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002)有負于她

付府早就聚集了人等着,車子一開進來,馬上叫人用單架将付江沅擡到卧室去。醫生緊接着為他做全身檢查,一時間氛圍緊張,只怕查出是不好的病來。

之前付東傾打回電話說戰場周遭爆發瘟疫的時候,付譯幾乎不能呼吸了。他行軍數十年,自是見過瘟疫的威力,都說病來如山倒,可是同瘟疫比起來,還不足為道。喉嚨發緊:“你是什麽意思?”

付東傾也只是說:“江沅近來一直高燒,時而也會咳得厲害……”他再不肯說下去了,電磁波裏持久不下的沉默。

付譯跟着眼睛泛酸,心口那裏當真是堵得厲害。最後無聲無息的挂斷電話,獨自關在書房裏,看窗外輕如薄雪的柳絮,那徜徉的樣子只如初雪一般。濕潤的眼眶微微眯緊,想起一些舊事,記憶裏泛黃的往事,總能引爆人心底最脆弱的一根弦,便不可遏制的傷懷起來。

耳畔似又爆發出哭聲,驚恸的響徹整個付府,那時候他已經從外面回來了。下了汽車卻一步都不敢動。那腿就跟灌了鉛似的。現在想起來,那時候他其實是太害怕了。只怕幾步走過去,就要徹底的得知她的死訊。如果他遠遠的不去靠近,一切就只是聽說。而事實上,他從沒真的想要失去她。

那戚戚的啜泣聲又來了,付譯猛然的回過神。就聽到外面的敲門聲,許婉婷在走廊上喚他:“老爺,江沅回來了……”

他幾乎是步履跄跟的走出去。

付江沅整個人瘦得厲害,空有一副骨架子,看着還是挺拔的男子。躺在單架上的時候卻感覺輕飄飄的。

所有人屏住呼吸,看着醫護人員忙來忙去。

最後德國醫生終于走過來,操着一口外語,請付譯借一步說話。

付譯心神不寧,慌亂的點了一下頭。跟着那醫生走出去,許婉婷不放心,一心想要跟着。付譯轉首道:“夫人,你先等一等。”

起風了,白色的柳絮幕天席地,付府一棵棵的蒼天老樹,每到這個時節便如下雪一般。有幾朵透過窗子飄進來,無根的浮萍一樣沾到黑絲絨的落地窗簾上,亦像開出了花。

醫生的聲音只是忽近忽遠:“三少的病情只怕不妙。就算還不能确診是瘟疫,可是,想要治愈怕是也很困難……”

她抓着他的手,掌心冰冷,他想給她暖一暖,也終究是忍住了。怕她日後有更多的貪戀,不由從她掌心裏抽出來。而她的聲音又是那樣柔軟,剛生産的緣故,虛弱的不得了,拂在他的心頭癢癢的。

“司令,我怎麽樣都不要緊,但孩子一定要好。否則就算死我也不會冥目的。”

他說:“婉信,你要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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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譯老目渾濁,盯緊那醫生,同樣用外語道:“醫生,我求求你一定要救救他。”

醫生點點頭:“我會盡力的。”

傍晚的時候劉青梅過來看付江沅,聽說他從運城的戰場上回來了,而且生了病,卻不知道嚴不嚴重。一來就問吳素:“大嫂,三少他怎麽樣了?”

除了付譯,其他人并不知道付江沅的病到底有多重。女眷大都沉不住氣,有點兒事情就大驚小怪的。而且又是瘟疫這種亦恐亦怖的事情,哪會不忌憚?

便說:“看着是挺嚴重,昏昏沉沉的,一直睡着。不過我想該是沒有大事,江沅自小身子骨就弱一些,這回又在戰場呆了那麽多日,條件惡劣,他哪裏受得住。”

劉青梅心中惴惴,去付江沅的房間看他。被褥之間瞌着眼,其實他睡覺的樣子才好看,反倒沒有平日裏的清冷與淩厲。那樣狹長的眉目閉合起來,只覺得異常秀氣。

她在床邊看着,并不舍得叫醒他。

付江沅的卧室裏有一種奇異的淡香,仿佛是一種清新劑的味道,吸入肺腑中很是舒暢,軟軟的,時間久了生出一種困奄。劉青梅見他一時半會兒醒不來,這才輕手輕腳的走出來。

吳素在花廳內喝茶,見她下來便喚:“青梅,過來坐一坐。”

