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蘇芷知啞奴滿心戒備,誰被困在這樣暗無天日的樊籠中不會憎恨世人呢?
蘇芷的柔腸百轉,總對老者稚童展現。
她踅身,嚷了句沈寒山:“沈廷尉,勞煩你回去喊皇城司親從上三番指揮使王猛過來,就說是我的口令,命他即刻帶十名弟兄來此處,搜尋兇手下落。”
沈寒山遲疑問:“我走了,那你呢?”
“我留下。”
“你就不怕……赤鱬妖女折返此地傷人嗎?”
蘇芷哂笑一聲:“若她有這個能耐傷我,也不至于落荒而逃了。放心吧,論幹架,我沒輸過的。”
她胸有成竹,再質疑下去,也沒勁兒了。
沈寒山颔首:“那你一切小心。”
“嗯。”蘇芷目送沈寒山離開。
待人走後,蘇芷提刀割下寬大衣袍,小心抖開,披至啞奴瘦骨嶙峋的肩臂之上。
好在啞奴身量矮小,看着才八九歲的年紀,足以被她的衣布包裹。
蘇芷能感受到她碰上啞奴的一瞬間,小娘子渾身便止不住戰栗,抖若篩糠。
她笑說:“你怕男子也就罷了,緣何怕我?”
聞言,啞奴錯愕地擡頭,看了蘇芷一眼,仿佛在疑惑她為何知道這一點。
蘇芷為她解惑:“你一見我們兩個,目光便落在沈寒山身上,不住往後退步。你同他素未謀面,不可能是忌憚他,故而猜到,你該是怕男子。那麽,将你囚在此處的人,或許不是那名赤鱬妖女,而是朱逢?”
聽到這裏,啞奴沒有開腔。她深深垂首,緘默不語,後頸鼓起一顆顆圓潤的骨,似神佛掌中的慈悲念珠。
她太瘦了,不知在這裏餓了多久。
蘇芷知道,要卸下啞奴心防,需廢上不少氣力,她并不急于一時。
于是,蘇芷伸手,把啞奴攔腰抱起來,小小的姑娘,蜷縮入她懷裏,不知是懼怕,還是安心,一時也忘記了反抗。
蘇芷仍由啞奴靠在肩頭,待王猛來後,她吩咐:“劈開院門,朝東西南北四方尋人。這是赤鱬妖女逃生的必經之路,才過去一天,她逃不了多遠,仔細盤查看看,任何可疑女子都不要放過。”
至于啞奴,她定然見過兇手,得把人帶回去,尋法子撬開小娘子的口。
啞奴吃過不少苦頭,蘇芷還沒殘忍到要對一個女孩兒上刑,故而她先一步帶小娘子離開,安置進府邸,避免落到旁人手中。
難保那些急功近利的官吏為了盡快查出案情始末,對一個孤苦無依的小娘子上什麽殘酷手段。
蘇芷雖不算什麽好人,卻也不至于為了搶功不擇手段。
離開朱家前,蘇芷又去問了一次隔壁的女使小香——關于那日進入朱逢家的神秘女子的衣着顏色。她說不過匆匆一瞥,只能确定衣裙大抵是素色,當時小香的目光流連女人帷帽上,至于衣上白色還是粉色倒沒瞧那麽仔細,也可能領緣袖擺綴有粉色花鳥刺繡。
說了等同沒說,蘇芷不再糾纏。
啞奴的事,由蘇芷這邊給官家禀報了消息。
案情有了進展,陛下懸着的心總算放下不少,他命蘇芷與沈寒山繼續跟進此案,務必從啞奴口中得知更多兇手的樣貌訊息,也好由刑部下達海捕文書供衙役和皇城司番營拿人。
沈寒山和蘇芷近日因皇命在身,官署的本職差事便轉到了輔官手中,不必成日往衙門裏跑。
也就是說,一日沒尋到真兇,她就得和沈寒山朝夕相處一日?
