多,不知道比太平鎮繁華多少倍,還有很多的好吃的東西。你想要什麽,媽媽都買給你。”

王修文一臉企及:“媽媽,你是說真的嗎?”

巧雲看了小翠一眼,只道:“當然是真的。”

這會兒去小被子裏将王修文抱起來,附在他耳畔輕輕說:“修文,醒一醒,媽媽要帶你去街上玩。”

王修文揉着惺忪的睡眼,讷讷:“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不過你不醒過來,我們是沒辦法出去的。”

這樣一說,王修文才打起精神。

巧雲牽着他的手走出來,對正好走進花廳的小翠道:“這雨終于是停了,悶得骨頭都要發黴了。我們一起去街上走一走,買些零碎的東西去。”

小翠猶豫了一下:“夫人,不如我們就在院子中透透氣吧。你要想買什麽,不防說給我聽,我這就差人去買。”

那邊王修文已經厥起嘴巴,之前巧雲鄭重其事的跟他保證過,他自是不肯。

“不是說好了要帶我去街上轉一轉,吃些好東西的麽。你們怎麽可以說話不算話?”

巧雲便很是無奈的望向小翠,又道:“去轉一下便回來,花費不了多少時間的。”她身上沒帶任何的東西,只拎了一個小手提袋。

小翠一時間也是無話可說,想起巧雲平日待她不薄,又不像是個會耍心計的人。就說:“那夫人就帶着小少爺去街上轉一轉吧。”她想去給什麽人打電話。巧雲随口叫住她:“只是出去走一走,就別勞煩三少了,他在戰場上哪裏顧及這些。我們轉一轉就快點兒回來,也省着你犯了難為。”小翠這才作罷,想着片刻的時間該是沒事。就說:“那我們快去快回。”

雨後的江城油然一股春意,只覺得盎然。沿街的河流漲起水來,槳聲四起,時有泊船人搖着槳不緊不慢的劃閃過去。

連那石板路都被雨水沖刷得當相幹淨,深灰的石子均勻堆砌。

付江沅說的沒錯,在這個戰火紛飛的時候,江城着實算得上一方清幽的小天地。

巧雲牽着王修文的手只是無心風景,一直想往那繁華的地方去。小翠跟在一邊說些不打緊的話,她也是有一句沒一句的聽着。轉了兩條街,終于來到江城最喧鬧繁華的地域。

便說:“我們找一家館子先吃點兒東西,吃飽了才有力氣再逛。”

小翠對這裏熟悉,知道哪家的大菜好吃,就給她推薦。

巧雲樂呵呵的:“我自是信你,今天咱們姐妹就一起好好的吃一頓飯。”

她總是這樣以姐妹相稱,之前小翠還不敢受,次數多了也就适應了。比起付府的那些女眷,巧雲自然是十分好相處的。而且又聽她說也是貧困人家出來的,心裏便自發的生出一種親近感。

三個人去了不遠的餐館,坐等上餐的時候,巧雲忽然道:“對了,修文,昨天晚上你不是吵着說特別想吃冰糖葫蘆。我們這一次出來之後,可能要有一段時間不能再上街了,你要想吃,媽媽去給你買。”

王修文明亮的眼睛骨碌碌的轉着:“我很想吃。”

巧雲要起身。

小翠馬上道:“夫人,還是我去吧。”

巧雲笑了聲:“那也好。”接着從手提包裏掏出幾個錢來遞給她:“剩下的就自己看着買點兒喜歡的東西吧,女孩子總需要些胭脂水米分什麽的。我見你自己平日裏也舍不得買。”

小翠一陣感激:“謝謝夫人。”

巧雲目送着她離開之後,馬上牽起王修文的手說:“修文,我們快走。”

出了餐館直叫了一輛黃包車就奔碼頭的方向去。之前王思敬明确囑咐過,如今是戰事的緊要關頭,車站都用來運送槍支彈藥和物資,荷槍實彈,盤查一定嚴格。一旦他們逃走的風聲走露,只要一個電話那邊設下關卡攔截也順手許多。而他在江城的碼頭正好有相識的人,早已做了安排。他們逃離的時候只要按着他的指示過去找那人,便會安排他們迅速離開。