劉青梅嘆一口氣說:“三少怎麽那樣瘦了,都快要認不出他了。”她在自己的臉上比劃了一下:“你看骨頭都突顯出來了。”覺得他那個樣子可真是狼狽。

“打仗本來就費心神,再加上病重,瘦是難免的。”吳素将點心推給她,又道:“現在回來修養了,應該很快就能好起來。你平日沒事的時候多來陪陪他,江沅這段時間心情不好,我還總擔心他悶出病來。”

劉青梅不說話了,一口點心含在嘴裏只覺得甜膩。好端端的婚事為什麽就取消了呢?之前跟那個女人還不是你侬我侬的,一副眼裏再容不下別人的樣子。她的心裏難受了一段日子,也便不大來找他玩了。有的時候在社交場合看到甚至招呼都懶得同他打,不能說不恨他。從小到大她切切的盼着什麽他不是不知道,卻裝作看不懂的模樣。

勉強的咽下去,發着脾氣說:“他的紅顏知已多得是,哪裏用得着我來陪他解悶。只怕看到我心煩還來不及呢,我可不敢往他的跟前湊。”

吳素“哧”地一聲笑起來,就見劉青梅窘得拿杏眼橫她:“大嫂,你笑什麽啊,我說的可都是真的。你再笑,我可就不理你了……”吳素更加笑個不停:“你還在生江沅的氣呢對不對?一看你的樣子我就知道了。別說得咬牙切齒的,既然那麽惱他,為什麽一聽到他從戰場上回來了就跑來看他?你呀,分明就是心裏放不下他,标準的刀子嘴豆腐心。”

劉青梅不再說話了,這倒是真的。她終歸還是放不下他,畢竟從小一起長起來的,而她着實喜歡了他一把年頭。可那又怎麽樣呢?妾有意,郎無情,不知自己是鬧得哪一出。

又聽吳素道:“反正江沅現在是跟那五小姐散了,說到底他的身邊也沒剩下別人了,數算來數算去也不過就是一個你。所以不能說一點兒希望都沒有。再者說,男人哪一個不是渾過來的?我是過來人,再清楚不過。”

前些日子付俊仲去外地征集糧草,卻聽說跟那裏的一個窯姐瓜葛上了,諸事繁忙仍舊風流韻事不斷。難免傳到吳素的耳朵裏,初初聽到的時候心裏也是酸溜溜的,可是真等他回來,面上卻不當作一回事。結果怎麽樣?這些年過去,她還不是穩穩的坐在付家大少奶奶的位置上。而且永遠不會改變。

劉青梅咬着唇齒靜靜的想事情,付江沅若真是渾一點兒也倒好了。可他那個人是太較真,只怕心比石頭還要硬。

王修文從江城離開就不大肯吃東西,也不肯說話,多半坐在院子的小椅子上不斷的向外張望,總像在期盼着什麽人。到了很晚都不肯回屋裏睡,最後被王豐抱進去,交給阿梅後讓她帶着孩子去睡覺。

阿梅倒不知怎麽跟王修文說話,哄他也不搭腔,見他瞪着大大的眼睛,便問:“修文,為什麽不睡覺啊?你到底在想什麽?”

王修文眼裏亮晶晶的:“阿姨,我媽媽什麽時候過來接我?”

阿梅那一顆心瞬間比梅子還要酸澀,背過臉去偷偷的抹淚。

轉首來哄騙他:“我們再等一等,你若好好睡覺,好好吃飯,說不準哪一時你媽媽就過來了。”

王修文說:“媽媽不給我唱兒歌,我睡不着。”

阿梅雖說有些年紀了,可是一直沒有孩子。不知道孩子睡前要如何哄,聽他這樣說,便思及着自己會的民謠,想起一首哼唱給他聽。唱出來的和巧雲自然不同,也都是自己家鄉的。

“新娘子,擺架子,房裏擺只破臺子,公婆倆個扔骰子……”

王修文睜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她,也一直沒有睡。

不知過了多久,外屋的門被“砰砰……”的敲響。

阿梅一個激靈将王修文抱到懷裏,身上就已經出了汗。

這兩日王豐都是不睡的,就坐在堂屋裏,聽到任何的風吹草動就馬上透過門縫聽動靜。而他的腿其實并不好,右腳走起來一跛一跛的,許多年前戰場上傷到了,那時候他就是王思敬的部下,卻是沒少得王思敬照顧。這會兒拖着走到門邊,低聲問:“誰?”

