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蘇芷擡眸, 只見一名肌筋虬結、虎背熊腰的大汗手持一對寶蓮鐵錘沖殺而來。
趁其掄回錘柄的剎那,蘇芷亦卷刃,淩空飛起。
她本想銜接劍招再發起突圍, 轉念又心道——她還不知來人底細,不能貿貿然刺殺。
蘇芷若中計, 沈寒山無人相護, 必死無疑。
思及至此,蘇芷形同飛燕,倒翻兩尺,伏身落地。
仔細想想,真真可笑。
原本在戰場上英勇無畏的她,此時竟有了負累,不再果敢。
蘇芷攔在沈寒山身前,而眼下密密麻麻的一夥人, 是吳通判招募來的一群叛軍。
明明是奸吏走狗,卻口口聲聲為民除害, 令人惡心。
要殺出重圍!
要熬過今日!
蘇芷橫劍胸前,借凜冽刃面, 觀測勁敵的臉。
來人擅用左手,方才抛擲鐵錘便是用的左臂, 右臂有一條刀疤, 似是受過傷, 可成破綻。
從體型上看,大漢高大魁梧, 而蘇芷嬌小玲珑。
她同他厮殺, 真是螳臂當車不知死活。
就連吳通判, 也對大漢寄予厚望:“不過小小女子, 也想同你搏殺。疾風,若你能取得此女首級,我便饒過你妹子,把她交還于你。”
妹妹的安危與否,點燃了這個名叫“疾風”大漢的戰意殺心。他被吳通判要挾,為了家人,必須血戰到底。
疾風沒了退路,他操起雙錘,相互猛烈撞擊,發出“砰砰”的響聲,助勢助威。
随後,他左手揮錘,百斤重的巨鐵摧折沨沨冬風,帶來一陣刺耳嘯鳴,徑直向蘇芷耳側擊去。
“呼——!”
疾風雖是個練家子,出招動作卻太規矩,不必旁人提醒,蘇芷一個閃身便能穩妥避開。
豈料她剛斜踢牆檐躲避,疾風另一手的重錘便接踵而來,猛砸入蘇芷踏過的地心。
轟隆。
震響,驚天動地。
那堵牆都被砸出了一個窟窿。
“芷芷小心!”沈寒山忍不住出聲驚擾。
幸好蘇芷機敏,一個飛躍,騰空向上,立于桂花樹的纖細枝頭。
她身手敏捷,閃躲及時,否則一條腿,定是要廢了的。
這時,蘇芷意識到一件事。疾風雖說招數不新鮮,可他力大無窮,出招速度極快。
蘇芷如今還有氣力閃避,伺機傷他破綻。
可倘若再拖延半個時辰,她體力不濟,保不準真會受傷。
而遍體鱗傷的兇獸,縱有再鋒利的牙齒、再尖銳的爪子,也只能受困于樊籠。
她不想承認,然而事實擺在眼前。
這樣下去,不行的。
要速戰速決。
蘇芷起意,她如同擒拿獵物的鹞鷹,一個俯沖,朝疾風眉心發動突襲!
疾風原以為蘇芷會左躲右閃,同他拖延時間,豈料她膽大妄為,居然欲同他硬碰硬背水一戰。
蘇芷這招出乎人預料,銀霜劍花既快又急,潮鳴電掣,似寒潭蛟龍破水出。
疾風被寒光刺目,眼花缭亂之際,只餘下耳畔的淅淅飒飒。
人呢?在哪?
疾風被耍得團團轉,他避無可避,連連後退。
再醒神時,他的臂膀上一片血花噴湧,傳來一陣錐心劇痛!
疾風慘叫一聲。
竟敢傷他!
他要蘇芷死!
随後,疾風旋轉雙錘,迎上蘇芷。
這一回,是他自亂陣腳,出招混亂,不知防備。
他急了,眼下是蘇芷最好的破陣時刻。
一時間,血氣與劍光交融,刀光劍影,人影混沌。
最後一記,蘇芷偷襲成功,又劃傷了疾風背脊。
她踢踏壯漢肩臂,穩當翻身,負手落地。
蘇芷揚去劍上血花,冷聲道:“你雖骁勇善戰,卻沒我戰例豐富。不過,憑你身法,配做我敵手。”
這是很高的贊譽。
偏生疾風殺紅了眼,聽不得蘇芷多言。
吳通判眼見疾風頹勢漸生,一時吓軟了腿腳。
他咽下唾液,咬牙喊:“疾風!殺了她!若她沒死,那你妹子可就死定了!我、我定會尋人折辱你親妹,先奸後殺,教她生不能死不得!”
他的話術極其歹毒險惡,已然顧不上體面不體面了。
要是疾風敗下陣來,院內所有人都要見閻羅爺。
沈寒山和蘇芷絕對不會放過他們的,大家都要陪葬!