巧雲生平哪裏做過這種驚心動魄的事,心裏如揣了一面鼓似的“怦,怦,怦……”的跳着。一只手緊緊的将王修文攬在懷裏。

王修文只比一般的孩子要聰慧許多,見巧雲急匆匆的拉着他就走,也不問為什麽,動作異常麻利。

巧雲知道很快全城就會通緝搜捕他們,到時候天羅地網,想逃走,哪裏是那樣容易的事。

短暫的時間裏口幹舌燥,其實這些天她沒睡過一個安穩覺,夜裏總是睜眼到天亮,只等着這一天的到來。如果她不帶着孩子逃出去,王思敬就如同被人掐正軟肋一般動彈不得。而他又不願做那些違背良心的事,巧雲是懂他的,而自己所能做的,就是帶着孩子遠走高飛,斬斷他的一切後顧之憂。

如願見到王思敬預先安排的人手,正有一班船要開出去,趕得那樣巧。那人将一個包裹交給她,只道:“這是王副官囑咐我交給你的,裏面有足夠的盤纏,告訴你只是別委屈了孩子。等到禍亂平息,他會過去找你們。”

巧雲全身發冷,接過時那手一直在瑟瑟發抖。點點頭道:“你讓他盡管放心,我知道該怎麽做。你幫我把這封信交給他。”

那人便道:“快上船吧,馬上就出發了。”

巧雲将自己包裹嚴實之後上船,每一步都如同踩在鋒利的刀刃上,硬生生的将她的心口割裂了,天知道她有多舍不得,只是強忍着不能掉下淚來。那汽笛發出一聲凄厲的嘶鳴,眼見就要駛出港口。忽然一陣嘩啦啦的腳步聲紛至沓來,無數荷槍實彈的衛兵聚集,為首的長官下令将那船只開回來。

巧雲凄厲的睜大眼睛,一張臉頓時慘白。眼睜睜的看着那船掉轉方向之後,一點點的向岸邊靠近。

如果抓回去了會怎麽?

她不是沒有想過。

卻又一下想到王思敬那一腔期盼,那是個有軍魂的男人,頂天立地。國難當頭,他不是個會軟骨頭的人,所以她亦絕心為他了斷一切牽絆。

船終于是靠了岸,衛兵端着槍上來檢查。為首的男子犀利的目光從每一個人的臉上劃閃過去。直到望見巧雲,終是不可遏制的停了下來。軍靴踩踏船板,一步一步的走了過來。

巧雲的唇齒顫抖着,臉色發青,嘴唇卻發紫。

那人眯着眼睛盯緊她,伸出手就要拉她。

巧雲一時間竟生出一股蠻力,甩開手臂,轉身沖奔騰的江水中跳了下去。

歸去來兮,歸去來兮,一切都結束了。

為首的那人神色一怔,反應過來馬上招呼着衛兵下去救人。

“撲通”幾聲,幾個衛兵下去之後将人打撈上來。只見那水面暈染出妖豔的血花,水波中急速擴散,仿佛楓葉正紅的時節,那一簇簇的,只如紅花一般好看。

衛兵将人平放到甲板上,才發現跳下去時額頭撞到了水中的石頭,崩裂開,鮮血如注。眨眼就蜿蜒了一地,暗黑的顏色,比不得水中的豔麗,那樣猙獰的一幕直讓人不能呼吸。而巧雲已然斷了氣,卻睜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漫天不算潔白的流雲,只覺得最後一定會飄到故鄉去,哪怕不遠萬裏。所以,竟然沒有掉下淚來。

王修文緊緊咬着唇齒,他是不能哭的。媽媽告訴他:“男子漢大丈夫要頂天立地,再苦再痛都不能掉下眼淚。”

她說很快便來尋他,可是他不知道,她永遠都回不來了。

衣衫褴褛的陌生女人抱着他随着大隊人馬湧出關卡,一直上了火車。那車沒有停頓多久,便“咔嚓,咔嚓……”的開出去了。

王修文依偎在她的懷裏動也不動,而女人看着他也不說話。只坐下時,看他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輕輕感嘆:“真是個可憐的孩子。”

火車駛出不久,碼頭上見到的男子就走了過來。

女人問他:“怎麽樣了?”

蘇豐看了王修文一眼,只沖女人微微的搖了搖頭。

當時巧雲突然改變主意将王修文塞到他懷裏的時候他就感覺到事情不妙,沒想到她真的走上了一條絕路。這樣清軍就再也休想從她口中問出什麽了,而王思敬也終于再沒什麽可忌憚。

那時的王修文還小,只有三四歲,一路上跟着陌生人竟然也沒有哭鬧。只是呆傻的看着窗外一閃而過的麥田,想起巧雲哄她入睡時唱過的兒歌。她說:“男子漢大丈夫要頂天立地,再苦再累都不能掉下眼淚。”于是許多次他都睜着大大的眼睛,眨也不肯眨一下,惟怕母親知道他是個懦弱膽小的人而不高興。