外面那人道:“是我。”

王豐心口一松,立刻将門打開,一臉欣喜道:“王副官,你終于來了。”

王思敬終是風塵仆仆的趕來了,問他:“巧雲和孩子呢?”

王豐頓時沉默,須臾只道:“孩子在裏面,夫人她……她出事了……”他将事情講給他聽,小心翼翼的盯着王思敬的一張臉,那聲音越來越低:“夫人想來是料到了清軍會馬上找過去,只怕她帶着孩子走不掉,才想出那麽一個法子。後來我讓阿梅先帶修文去了車站,再返回去的時候,遠遠的看到夫人已經出事了……”

王思敬怔愣的站在那裏一句話也不說,從來都是鐵铮铮的漢子,從也不見寂寥蕭條過,此刻周身彌漫着一股化不開的悲恸,仿佛動一動就要落下淚來。

最後喉嚨哽了哽,嗓音沙啞:“我去看看修文。”

王豐接着叫住他:“對了,王副官,夫人之前留了信給你。”他轉身去取信了,藏在裏間的衣櫃裏,一步一步動作很是緩慢。拿出來時告訴阿梅:“把孩子給王副官抱出來。”

之前見到的時候心中略微遲疑,王修文是不是傻的,腦子不像其他的孩子轉悠得那樣快。所以一直呆呆的,連話都很少說。然而那一聲哭泣爆發出來的時候,卻狠狠的在人的心口上擰了一把。就仿佛是積壓了許久的情緒,忽然找到一個端口,便一下子爆發出來了,撕心裂肺,又不可遏制。那樣子哪裏像什麽都不知?只是不知這麽一個小小的孩子是如何壓制悲傷與恐懼的,硬生生撐到了這一刻。

見到王思敬後,一把攬住他的脖子,縮在他的懷裏哭到哽咽,小身子劇烈的顫抖着,一聲比一聲響亮,險些斷了氣。

王思敬再也忍不住悲傷,一邊輕輕拍打他的背,一邊靜靜的掉淚,渾濁的淚水滑入王修文的脖頸中。

許多年後王修文再想起這一刻,只覺得那淚帶着灼熱的溫度,是燙人的。

這一生,他也不過就見王思敬哭過那一次。只是那時他還小,并不能真正懂得那一刻他到底失去了什麽,內心深處又到底有多悲傷。他的信仰崩塌了,沒能替四小姐守護住天下。而他總也來不及對她的妻子好,到死,連一個溫柔的動作,一個體己的話都沒有……到最後就連巧雲腹中的胎兒也沒能保住,直到看了巧雲留給他的信,才得知她的肚子裏已經有了他的骨肉,快要三個月大了。她自是十分欣喜憐惜,如若不是時局突變,她是打算要親自說給他聽的。可是,卻發現早早說出來,只會無端增加他的牽絆與困擾。她不想他郁郁不得志,能做的就只有那些。

王思敬才知道原來她早有那樣的打算,就預料自己帶着孩子可能逃不掉。卻又知道修文無論如何不能落在清軍乃至任何人的手裏……

夜裏起了風,撼動衣料發出簌簌的響聲。王思敬抱着王修文一直坐在院子裏,懷裏的孩子已經睡着了,之前哭得太甚,睡夢中時而發出抽搐聲,他聽到他夢呓時喊着:“媽媽……”

王思敬将被子攏緊,那只手早已泛起麻痹。可是不及他的心,他知道修文再沒有媽媽了。而他的妻兒這一生短暫相遇後也都一去不複返。

他望着冰涼如水的月色,只是想,如果時間倒流,可以回到分手的那一刻,他定會一無返顧的伸出手來抱緊她,告訴她這一生娶到她,何其有幸。

可是,有些話,錯過了就再不能說。

王豐站在門口聽着晚風的嗚咽聲,像極了一個女人的如訴如泣。而院中王思敬坐在那裏,成了一尊巍峨的雕像。再堅硬的漢子也有柔軟的內心和動人的柔腸,他在感懷他尊敬并愛戴的人,一定心如刀割。

九兒和紀東陽連趕了兩天的路,終于來到了洛陽城。這裏沒有戰亂,又是清州的一方富甲之地。紀東陽說:“這個時候去哪裏都不安生,四處戰亂,卻是要找個地方躲起來。現下把你放在這裏,我再出去也就不那麽擔心了。”

九兒聽出他話裏意思,吃驚道:“師傅,你是要把我放到這裏獨自離開麽?”