這是何等的殘暴酷刑啊……
好在沈寒山人雖煩膩,人情世故倒通達。
他知她今日裏外忙碌,定是精疲力盡,夜裏沒來叨擾,卻派遣府上老奴端來一碗方便睡前克化的胡桃牛乳粥,以表關心。
蘇芷望着水綠花綢鑲繡折紙花紋錦布桌上的那一碗奶粥,一時不語。
好似她身邊的人,從未将她當成小娘子一般關照,尋常府上置辦酒肉燒宴,也總尋蘇芷登門。
唯有沈寒山時刻記得她是個姑娘家,上陣殺敵的同時,也會愛甜糕小食、珠花绮羅。
蘇芷喊來一貫:“把粥端給那名小娘子,再喊婢子燒水、在客房裏設浴桶,置辦一身僮仆的新衣裙,我親去給她換洗。”
“是。”一貫不會忤逆蘇芷的命令,他敬重蘇芷,比蘇母更甚。
随後,一貫捧着乳粥退出屋外,伺候那名落魄小娘子進食。
等蘇芷莅臨客房時,啞奴已然吃完乳粥了。
她下意識放下舀粥的瓷勺,意圖逃跑。可看到蘇芷的當口,她又坐回了雕花矮凳上,乖巧等人靠近。
比起外人,她不太怕蘇芷。
這是個好兆頭,蘇芷很滿意。
她負手,靠近啞奴,問:“乳粥好吃嗎?”
啞奴不知該如何作答,她垂眉斂目,似乎在斟酌要不要聽懂蘇芷的話。
她不是不懂,而是權衡利弊,考慮裝瘋賣傻。
蘇芷信手撚來帕子,往啞奴唇邊湊:“吃得這樣不小心,沾滿了下巴。”
啞奴任憑眼前這位英氣逼人的阿姐替她擦嘴,眼珠子一瞬不瞬,不知在想什麽。
蘇芷又問了句:“想沐浴嗎?我置辦了合身的襖裙,你可以換洗後好好睡個覺。”
啞奴掙紮了一會兒,最終微微點頭。
她同意了,也代表她能聽懂人話。那麽往後盤問她,也就方便了,蘇芷松了一口氣。
啞奴除了蘇芷,不信任何人。
她任由蘇芷抱着出屋,走過狹長的廊庑,進入布局雅致的客房。
玄色紗繡直竹紋屏風後擺着一個熱氣騰騰的浴桶,裏面燒好了沸水,還撒了幾顆香澡豆。
蘇芷兌了涼水,指尖試溫,覺着大差不差後,她同啞奴道:“我替你更衣,幫你搓澡。”
啞奴攥着單衣領口,猶豫着往後退步,她不想被蘇芷觸碰。
蘇芷留意到,啞奴的手掌很髒,指縫卻是幹幹淨淨,沒有多少淤泥污漬。
她只着了一件雪白單衣,衣領與袖緣沾了些黑污,衣褲卻還算幹淨的,應當是此前披了一層外衫,如今不翼而飛了。
蘇芷咂摸一程子,再次開腔:“浴桶都高至你胸口了,若無人扶你,入水失力,溺亡在池中也有可能。你執意要冒險,那尋死也随便你。只是……你這樣不信我,再軟的心腸也教你攪和硬了,我也未必會幫你渡過眼前的難關。”
這話看似關切,卻也夾雜要挾之意。
要是啞奴信賴蘇芷,依靠她,尋求她的庇護,那蘇芷自然會照顧一二;若是啞奴不識相,同她作梗,那她也可換一副惡毒嘴臉,刁難啞奴。
啞奴沒的選,只得咬唇,點了點頭。
蘇芷拍了拍她的頭,笑說:“識時務者為俊傑,你是聰明的小娘子。”
她替啞奴解開單衣,不動聲色觀察小娘子的四肢。腰上有新鮮抓痕、亦有陳年淤青與傷疤,傷痕密集,均為下.體以及腿腳較為私密處,由此可見,虐待她的人,定是個男子。
女子苛待人,大體在臉與手等上肢做文章。
啞奴是個徹頭徹尾的受害者,年紀輕輕遭受磨難。
蘇芷不打算問這麽多,至少不在今晚刁難她。
