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咚——!”
木魚聲夾雜僧人的梵唱由遠及近傳來, 蘇芷緩緩睜開雙目。
她平躺在一座寶相莊嚴的寺廟天井中,入眼便是繪滿煙琢墨石碾玉旋子彩畫枋心,以及十二出合蓮卷草重層柱礎。山寺裹挾無邊無際的雲霭, 已教人分辨不清這是香客插香燭鼎裏的香火煙氣,還是深山老林裏永存的白霧。
蘇芷恍惚記得她受了重傷, 本該卧病在床。
然而這時, 她的胸口一點痛楚都無。思忖片刻,蘇芷後知後覺明白了,或許她陽壽已盡,只餘下一縷殘魂滞留人間。
她原以為人死後都會踏入昏暗壓抑的幽冥地府,豈料眼下這個光景倒和想象中截然不同——陰間還是挺山清水秀的。
蘇芷起身,朝前走了兩步。
隐約間,她聽到了人聲——殿內蒲團上,年幼的沈寒山虔誠伏跪, 不知同觀音大士許了什麽願。
蘇芷詫異,又見一個頭綁桃花珍珠發帶揪揪、頸挂璎珞白玉金項圈的小娘子抱胸踱來。仔細一看, 竟是小時候的自己。
她不是命喪黃泉了嗎?怎會出現在這兒?
難道,這是她往生前要回顧的今生記憶嗎?蘇芷不作聲, 靜靜觀摩。
她看到小蘇芷從一貫手中抱來珠羔風帽,不耐煩地抛到沈寒山懷中:“快穿上, 免得我娘又心疼你受凍!”
珠羔風帽沒丢準, 衣擺沾了香灰。正常人都該惱的, 偏沈寒山好涵養亦好糊弄。他非但不發火,還朝小蘇芷微微一笑, 朗聲答謝。
小時候的她, 這樣蠻橫無理嗎?
這是哪一出的事?
蘇芷想了半天, 總算記起來了。
該是她六七歲時, 成日裏和沈寒山狗咬狗。
那日,蘇母給她裁了一件珠羔圓領桃花襖裙,她頭一回穿得嬌豔,有意上沈寒山面前耀武揚威。
她牙尖嘴利,霎時間脫口而出:“這是我阿娘給我裁的簇新冬衣,我看着她親手縫制的羊毛領子,可軟和了!你家裏沒大人會針線活吧?”
這句話是蘇芷瞎編亂造的,蘇母不會女紅,至多吩咐家裏雇的裁縫娘子如何織造配色。
說完,她想起沈寒山是孤兒的事,愧疚心起,落荒而逃。
蘇芷不願同沈寒山道歉,她讨厭沈寒山,因為他分去了不少蘇母的寵愛。
自打那次以後,沈寒山受蘇母邀請,登門拜訪,總穿着單薄一件圓領袍。明明凍得唇色烏黑,他卻咬緊牙關,溫文笑答:“不冷。”
蘇母是有孩子的人,心疼小郎君受苦受難。即便知道沈寒山家底定然是有些的,不然也做不成她的鄰裏,置辦宅院。
不過她看他孤苦伶仃,于心不忍,還是問起他冬衣可置辦了沒有。
沈寒山無奈搖頭:“半個月前吩咐過蕭叔置辦了,只是裁縫娘子手上貨忙,還未将成衣送往府上。”
這話一出,蘇母又可憐他獨身一人,手下奴仆辦事不盡心,于是用剩下的珠羔料子,也給沈寒山置辦了一件風帽。
蘇母怕沈寒山敏感多心,不欲親自送衣,于是哄自家姑娘代勞。
也就是這天一塊兒上山寺敬香,沈寒山着衣單薄,得了小蘇芷一回“青睐”——由她親自給他送遮風風帽。
年幼的她看到沈寒山也有了自個兒心心念念的珠羔小衫,眼睛都直了。
她母親不會以為沈寒山很窮吧?!
騙人!她分明見過他府上各式各樣的翡翠珠寶!他哪裏是窮啊,只是摳門!
故此,蘇芷待沈寒山的聲氣兒不好,覺得這厮奸猾狡詐,嘴上沒一句真話,處處想占蘇家便宜……混吃混喝就罷了,今日還賴起她身上夾層襖的料子來了!
而沈寒山,此時不知小蘇芷心中滔滔怒火,還在她面前賣乖:“芷芷,如今我同你的衣裳,倒是一樣式的了。”
“誰要和你一樣式,我不穿了,再也不穿這身了!”小姑娘氣得跺腳,兩下跑開。
見狀,遙遙遠觀的蘇芷莞爾。
她小時候的氣性兒挺大,其實一樣吃食、一件衣裳,給了便給了,無需同沈寒山計較。橫豎他也得不到更多的好處,這些無傷大雅的小關照,就當促進鄰裏關系了。
仔細一想,她又覺得沈寒山此人性子自小有點古怪。
沈寒山若是想報複她兒時的“炫耀”一事,為何在拿到珠羔風帽的當口,沒有對她的懊喪落井下石?反倒是他本就看上同小蘇芷同款式的珠羔皮料,故而處心積慮經營一場,謀得成衣來。
他偏要和她穿差不離的衣裳嗎?這小郎君是有什麽不可告人的隐秘癖好?