夫婦兩個只走了一站路就下來了,再搭黃包車趕往鄉下。那時候天已經黑了,遠處的燈火一盞一盞的冒出來。仿佛是天上的星子,一把散開之後,東一顆西一顆的。若是平常的這個時候巧雲應該在床上哄王修文睡覺,可是,此刻王修文縮在女人的懷裏,嗅着她身上陌生的味道,小小年紀卻覺得越走就會離他的母親越遠,他可能很久都找不到她了。

很久,很久……

當時來不及請醫生,為首的軍官也是有些慌了,張孝全明确囑咐過,千萬不能有任何閃失,更不能硬來。沒想到卻搞出了人命。

轉首問道:“有沒有醫生?”甲板上的人都吓壞了,個個僵怔的站在那裏默不作聲,聽到問話,也沒人敢站出來答話。

軍官一眼掃到一個人,是一個消瘦的女人,大大的眼睛裏積蘊着莫測的情緒,是痛惜,是悲憫,亦或只是害怕時的無措。那明媚的眼睛嬌豔欲滴,鮮豔的嘴唇也被自己咬出淡淡的白痕。一眨不眨的望着地上聲息微弱的巧雲。軍官直接将人拉了出來:“你認得她?”

不等女人回答,一個白發老者一步上前。賠着好話說:“軍爺,軍爺……這是我的孫女九兒,打此路過,怎會認得此人。”扯開他鉗制九兒的手又道:“我是老郎中,會看些病疾,讓我來瞧一瞧。”

說着蹲下身去看,伸出兩指按在她的脖頸動脈上,再左右檢查之後,一陣惋惜道:“已經斷氣了。”

衛兵帶着巧雲的屍首離開了。

渡輪“嗚咽”一聲重新啓航,甲板上的血跡沒人擦拭,江風很大,掀起一片鹹腥,暈船的人越發嘔吐不止。

九兒扶着欄杆吐得臉色發白,吐到最後将膽汁都吐出來了。那樣翻江倒海的感覺,撕擰着五髒六腑,有了千瘡百孔的錯覺。

紀東陽輕輕拍打她的背,幫着順了兩下,關切的問:“沒事吧,九兒?”

九兒虛脫了一般,軟綿綿的靠到欄杆上,一直滑坐到甲板上。不等說話,眼風掃到那抹逐漸幹涸的血跡上,肺腑中一陣翻騰,再度搜腸刮肚的吐起來。

全身竟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

只是一閉眼,想起女人凄楚的眼眸。聽聞心事未了的人死時才會睜着大大的眼,徒勞的望着整個人世。她是有什麽不甘麽?

紀東陽說:“這樣的亂世,每天不知要死多少的人。”接着感嘆:“九兒啊,你雖然失了記憶,一切舊事都想不起來,或許正是得老天眷顧,是好的。”

九兒幹瘦的手指緊緊抓着欄杆,看水中自己的倒影,她是誰?又是從哪裏來?

卻通通不得而知。

付東傾最先得到巧雲意外身亡的消息,沉頓了好一會兒,還是決定暫且不将這件事情告訴付江沅。卻又擔心王思敬那邊發生什麽變故,當即密電青雲城暗中将人控制起來。

卻得知王思敬一早就離開了,四處去尋,并不見他的蹤影。

确定他也是逃走了。青雲城有許多他的部下,即便被付江沅更換過,可是為了掩人耳目,并不敢大肆而為。所以他想離開,簡直輕而易舉。之前安份守已,不過就是因為有所忌憚。

好在林君夢還好好的呆在青雲城裏,所以大局到了現在已經趨于穩定。直等運城這一仗打完,綏州幾省的天下就成了清軍的囊中儲物。

想了一會兒,起身踱到門口,天色終于有一點兒放晴,陽光擠破雲層灑向大地,他的心裏卻并不寧靜,許多士兵不适的表現越發明顯,軍醫亦查不出确切的症結,只按着一般傷風感冒開出方子。吃了兩日并不見效,他不由憂心忡忡的想,不知付江沅手上的兵力戰鬥力如何。

天氣一放晴,溫度急速增長,轉眼滾燙如火。

穿着戎裝只覺得透不過氣來,胸口悶到窒息。付東傾這兩日本就脾氣暴躁,這會兒直接解了領口的扣子,對着手下人發脾氣。

等到幾個部下退出去的時候,軍醫來報。

付東傾轉首對副官道:“讓他進來。”

醫生面色沉重,不敢太聲張,只道:“二少,查清楚了,這一回不是普通的病症,我想是瘟疫。周邊的百姓也頻繁出現這種症狀,而且一夜之間流行迅猛,到現在已是死傷無數。”

古往今來,沒人不懼怕瘟疫。

付東傾眸光眯緊:“你說什麽?發了瘟疫?”