蘇芷裝作自己什麽都沒見到,攙着啞奴入熱水,用澡豆替她抿頭發、搓脖頸。
待她洗幹淨了,蘇芷還親手替她烘幹長發,又幫她換上一身玫紅緞繡花蝶飾袖緣襖裙。衣料質地柔軟,夾雜了兔毛內膽,合适和衣入眠。
蘇芷給她倒了一杯溫茶,離開前,還幫她燃了安神香。
能死裏逃生不容易,小娘子就無憂無慮入睡吧。
蘇芷心裏存了事,晚間是睡不着了。
思來想去,蘇芷決定去叨擾沈寒山。
倘若是旁人,蘇芷還會顧念一二,輕易不擾人清夢,對于沈寒山,她沒想過客氣,以“麻煩沈寒山”為悅己之法。
然而,蘇芷失策了。
她深夜來尋他,某人只會欣喜若狂。
蘇芷同沈家老奴打過招呼,徑直步入沈府,踱至沈寒山寝房尋人。
沈寒山不愧是附庸風雅的文人,院中栽着幾棵迎霜怒放的臘梅樹,外圈寶珠梅花紋瓦當步檐底下懸着煌煌山水燈,燭火映出五瓣寒梅,如月芒星輝落其間,星星點點,煞是好看。
蘇芷沒那麽多閑心賞花,她擡手,猶豫片刻,還是拍了拍門,問:“沈寒山,你睡了嗎?”
不過半炷香,屋內人答:“沒有,待我來開門。”
在蘇芷來之前,已有奴仆前來通禀。
沈寒山早着好石青綢繡落花流水花蝶紋窄袖袍,在房中等候。
因要見客,他原本傾瀉後脊的烏黑如墨長發,用雲紋發帶松垮束着,比起白日裏的齊整着裝,臨睡前的沈寒山,更添幾分多情與慵懶。
蘇芷莫名寸寸耳熱,攀爬上面頰,她隐隐後悔這樣晚來找一名獨身郎君敘話。
很,尴尬。
可轉念一想,她又覺得詭異……她何時把沈寒山當成正經郎君來看待了?同他忸怩,真是怪裏怪氣。
沈寒山不知她心中所思,他只是側身,請蘇芷進屋。
蘇芷還是踏入了男人的寝房。
沈寒山的屋舍裝潢不錯,寝房借花罩一分為二——裏間是床榻,外間則擺了桌幾與盆景,平素用來看書。蘇芷是頭一回來沈寒山的屋子,她擡頭掃了一眼四周,梁枋繪滿卷草風鳥青綠彩畫,博古架置滿典雅玉器,華美至極。
同沈寒山的為人一樣,道貌岸然。
不知情的人以為他兩袖清風,勤儉持家,不忘寒門之苦;知情人則知他表裏不一,俸祿全花在日常開銷與古玩珍品上,私底下就差說他驕奢淫逸了。
蘇芷坐到折背花鳥雕花紋樣靠椅裏,等沈寒山落座。
豈料沈寒山做足了主人家的禮數,他沒有立馬同蘇芷寒暄,而是準備了一些待客的吃食。
沈寒山挪來一竹籃方頂柿與鹽官棗,還給蘇芷沏了一杯溫茶,随後才問:“怎麽深夜來尋沈某?難不成是芷芷睡不着,盼我能給你助眠麽?”
他這話不知是笑語,還是嘲弄,惹得蘇芷長長挑起眉頭:“來談公務,不行嗎?”
“如何不行?沈某歡迎之至。”沈寒山挑明了欲熄不熄的炭盆,待猩紅炭塊又旺盛了,他問,“說吧。何事教你這樣煩心?為了能讓芷芷休憩好,我定然竭盡全力替你參謀。”
這厮句句都在偏袒蘇芷,專程為她着想。
就憑這張甜死人的利嘴,他不在朝野中如魚得水都不能夠!
作者有話說:
不考據,全文非常非常慢熱,全是燈燈任性寫作風格。
不喜歡的寶貝可以不看,但是不要罵我嗚嗚,非常玻璃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