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東宮誤
太平将那兩封文書擱在案幾上,又輕輕敲了兩下:“我不明白。”
崔湜垂手立在那裏,重複道:“您很強大。”
他擡起頭來望着太平,眼中隐隐透着幾分桀骜和不甘:“我崇尚強者,亦仰慕強者。公主以一己之身來往于西域和波斯,立下不世的功勞;又輕易便化解了薛延陀部的紛争,食邑三千,位同王侯。在這個世上,沒有誰比您更強大,也沒有誰比您更适合讓我去追随。”
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卻依然堅定且鄭重:“請讓我,追随您。”
太平赫然怔住。
她望了崔湜許久,才緩緩搖頭,說道:“你眼下,不過是個孩子。”
“我不是!”崔湜雙手緊緊握成了拳頭,額上隐約有青筋暴起,“從小到大,從來沒有誰将我當成孩子看。阿耶說要磨砺我的心志,便直接将門蔭的名額送走,說是要斷絕我的後路;祖父說我是長子,理當作為弟弟們的表率,每日……每日……”
他聲音裏微帶了幾分顫抖,眼眶也不知不覺變得微紅。
太平微有些愣怔,又執起那兩封書信,從頭到尾重新看了一遍。那兩封信果然一字不差,字跡和措辭都相當稚嫩,卻字字句句都在充作大人。她皺眉想了一會兒,慢慢回憶起崔湜上一世同她說過的話,卻什麽都想不起來。
上一世,崔湜追随她時,就已經是進士及第之後的事情了。
那時他從未同她說過這些,也從未對任何人說過這些。
眼下的崔湜,果然還只是個孩子。
“……我不甘心!我會變得強大,也會做得比他們所認為的更好!然後,然後我會同他們說,我所依仗的從來都不是博陵二字,我所依仗的不過是我自己!”他上前兩步,側跪在太平身前,低低地垂下頭去,聲音裏帶了幾分嗚咽:“請讓我,追随您。”
他對她行了跪禮。
這世上除了大朝時觐見君王,除了祭拜先祖宗廟之外,幾乎不會有人再行跪禮。
“你等等!”太平急急扶起他,卻因為動到傷處,忍不住皺眉嘶了一聲。崔湜一動不動地跪在她身側,推開她的手,有些漠然地說道:“我既已下了決心,就斷然不會再回頭。公主若是不允,我便在這裏跪上一日一夜,三日三夜,十日十夜……”
“……你夠了!”太平額頭上青筋直跳。
崔湜擡頭望着她,幽幽地說道:“公主若是嫌煩,不妨早些應下為好。”
太平用手指着他,半日都說不出話來。
許久之後,她才慢慢收攏好那兩封文書,冷聲說道:“我要見見你阿耶。”
既然同他說不通,那還是讓他父親将他領回去為好。
崔湜的阿耶,本朝戶部尚書崔挹,在見到太平的一瞬間,足愣了有半刻鐘。
太平同崔挹說明了今日到訪的緣由,又将崔湜叫到近旁,對崔挹說道:“崔郎年幼,理當全力以赴在課業上,而不是四處拜會應酬。崔尚書身為人父,理當好生約束他才是。”
崔挹聞言一愣,轉頭望着崔湜,似乎是在等待他的解釋。
崔湜幽幽地說道:“阿耶今日簽下的那封文書,是将我舉薦到公主名下的引文。”
崔挹面上多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轉頭看着太平,嗫嚅半日,卻沒有下文。今天早晨長子來找他時,他甚至不曾看過那封書信上寫着什麽,就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眼下公主前來問責,他竟然連半句話都接不上來。
該同公主說些什麽呢?自己定會好生約束兒子,不讓他到處亂跑?