軍醫鄭重的點點頭:“我想不會弄錯,的确是瘟疫。”

付東傾一口氣緩不過來,猛地咳了一聲,驟然道:“三少走的時候是發着高燒的。”他的耳朵嗡嗡的響着,少有這種手忙腳亂的時候。不可思議的喃喃:“莫不是……”

軍醫倒是一聲都不敢吭了。

見付東傾臉色驟變,方才慢慢道:“三少許久前就一直身體不适,雖然也是時常發燒嘔吐,但我想也該不會是瘟疫。本少無需太過擔心。”

付東傾一句話也聽不進去,對副官呼喝着去戰地。

當夜戰事終于停止,付東傾在大營裏見到付江沅,不由心裏“咯噔”一聲。清俊的臉頰上沾了血跡,還沒來得及洗去,而他變得那麽憔悴,他險些認不出他。

叫了一聲:“三弟。”

付江沅單薄的嘴唇動了動:“二哥。”

他亦是看了好一會兒方才認出他來,那眼睛總是一陣陣的發花,眯起眼睛看清他,不過輕輕的喚了他一聲,什麽話都不待說,眼前一黑,便失去一切知覺。

這一仗兩方皆吃盡苦頭,将領已是疲憊不堪。一場仗打下來,付江沅半是清醒半是迷糊的,不知道是怎樣撐下來的。連梁景真都不由暗暗驚贊他的戰鬥力,以前只聽說是鮮少上戰場的。

營地條件有限,又是瘟疫的高發地。付東傾當即決定連夜将人送回江城去,不等付江沅醒過來,就叫着張孝全帶上近戍侍衛出發了。

九兒在房間中洗漱完畢後走出來,就看到旅館有很多警衛把守,瞧那軍裝的顏色是清軍的衛兵。裏裏外外将旅館看守起來,東面的房間整個被騰了出來,閑雜人等根本不能上去。

心中好奇,就問紀東陽:“師傅,這是出什麽事了?”

紀東陽先前打聽過了,只道:“聽聞清軍的付三少住在這裏,所以整個旅館都被警戒了。我們只管少說話,明天一早也就離開了。”

九兒點點頭。

兩人去大廳裏吃東西,點了清淡的小菜和米飯。紀東陽是個謹慎的人,多事之秋,小心一點兒總沒有壞處。就說:“快吃,吃飽了回房間裏休息,沒事就不要下來轉了。”

九兒知曉其中厲害,埋首快速的吃飯。

吃過飯回到房間就準備休息了,卻聽到樓梯上一陣吵鬧聲,緊接着有人敲她的門板,是紀東陽的聲音:“九兒,開門。”

九兒敞開門,只見紀東陽的身後跟着兩個衛兵,肩膀上挎着槍,一副肅整模樣。九兒猶自鎮定,看了一眼,問紀東陽:“怎麽了師傅?”

紀東陽說:“清軍的付三少高燒不退,到現在仍舊昏迷不醒,他們聽店老板說我略懂醫術,讓過去一起想法子。你過來幫我一下,打打下手。”

九兒連忙說:“好的。”

兩個衛兵将人帶過去,張孝全急得在門前打轉,看到人走過來,遠遠的就迎了上去。眼風從紀東陽和九兒的臉上掃過去,整個人狠狠的一怔,最後竟定格在九兒的臉上,見鬼一般:“四小姐,真的是你?”

九兒目光從容的望着他,沒有一點兒驚怯的模樣,卻也是極陌生的狐疑眼神。

看出張孝全喚的是她,搖了搖頭:“你認錯人了,我不叫什麽四小姐。”

張孝全驚怔的看着她,一臉一眼的審視。

紀東陽馬上搭話說:“長官,您的确認錯人了。這是我的孫女,叫九兒,不是什麽四小姐。”

可是那張臉卻與林君含如同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而他曉得總不會是林君夢。心中的疑惑被放到最大,但不是探究這個的好時候,一想到付江沅,馬上道:“快進去幫我們三少看看,西醫生看過了,打了針也吃過藥,為何會退不下燒來。”