紀東陽感慨道:“你一個女兒家,相貌又不俗,跟着我反倒諸多不便。而我做為一個醫者,祖祖輩輩都在行醫救人,這是天職。現下硝煙四起,聽聞多處發生瘟疫,我想去盡自己的一點兒綿薄之力,能救一個人也是好的。”

九兒倒是無所畏懼:“師傅,那我跟着你一起。”

紀東陽搖頭道:“不可,你跟着師傅,反倒讓我沒辦法安下心來治病。我這裏有一個故人,你就先呆在他那裏,讓他找些事情給你做。到時候我會囑咐他好好照顧你。等到瘟疫結束,師傅再回來尋你。”

九兒說不動他,便只得答應。

她也聽說綏州和清州地界發生瘟疫的事了,聽聞昔日繁華的城池如今滿目瘡痍,短短幾天的時間,諸多百姓不治身亡。軍中許多将士也相繼倒下去了,一時間士民流散,千裏無雞鳴。她想象着那樣的慘狀,肺腑中一陣窒息。舉目望着坊間行走的人,卻只是悲哀的想,誰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麽,這些人是否還能活生生的。

九兒不再說話了,跟着紀東陽一起落寞的前行。

到了地方才知道是個戲班子,那老板姓吳,是紀東陽的舊友。看到他來,連忙請他到裏面坐。接着叫人上茶,打量九兒一眼道:“這個丫頭是誰?以前怎麽沒見過。”又道:“瞧這樣子,可不是九兒。”

九兒是紀東陽的孫女,聽紀東陽說兩年前去世了,沒同她說是怎樣死的。只是救下九兒的時候,問她什麽一概不知,便道:“你若不嫌,以後就叫九兒,做我的孫女罷,也當是給我個念想。”九兒自然沒有反對的話講,她孤苦無依的,能有個家人當然再好不過。便一口應承下來。

紀東陽此刻嘆一口氣:“九兒那丫頭命薄,兩年前就已經不在了。這是我路上撿來的丫頭,見着可憐,就一直帶在身邊。也喚作九兒。而我此次過來,就是想求吳老弟幫我收留九兒一段時間。我要去瘟疫的高發地行醫,帶着九兒諸多不便。思來想去,只能來求吳老弟了。”

那吳老板倒是一陣好說話,笑道:“你這樣說就見外了,什麽求不求的。現在亂世,她一個小姑娘跟着你四處颠簸也的确不安全。只是我這裏條件有限,如若不嫌,就在這裏打個雜什麽的,吃住上不會虧待她。卻是這工錢不好開,你也知道,這個世道錢不好賺,如若不是哪家唱堂會,便沒什麽大的營生。不餓着嘴就已經是好的了。”

紀東陽連連應是:“不打緊,只要有個落腳之地就好,工不工錢的無所謂。只是別讓這孩子受了委屈……”

“老哥你就放心吧。”

九兒當場被留下來,而紀東陽當天就打算離開了。九兒自從醒來,這世上也就認識這麽一個人。難免心中不舍,一直送了他很遠。只勸他年紀大了,要好生的保重身體。

紀東陽心中也不好受,囑咐她:“寄人籬下,要長些眼神。有的時候難免要受些委屈,忍一忍就過去了。等到瘟疫過去了,師傅會立刻過來尋你。”

九兒只怕他太擔心,勉強撐起一個笑:“師傅,你放心吧,我知道該怎麽做。”

紀東陽點點頭,雖然跟九兒相處的時間不多,可是他也看出來了,這不是個一般的丫頭。自骨子透出來的一種韌性,連眼神都異常鋼硬,倒像一個堅強的人。所以他也不是特別擔心她。見天色不早了,只要太陽落山前早早離去。

九兒望着那渾紅的日影漸漸将老人的一抹輪廓淹沒,心底不知多感激他。

紀東陽才走了兩天,便傳來時局有變的消息。清軍和綏軍這一仗打得着實風起雲湧,變幻莫測,各大報紙刊登了扶桑成立的新政府攪入戰局的消息,這無論于清軍還是綏軍,都如晴天霹靂。