崔挹正在琢磨着措辭,太平已經扶額嘆息一聲,轉頭對崔湜說道:“我想見見你的祖父。”
太平總算是明白,為何崔湜會忽然跑去找她了。
因為眼前這位崔尚書,從來沒有盡到過為人父的責任。
崔湜表情松快了一些,又向崔挹告了聲罪,然後指使仆役們擡着肩輿,來到了崔仁師所居住的明堂裏。崔仁師已經年逾古稀,許久不曾理會過俗務了。崔湜來時,他正在把玩着一塊古墨,抖着兩條長眉毛,和藹地對崔湜說道:“是大郎啊。”
崔湜恭恭敬敬地長揖到地:“阿祖。”
崔仁師眯着眼睛,朝崔湜身後看了一眼:“哦,你還帶了一位小娘子過來,是未來的孫媳麽?”
崔湜用力扯着崔仁師的衣袖,在他耳旁大聲說道:“阿祖,那是本朝的公主。”
崔仁師将公主二字反複念叨數次,忽然神色一凜,抛開手中的古墨,然後一本正經地長揖到地,正色道:“參見公主。”他年紀已經大了,耳目都不甚靈敏,方才竟然沒認出公主來。
太平有氣無力地靠在肩輿上,道了聲免禮,然後指着崔湜說道:“你過來。”
崔湜慢慢踱到了太平面前,低垂着頭,一副柔順乖巧的模樣。
太平從袖中取出一封文書,指着落款處的崔仁師三字問道:“這是你哄祖父簽下的?”崔仁師連她的公主服色都認不清,又哪裏看得清這上頭的文字。所以只能是……
崔湜迅速擡頭望了她一眼,然後又低下頭去,幽幽地說道:“公主明鑒。”
太平幾乎沒将那封文書丢到他頭上去。
她定了定神,慢慢将那封文書收攏到袖中,吩咐道:“回府。”
崔湜上前兩步,伸臂攔下肩輿,一字字鄭重地說道:“公主可否聽我一言?”
他緊緊盯着太平的眼睛,目光中隐隐透着悲憤和不甘。在那一霎間,太平忽然想起了薛崇簡。那個孩子也曾經像這樣,悲憤且愠怒地看着她,然後對她說道:阿娘且聽我一言。
她心中一軟,微垂下目光,低低說了聲好。
崔湜慢慢地放開肩輿,又吩咐仆役道:“你們下去。”
他等周圍人等全部退下以後,才上前替崔仁師拾起那塊古墨,慢慢地放到祖父手心裏,然後低聲說道:“博陵崔氏宗長二十年一輪。在祖父那一輩,恰恰輪到了我這一房上。”
崔仁師拍了拍崔湜的肩膀,然後眯起眼睛,仔細打量着眼前的長孫,滿意地撚須微笑。
崔湜低低喚了一聲阿祖,然後轉頭望着太平,又低聲說道:“祖父致仕以後,便一力承擔起宗族中的事務,忙得片刻都脫不開身。博陵崔氏歷經千年不倒,各房各宗早已經盤根錯節,傾軋的、瞞報的、貪吞的……祖父時不時便會忙到心力交瘁,然後咳血。在我幼時,祖父神智還是清醒的,也時時會指導我一些課業。但……”
“但後來,就變成了這般模樣。”
“阿耶貪圖財利,從來都不會管我。縱然他口口聲聲都是為了我好,但這世上有哪一個父親,是會狠心斷絕兒子一切後路,甚至連門蔭的名額都能拿來做人情往來的……阿耶不管我,阿娘便也不管我。阿祖這些年神智不清醒,連族中事務,都亂得一團糟。”
他垂下頭去,慢慢地握緊了拳頭:“所以你曉得麽,公主。我想要變得強大,護住阿祖,也護住我自己。”
他說完這番話後,便一直低垂着頭,許久都沒有作聲。
太平有些微微的愣怔,靠在肩輿上,一動不動地望了崔湜很久,目光有些複雜難辨。
最終,她微微搖了搖頭,嘆息着說道:“等你中了進士之後,再來過來我罷。”
崔湜猛然擡頭,緊緊盯着太平的眼睛,直到發現她不像是在說謊,才上前兩步,向太平長長一揖到地,鄭重地說道:“多謝公主。”
太平低低唔了一聲,道聲無妨,又緩聲問道:“你方才說,你阿祖是博陵崔氏的宗長?”