紀東陽叫上九兒進去。

床幔打開,借着房內的白織燈,九兒看清大家口中的付三少。眉目清俊得好似一副畫,只是瘦,清秀烏黑的眉目微蹙着,薄唇也輕輕的抿起來,樣子顯得安靜而乖巧。身上的軍裝沒有換下來,料峭挺拔,而她看到他衣角的血跡,染成細碎的痕跡,像一朵朵的梅花,淩寒獨自,凄豔的綻開着。她沒想到,竟是這樣好看的男子。

紀東陽在一邊喚她:“九兒,去把毛巾沾濕。”醫者仁心,無論是哪裏的人,這會兒眼下的不過就是一個奄奄一息的病人。紀東陽從醫多年,看出付江沅病得厲害。伸手碰觸,身體滾燙,如烙鐵一般,不由吓得吸一口氣。

張孝全十分敏感:“我們三少如何?”

“這樣熱,人哪裏受得住。”叫張孝全将他的軍裝解開,既然藥物沒有辦法,也只能一遍遍的擦拭。

九兒端着水過來,見張孝全已經将付江沅的上衣解開了,軍裝下面是一件襯衣。而她目光閃爍了一下,不拘小節,沾濕毛巾之後幫他擦拭降溫。

紀東陽替他把過脈後,去一邊外間的桌子上開方子。張孝全跟着他走出去,等着叫人去抓藥。

九兒到底是個女人,低垂着眼并不敢真的看他,只動作麻利的在他身上擦拭。毛巾很快便被蒸幹,再重新沾濕擰幹。隔着毛巾仍舊感覺到他的胸膛滾燙,這樣一個人身上像燃着火,再不退燒,怕會活活的燒死。失神間,手臂忽然被人握緊,那樣燙人的溫度,卻驚得她一個激靈。驟然擡眸,看到付江沅已經醒了,那雙沉湛的長眸燈光下凝視着她。汗濕的黑色短發貼着額角和鬓角,清冷如玉的臉頰看起來盡是疲憊。這樣盯着她看了一會兒,漸漸的,卻閃現異樣的光彩,眸中的一絲詫異一時間竟欣喜如孩童。

“君含,君含……”嘴角漫漫的滲出笑,鈎子微微上揚。神色溫柔的滴出水來。九兒一陣心驚,就要抽出手來。卻被他攥得更緊,只是沒做任何過激的舉動,就那樣情深意重的盯緊她。輕音喃喃:“我就知道是你,君含,我就知道……”

九兒靜靜的看着他,只覺得這個人癡了一樣。仿佛是沒有意識的,只是燒得厲害,意識不清,便開始說胡說。

不知是怎麽想的,沒有一伸手推開他。聽他夢呓一般:“君含,我想你。你跑去哪裏了?為什麽找不到你……這些年我一直都在找你……從來都是你……”

手上微微用力,猝不及防的将她拉到懷裏去,九兒輕“唔”一聲,鼻尖撞到他的胸膛上,西藥和着淡淡的香水味。她到底是慌了,卻被他鋼筋鐵骨一般攏緊,癡戀的呢喃:“君含,君含……我想你……”

九兒捶打他的胸膛,掙紮着:“你放開,放開啊……”

紀東陽開好方子折回來,看到這一幕後,幾步踱過來将人扳開,緊着将九兒護到身後去。再一看,付江沅眉目一瞌,再度暈死過去。或許至始至終就沒醒來,只覺是夢一場。

九兒呼呼的喘氣。

紀東陽回頭:“沒事吧九兒?”

九兒發絲淩亂,搖了搖頭,卻說不出話來。

等到張孝全再回來,一切歸于寧靜。付江沅還在床上睡着,九兒替他将被子蓋好。

紀東陽便道:“長官,讓九兒随我去熬藥吧,火候十分重要。”

張孝全看了看九兒,讓紀東陽将人帶下去。

據說付江沅喝過藥,午夜的時候醒來一次。趁着那個無暇顧及的時候,紀東陽帶着九兒從旅館中連夜離開了。

等到張孝全反應過來,再去找的時候房間裏已經空了。而他着實吃不準那就是林君含,雖有一樣的容貌,可是昔日的林君含說話做事一臉冷清,不像個會伺候人的人。之前卻見她低眉順眼的幫付江沅擦拭身體,他在一旁默默的注視她,倒是沒看出什麽異樣來。

加之這個特殊時刻,綏軍馬上倒下了,幾乎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如果她真的是林君含,沒道理隐匿起來,連自己的天下都不管了,那哪裏是林君含會有的行事作風。

所以,九兒的事他也沒有對付江沅講。見他燒退了,不待他真的清醒,又上路了。

直到半下午的時候,終于抵達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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