九兒早上出去買早餐的時候聽到報童的叫賣聲,便買了一份報紙來看。秀眉微微的蹙起來,方覺得時局真是動蕩,天下已經是四分五裂,卻還要有外國政府來不停攪局。不知這樣的水深火熱何時是個頭。她一字一句的看下去,那報紙上面說扶桑出其不意對清軍出手,這一仗本就打得不可開交,這一回清軍等同腹背受敵……又是趕在這個瘟疫頻發的高峰期,清軍本來有望近期奪下綏州,眼下卻要被扶桑坐享漁翁之利了。

她很是吃力的看下來,心中澀澀的想,那扶桑政府還真是卑鄙。

手上提着的清粥一個不注意燙到了手背,頓時紅了一片,而十指連心,整個人狠狠的一陣抽搐。

付江沅得到消息後大發雷霆,時局本來趨于穩定,戰事雖然吃力一些,死傷加上瘟疫,清軍損失不小。但收複綏州在望。無論如何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又生出旁的枝節來。

付東傾更加氣急敗壞,同時覺得許多話不知道該如何對付江沅講。是他草率了,這前付江沅不是沒有提過謹防後患的問題。先前防守做得一直妥當,至始至終沒有松懈過。直到付江沅重病被送回江城,他便将後防撤銷了一部分,一方面是想加快戰事進程,只以為前方禦敵戰士死傷慘重,驟然調來一股兵力,綏軍一定吃不消。且想着後防相安無事,駐紮大隊的兵力着實浪費。看到瘟疫發作得這樣洶湧,一時急攻進切,便私自做了調兵遣将的決定。事實證明,這一回他錯了,到底讓扶桑人鑽了這樣一個大空子。只是悔不當初。

付江沅得到消息的時候,硬是扯掉了手上的管子,跳下床就往戰地趕。一邊穿軍裝,一邊叫張孝全備車。

出付府的時候被付俊仲硬生生的攔了下來。有些事情他是了解的很清楚了,只是擔心他的身體狀況所以一直沒有同他說。如若不是下人疏忽,将當日的報紙拿到房中,這事暫時是打算瞞着他的。

不由道:“三弟,去了也是無用,時局再沒了回轉的餘地。”

付江沅桃花眸子淩厲的眯起來,定定的看了他好一會兒,仿佛是聽不清他的話。薄唇動了動:“你說什麽?”

付俊仲忽然一陣難言,擔心那話說出的後果,他知道他嘔心瀝血是為了什麽,只怕說出來,輕輕的一句話就将他給打倒了。

付江沅驟然暴躁起來:“你快說呀,到底什麽意思?為什麽會沒了回轉的餘地,但凡戰事不都是有轉機的麽。”

付俊仲痛心道:“清軍戰敗了,被扶桑奪了先機。而你二哥正帶着部隊趕回來……”他沉沉道:“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付江沅頓時發起瘋來,伸出手來撕扯上他的衣領,眼底腥紅,像一只發怒的獅子:“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清軍怎麽會戰敗,你在胡說對不對?”付俊仲被他勒得就快透不過氣來,抓住他的手臂不停的勸他安靜。

一邊的張孝全也來安撫他的情緒:“三少,你冷靜一點兒。”硬是将他扯開了,緊緊扣制他的肩膀,謹防他再撕打上去。

付俊仲重重的喘了幾口氣,見他那個癫狂的模樣,一陣于心不忍。但事實就是如此,雖然痛心,卻無法改變。

嘆口氣道:“我們的确戰敗了,這一仗清軍和綏軍都未讨到半點兒便宜……”

付江沅睜大眼睛怔怔的看着他,瞳孔卻越縮越小,仿連天上的日影都只變成了一個微茫的輪廓。本來該是極痛心的一件事,嘴角一動,忽然笑了起來,那樣突如其來的笑聲,震得大家夥皆是一個激靈。

付俊仲被他的反應驚到了,讷讷:“三弟……”

付江沅只差眼角溢出淚花,笑聲越來越小,唇角的痕跡卻越來越大。

“你在同我說笑對不對?清軍怎麽可能戰敗,大哥,你竟會拿這種事情來同我開玩笑。”

張孝全也喚了一聲:“三少。”