崔仁師年逾古稀,而且神智頗有些不清醒。如果博陵崔氏的宗長當真是他,那也難怪各房各宗會傾軋得如此厲害。但卻為何……崔仁師已經這樣了,還一直擔着宗長的重任?
看來博陵崔氏的境況,遠比她所想象的,要複雜許多。
崔湜微一愣怔,然後垂首說道:“阿祖确是博陵崔氏這一任的宗長。”
太平微微點頭,也不再多問,又吩咐道:“送我回府。”
崔湜随即喚便來府中仆役,将太平公主送回府去。等太平公主走遠之後,他才低垂着頭,慢慢走到崔仁師身旁,低低喚了一聲阿祖。
崔仁師依然呵呵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撚須說道:“大郎很好。”
崔湜側身跪在崔仁師身旁,又枕在他的膝頭上,低聲說道:“太平公主是一支出鞘的利劍,他日必會一飛沖天。我要借着她的權勢,助我直上青雲。阿祖,您會幫我的,對麽?”
崔仁師抖着兩條雪白的長眉毛,和藹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也不知有沒有聽到。
太平穩穩坐在肩輿上,被崔府的仆役們擡着,一路朝外間走去。今天是休沐日,非但崔挹在府中吟花弄月,而且還有幾位崔姓的官吏,也一同來到了崔挹府上飲酒。太平肩輿路過時,他們便一個接一個地過來行禮,倒是不曾缺了禮數。
太平微笑着在肩輿上還禮,再擡眼望時,忽然瞧見了一張熟悉的臉。
崔……
“郎君!”
一個小厮忽然踉踉跄跄地跑了進來,撲倒在崔挹跟前,聲嘶力竭道:“郎君,戶部方才來人,說是昨日太子去查帳冊、清點入庫的金銀,然後無意中把那批庫銀弄丢啦!”
他喘了一口氣,又揀了重要的話說道:“是那批已經鑄好的、打了烙印的銀錠!”
崔挹臉色刷的一下變得慘白,然後問道:“丢了多少?”
小厮顫顫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一萬兩!幾位員外郎都已經急瘋了頭,正在往府上趕呢。度支主事已經連夜寫好了奏章,自請辭官,然後讓人捆着自己到禦史臺,現在還在跪着呢……哎郎君!”
崔挹身形搖搖晃晃,幾欲摔倒。
一萬兩庫銀聽起來不算多,但大唐每年入庫的白銀,統共也就一萬多兩。
這一萬兩庫銀大多會被鑄成銀錠、打上烙印,又或是鑄成銀器,随着布帛一起賞賜給宮妃、貴戚、州官……要知道時下銀貴錢賤,國庫裏滿滿堆積着的,幾乎全都是金和銅。丢掉的這一萬兩白銀,其貴重程度不亞于半個國庫。
也難怪崔挹會眼前一黑。這事情一出,他多半便會丢官罷爵,而且今生都別想再複起了。
太平倚靠在肩輿上,慢慢回想着前世所發生過的事情,卻死活都想不起這一樁案子。且不說太子為什麽會忽然跑到戶部去查帳,而且早已經入庫的白銀,哪裏是說丢就能丢的?
她慢慢地揉了一下眉心,翻來覆去地想着許多事情。無論這樁禍事是誰惹出來的,這一回,太子都惹出了一個天大的麻煩。就算是阿耶阿娘,恐怕都很難替太子善後。
崔挹匆忙向太平告了一聲罪,便命小厮取來官袍官印,匆匆忙忙地趕到戶部去了。餘下那幾位做客的崔姓官員頗覺無趣,也一個接一個地起身告辭。太平遙遙望着最後一個離去的人,将他的名字一點一點念出聲來:
“崔玄暐。”
真是好久不見了,博陵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