一個女人的命,哪裏及得上吳通判他自己的命。
疾風再恨吳通判又有何用?!為了救親妹子,他只能委曲求全。
于是,他大喝一聲,再次怒不可遏飛撲上去。
這一回,疾風是舍命強襲。他一心只想取蘇芷項上人頭,一心只想救下家妹性命。
他一錘一錘杵來,招式行雲流水,不給人喘息機會。
蘇芷雖身法矯健,趨避利害,勢如脫兔。可時間一久,她也精疲力盡,弱點頻出。
蘇芷知道,她只能揮劍反擊,殺出一條荊棘血路。
疾風得意,猛摔下長柄蓮花錘!
“噌”的一聲,銳劍抵住鐵錘,銀花飛濺,刮擦聲尖厲刺耳。
蘇芷足尖借青石板使勁,立穩腳跟。
呵,她扛下了疾風最要命的一記死招!
棋逢對手,勢均力敵。
就在蘇芷欲縱身飛起,破疾風殺計的時刻,一聲孩童尖叫震耳發聩。
是吳通判手下的衙役,勒住了葉小娘子的脖頸,将她擒到蘇芷面前。
怎麽會?!葉家的人被逮住了?!
蘇芷怔忪,高聲喊:“婉兒!”
也就是這一瞬間露出的破綻,教疾風尋到弱點,百般招式捶向蘇芷胸口。
“噗——”蘇芷沒能躲過,霎時心肺受損,噴出漫天血霧,重重倒地。
葉小娘子被眼前的陣仗吓得大哭,她撲騰腿腳,卻逃脫不得。
她只能瞪着一雙淚汪汪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喊:“蘇姐姐!蘇姐姐!”
蘇芷指尖微顫、抽動,她還有一口氣在,不能倒下。
要是她死了,沈寒山和葉小娘子就都得死了。
“蘇姐姐!蘇姐姐!”
她想為婉兒擦拭眼淚,喊她莫哭。
蘇芷艱難地睜開眼睛。
入目萬象扭曲,俱是海市蜃樓。
她可以不必這樣努力,可以沉沉睡下的。
左右人世間只來一場,她累了,便能閉眼了。
好想睡下去。
好想什麽都不必管了。
蘇芷神志恍惚,她腦中走馬燈似的,忽然想到那一夜燈火煌煌,她同沈寒山在燈會裏游走。
她沒有和旁人一起賞過燈,獨一回觀燈,還是和宿敵一起。
那麽多五光十色的花燈,那麽多絢爛多姿的色彩。
她其實很歡喜。
只是她不敢說,不能說。
她怕沈寒山蹬鼻子上臉,下次還邀她。
要是有下一次,他喊她,她便去了吧。
給他這個面子好了。
畢竟沈寒山,為人不壞。
蘇芷奮力爬起來,她的膝骨挫地,舊傷複發。
她很難站起來。
蘇芷想要站起來,再執着她的長劍。
護親友一程,護家人一程,護天下一程。
山河無事,四海升平,吾輩萬死不辭。
……
沈寒山看不下去了,他不能任由局勢發展。
他上前一步,把受傷的蘇芷擁入懷中。
沈寒山擡眼,望向來勢洶洶的疾風,眼底是深入脊髓的冷。
他寒聲道:“兄臺愚鈍,竟被吳通判當作破局棋子。”
疾風煩躁地答:“你們這些狗官懂什麽?!我不管你是哪門子大員,還是哪門子通判!我只是想保下我妹子的命!用你們的命,換她的命,值得!”
沈寒山一遍遍摩挲蘇芷的臉頰,眼含憐憫,似濟世觀音。
他抱起血染滿衣襟的蘇芷,唇齒間吐露最為險惡的計:“吳通判,為謀生路,連稚童都不放過。這樣喪心病狂之人,你覺得他會饒過你親妹嗎?你護他這一程,又有何用?!他犯下的是滔天大禍,難逃一死!不出一日,便有大慶軍士抵達衢州!我輩僅有幾人,欺便欺了。屆時千軍萬馬入境,你們唯有死路一條!天子一怒,伏屍百萬。凡是助纣為虐者,統統殺之!屆時,莫說是你,便是你親妹,也要命喪黃泉!吳通判分明是想害爾等犯下謀逆重罪,拉你們陪葬!”
這番話,說得疾風一震。
他原本想着,他只要殺了蘇芷,就有機會救妹妹。
可是吳通判竟說出那樣惡毒的話,他想要将自己如珠似玉的妹妹“先奸.後殺”!
他沒有人心,胸腔裏搏動的,乃是獸心!
吳通判竟然還挾持了這樣年歲稚嫩的小娘子,就為了逼蘇芷就範!
這樣的人,可信嗎?
他真的不會傷疾風的阿妹嗎?