付俊仲看他怒極反笑的樣子,知道再不用多說什麽,他已經信了。或許是不可思議,亦或痛心至極。所有人靜靜的注視着付江沅一臉一眼的倜傥笑意,從最初的明豔如花,再到一點點的湮滅殆盡,就像旋風過境席卷一切,只覺得驚心動魄。而他笑着笑着終于再笑不出,眸底湧出極至的絕望與哀傷,一時間整個人心灰意冷。失魂落魄的讷讷:“怎麽會沒了呢?怎麽會……我是要幫她守護天下的,如何能被別人奪去……”他眼望不知名的某處,落寞得讓人心驚。“我要如何同她交代……君含……君含她要如何氣我惱我……我要怎麽同她交代……”

在這場戰争裏他是拼了全力的,戰事發起前幾乎不休不眠,親臨戰場的時候更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她的天下他是打算好好的幫她守護,不落入任何一個人的手中……

到了這一刻付江沅似是徹底垮掉了,之前那一點兒支撐到現在的意念仿佛碎成了米分末。他終于再提不起心氣做任何的事情。

整個付府一時間憂心忡忡,由其付譯,只擔心西醫的話成了真,付家便因此厄運臨頭。想着這樣消沉總不是個辦法,日子還要從長計議。就出面勸說他去洛陽城小住一段日子。就當是躲個清淨也好,至少遠離江城,那些惹人心煩的戰事便不會打擾到他。

付江沅想來也是心灰意冷,聽到付譯這樣說,即刻吩咐張孝全準備去洛陽城。

付家在洛陽城的南山上有幾棟別墅,而那裏風景宜人,閑暇的時候就會有人去那裏小住。吳素這一回聽說付江沅要去,正好在家裏呆得憋悶,就叫上許婉婷搭他們的車子一起過去,這樣去了洛陽城也好有個照應。

張孝全妥善安排之後,就從付府出發了。随行中還有幾個醫生。

一路上車子并不急行,擔心旅途勞頓付江沅的身體吃不消。早早便找旅館下榻,所以抵達洛陽城的時候并未感覺到辛苦。

這個時節南山上的花都已經開了,漫山遍野,灼人眼瞳。幾棟宅子都是西式的洋樓,紅白相間的建築,掩映在花草樹木間。院中有參天老樹,枝葉正是生長繁茂的時候,摭天蔽日,将半個院子掩映起來。走進去只覺得涼爽,方感覺夏天真的是來了。

付江沅住在獨立的院子裏,他怕吵,而幾個女眷平時裏一定是不安生的。由其吳素,一來洛陽城便道:“媽,明個兒早上我們去街上轉一轉吧,真是好些日子沒來這洛陽城了。”

許婉婷肩膀上攏着寬大的流蘇披肩,想了下說:“也好,正好有些東西需要置辦,只是衣服就拿得不夠多。”

吳素便轉首問付江沅:“三弟,你去不去?”

付江沅臉上微許的倦色,只道:“你們去吧,我對你們女人的事沒什麽興趣。”

吳素見他不太想說話的樣子,笑了聲:“那你就好好休息。”

戲班子裏的雜事很多,件件都不起眼,可是真若忙起來幾乎一刻也停不下,直到夜深休息。

九兒最初的幾天多少有些吃不消,跑斷了腿卻不一定打發得人滿意。哪一時出了差子,便被人劈頭蓋臉的責罵。由其戲班子裏的一個當紅名角,叫素心。林君含聽過她亮嗓子,的确清亮,戲也唱得特別婉轉動聽,洛陽城裏不知多少人捧着她。脾氣卻大的不得了,身邊的丫頭時常被她訓斥得眼眶發紅,憋屈得一聲都不敢吭。那天九兒給她送早餐,不知道她有睡懶覺的習慣,敲門的時候将人吵醒了,就發了好大一通脾氣。将當天的早餐也丢了出去,算記得了九兒的那一張臉,便時常找她麻煩。

米分墨登場前就叫九兒去服侍,戲班子裏的事九兒怎麽懂,時常惹得素心氣不順,正好有機會罵她。

而九兒的性情總是淡淡的,不招惹她,也不低眉順眼。素心有一次罵累了,發現她就那樣不冷不淡的,似乎不将人放在心裏。擡手便要打她,她打身邊的丫頭也是常有的事。這一回将一擡手,九兒淩厲的眼眸望向她,那眼中竟無端端的閃着一股肅殺之氣,君臨天下那般,仿佛統領過千軍萬馬。素心手一顫,竟沒敢打下去。

冷冷的哼了一聲:“別杵在這裏讓我看着心煩,滾下去。”

九兒淡淡的掃了她一眼走出去。

吳老板瞧見她,便伸手叫她:“九兒啊,是不是又被素心罵了?”