疾風迷茫了,手裏動作微滞。
沈寒山在看到葉小娘子被囚的一瞬息,他就知曉,破局之法有了。
離間之計,旨在離心。
他要救他的芷芷。
這世間,唯有他會奮不顧身救蘇芷。
沈寒山擁着蘇芷,步步踱來:“我欲給你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只看你能不能把握得住。”
疾風沒做聲,顯然,他也在權衡。
吳通判驚訝,他忙嚷嚷:“莫要聽這郎子妖言惑衆!疾風,快殺了他們,不然死的就是你妹妹!你賭得起嗎?!你不想救你妹妹了嗎?!”
“即便殺了我等,你和你妹妹也活不過明日。若你擒住吳通判,戴罪立功。我承你救命之恩,會替你同官家美言兩句,興許還能免除爾等死罪。”沈寒山一番話,擲地有聲,“諸君!今日取吳通判首級者,乃是大慶功臣。既是功臣,禍不及家宅,死罪亦可免。你們,是要同我賭一睹生機,還是陪吳通判赴死?!”
沈寒山也是在賭。
若他此前說這番話,衙役們與疾風,或許不會信。
可是吳通判居然惡毒至此地步,他抓來了年幼的葉小娘子,以命要挾蘇芷的命!
還是個孩子啊……
大家都有老娘與妻女,人心都是肉長的,誰能忍心看着一個狗官殺害稚童?!
這條命,真的重要嗎?
他們豁出性命,保護的就是這樣的惡人嗎?
況且,他們幫吳通判殺了京官,真能逃出生天嗎?
到時候就是玉石俱焚。
是魚死網破。
是苦苦哀求天家卻不得慈悲開眼……
不如幫沈寒山一回,好歹将功抵過。
法不責衆。
官家總不會屠盡衢州百姓……
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俱是猶豫。
吳通判知道,人心善變,他們一時走了窄路,能聽他蠱惑,那也能被沈寒山拉攏。
可恨,可惡!
早知道他就該先下手,殺了這群京官。
他惡向膽邊生,思索退路。
吳通判知道,他必須拿捏住葉小娘子!唯有這樣,蘇芷他們才不敢貿貿然動作。
于是,他狠下心,伸手去搶葉小娘子。
豈料,這一行徑,正好應對上衆人心中人皮禽獸的形象。
吳通判,犯了衆怒。
故此,他一伸出手,一把長刀就從天而降,削下了他的指骨。
“啊啊——!!”吳通判一聲慘叫,血濺三尺。
不知是誰破的這個先例,這樣膽大妄為,這樣快意恩仇。
吳通判的金鐘罩被破了,他已經受傷了,大家都沒有退路了。
好,那就跟了沈寒山,闖出一條路!
大家你争我搶,俱是朝吳通判動手。
就連疾風也放下鐵錘,上了重拳。
他一拳拳擊打吳通判,直揍得人鼻青臉腫。
讓這狗官傷他妹妹,他該死!
該死!
沈寒山見狀,這才松了一口氣。
他語态薄涼地道:“別打死了。待明日軍士抵達衢州,還需他認罪受罰。”
說完,沈寒山颠起身受重傷的蘇芷,朝院外走去。
他心狠、心硬,不惜拿葉小娘子做筏子。
奈何他本就是這樣的人啊。
沈寒山只想尋周全之法,保護蘇芷。
亦如她神佛一般,舍生忘死,在他面前護他一樣。
他何德何能,被蘇芷庇護一場。
現在,輪到沈寒山保護她了。
他要帶她去醫館,他要為她尋郎中。
他要她開眼看看他,他要她平安無事。
蘇芷胸肋不知斷了幾根,她疼得倒抽氣兒,氣若游絲。
她想開口,只是一張嘴,殷紅的血就泊泊湧出。
太吓人了。
文臣膽小,會被吓破膽。
她還是那樣溫柔,她不想吓唬沈寒山。
清風拂面,蘇芷覺得自己的身子都輕了。
化作風去,游蕩山河。
就此歸隐嗎?就此息于四海。
“你近日吃得很少嗎?身子比之從前投井那次,倒是輕了不少,抱着不沉手。”沈寒山怕她睡去,一昧同她講話。他自私自利,不顧蘇芷想不想聽。
他大步朝前,既要護蘇芷安穩,又要加快腳程。
蘇芷聞言,想笑。
他是傻了嗎?那一回,她濕.身沾水,自然會重。
那一夜還下着雪,濕布貼掌心,他應該……很凍手吧?
蘇芷想,今日她倒是很體貼,衣裳除了斑駁血跡,旁的都很幹爽齊整。
凍不着他了。
奇怪。
蘇芷竟會……關心起沈寒山了。
她揚唇一笑,只當這是一場易碎的夢。
嗯,勉強算個美夢。
她要睡了,她很困了。
這次,任憑沈寒山如何講話吵她,蘇芷都不聽了。
隆冬風蕭索,黃昏一線光。
蘇芷的手,掩于沉沉霧霭裏,終是落了。
作者有話說:
愛你們呀!
目前一千,到二千的時候,那天除了照常日更會加更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