九兒只道:“素心小姐不罵人只怕是心中不痛快,只要她舒坦了,我倒是無防。”

吳老板嘆口氣說:“素心的脾氣我們都了解,可是你也看到了,她是我們戲班子的頂梁柱,大家吃的喝的實則都在指望她。萬一她一氣之下離開了,我們的日子可就要難過了。所以,說好說歹的,你就多擔待一些,別往心裏去。”

九兒應是,寄人籬下能有飯吃已經是不錯了,又怎麽可能挑三撿四。

那一邊敲鑼打鼓,大戲已經開始了。許是之前大動肝火的緣故,素心今日的戲唱得不比往日,口幹舌燥,勉強唱到最後。一下來就吆喝着要水喝,九兒将冷熱适中的茶盞端上去。只見她捂着嗓子一副極痛苦的模樣,皺眉将一盞茶喝下去。清了清嗓,方感覺好了一些。

吳老板提着袍子過來。問她:“嗓子怎麽了?沒事吧?”

素心自己是感覺吃力,卻也沒太放在心上。近來趕場子,加之昨天又才在一個老板家唱過堂會,許是用嗓太多,難免會覺得辛苦。

搖了搖頭:“休息一下就沒事了。”

吳老板賠着笑:“那你就好好休息,是外還有一場,可不能砸了生意。”

付江沅晚上是被吳素硬拉到鳳傾樓去的,本來只是想拉他出來透透氣,氣色本來就不好,總悶在屋子裏不見得就是件好事。而且吳素發現他總是蹙個眉頭,不由道:“三弟才多大的年紀,那樣子只比爸爸還要老氣。年輕人就該多出去走動,以前也不見你是這個寡淡的性子,那時候和你大哥二哥一起鬧起來,跟混世魔王似的。”

先前付江沅不肯出來。許婉婷幫着一起勸,最後好說歹說總算将人拉了出來,不想正趕上這裏唱大戲,據說還是名角素心,鳳傾樓裏早早就聚滿了人。

吳素和付江沅一過來沒在大廳停留直接去往樓上。張孝全直接找老板弄了二樓最好的雅間,正對着高高的戲臺。

吳素便誇張孝全這事辦得妙。

接着說:“看樣子戲要開始了,三弟既然來了,就坐下來好好聽戲吧。”

付江沅今日穿了一身西裝,懶洋洋的往椅背上一靠,亦是掩不住的風流倜傥。

戲子們在後臺已經上好了妝,只等着米分墨登場。素心坐在那裏忽然一陣焦灼,輕輕的咳了一聲,竟然發現自己很難發出聲音。

有人注意到她,忙問:“素心,怎麽了?”

她一張口,果然聲音沙啞。不由所有人都跟着慌了。

吳老板幾步竄過來:“這是怎麽了?”

素心指着自己的喉嚨,痛苦道:“幹疼的厲害,怕是一時半會兒不能唱了。”

吳老板一陣痛心疾首。鳳傾樓的錢已經收了,不過就是預定了這麽一出戲,之前風傾樓的老板還千叮咛萬囑咐一定要好好唱。這戲馬上就開始了,卻突然發不出聲音,可如何是好?

素心自己亦是焦燥萬分:“不如前找個人去臺上頂一陣,估計休息一下便好了。”

可是一出戲,就帶着這麽幾個演員過來,角色都是可丁可卯的。中間挑出一個,換行頭是來不及的,只怕會耽誤下一場。吳老板急得眼睛發花,緊着用拳頭敲打自己的手掌心,嘴裏唠叨個不停。一轉首正看見九兒端着茶盞進來。忙叫她:“九兒,你快過來。”

九兒驚詫着走過來,問他:“吳老板,有什麽事嗎?”

卻見吳老板上下打量她,其實九兒是個美人,而且是個少有的美人。只是平時穿得樸素一些,若是換上一身華麗的行頭,只怕連素心都遠遠的比不得。頭腦中機靈一動,着實滿意道:“素心的嗓子出了一點兒差子,要緩一緩,可是戲馬上就開始了。你先去上面頂個場子,随便表演點兒什麽,唱歌或者跳舞,只是能撐些時間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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