猜不透,蘇芷迷茫地搖搖頭。
原來,從很多年前,沈寒山就養成了這麽一個城府深的兒郎,她完全不明白他的所思所想。
畫面一轉,天崩地裂。
蘇芷再次睜眼,入目的景致又變化了。
這一次,倒是比之前的記憶熟悉。
是她兒時住的街巷。
霏霏春雪,雪勢不大,沒能淋進廊庑來。
樓閣的竹簾子被蕭叔高高一撩,探出一張小茶床,上擺烹茶用的燎爐,一側還有一張食案子,布滿各色果子點心。燎爐燃着猩紅的炭火,沸着點茶用的青釉刻牡丹花紋長流湯瓶。
沈寒山自小便擅吃茶,各種茶技都精通。奈何蕭叔總怕小主子燙傷,不願他動手,想要代勞,于是待一側随侍。
沈寒山十多歲就過了州、府二試,不日後應殿試。待三甲放榜,他便成天子門生,可由官家授予官職。那時的沈寒山還是初出茅廬的小狐貍,沒練成如今八百個心眼子的老狐貍。不過再小的奸人也有端倪顯現,他注定是要當大人物的,身上威壓漸重,當家做主說一不二。
沈寒山見蕭叔不肯離去,怕是又起了操勞的心。
他一記眼風割過去,蕭叔會意,不敢再提什麽“代勞”的話,蹑手蹑腳退出樓閣。
蘇芷記得,她比沈寒山小上四五歲,彼時,她也有十三四歲了。正是少女心事明媚的年紀,她卻攜了天家口谕,入皇城司禁軍衙門,跟着禦侍內官柳押班歷練。
少女蘇芷一面吃牛乳櫻桃,一面同沈寒山抱怨:“昨日被皇城司下二指揮使手下蝦将譏諷了,他私下笑我一介女流之輩,也敢入皇城司任職,害他被殿前司的邏卒取笑,說皇城司手下人不中用,性子太溫吞,這才被官家瞧中,豢養嬌弱女兵。”
一句話裏,有好幾個瞧不上小娘子的詞,惹得蘇芷不快。
她撮尖了嘴,吐出櫻桃核,憤憤然道:“我聽不下去,先是拎他的後領子,一腳将他踹翻在地,再喊他招來那名閑話旁人的邏卒,和人大打了一場。皇城司和殿前司本就不對付嘛,常有約架一事,官家要和氣,從未苛責過問,正好方便我手,收拾了這些人。”
何等快意恩仇!
蘇芷自小練武,筋骨柔韌,舞刀弄棒本事高超,并非世人眼中不中用的小娘子。
她好好逞了一回威風,找回臉面,一戰成名。
沈寒山卻越聽越覺得哪裏不對,他吹了吹盞子上的茶沫子,道:“你在官家衙門裏威風八面之事從不同我說起,今日倒驚奇,尋上我門子來。說吧,芷芷有何事相求?不必吞吞吐吐,若是我力所能及之事,我都會幫你。”
蘇芷做事真就瞞不過沈寒山的眼睛,她支吾了一陣,悄聲道:“沈寒山,我要請你幫我一個小忙。就是……我同人械鬥,手上沒分寸,亦沒留神,留下那麽一丁點的傷。我倒是在醫館裏買了藥,可我不敢在家裏上藥。那些婢子都是我阿娘的人,定會同她說我的事。她本就不喜我成天出入皇城司,眼下知我受傷了,更要吵個翻天覆地。咱倆雖說沒有什麽交情,但好歹也不算陌生人。你幫我一回,我日後回報你,成嗎?”
原是這麽個理由。
沈寒山莞爾一笑:“你傷在哪處?”
蘇芷結巴:“腰、腰上。”
他挑眉:“怎麽傷的?”
“那狗崽種……不,那人掄長槍偷襲我後腰,好在我身手敏捷,直接借槍械襲來之力騰空翻起,踢了他子孫根一腳。聽說,他現下還爬不起床呢!嘿嘿!”蘇芷洋洋得意,同沈寒山炫耀英姿。
奈何沈寒山聽了半天,只抓住一句重點:“你沒躲閃,反倒是硬碰硬,以腰撞長槍,借力回擊?嗯?”
“……啊,這個。”蘇芷撓了撓頭,不敢應聲。
“芷芷好能耐,照你這武鬥法,沒幾日蘇家便要燒白事宴了,何必再治這傷呢!”沈寒山竟是起了怒火。
有什麽好氣的?她不是全須全尾回來了嗎?!還為自己正名,吓退了這起子看不起她的喽啰!
蘇芷不解,心裏嫌他唠叨,還愛多管閑事。要不是她沒旁的去處,還真不在他府上敷藥了。
她呶呶嘴,正欲憋悶一口氣離去。
這時,沈寒山又放軟了嗓音,勸她留下了:“我府上沒有婢子,你可能自己上藥?”
蘇芷想了想,答:“能。”
“随我來吧。”沈寒山用萬壑松風溪山圖屏風辟了間內室,供蘇芷坐在榻上敷藥。又撚着執壺澆水,熄了燎爐裏的明火,最後放下幔帳擋風,為她遮掩。
室內昏暗,需屏息凝神方可視物。
沈寒山坐在茶案邊上品茶,等蘇芷敷藥。
左側是被竹簾與幔帳掩匿的大好天光雪貌,右側是以屏風庇護的明豔佳人。他是正人君子,目不斜視。心中只有茶香茶味,坐懷不亂。
直到蘇芷喪氣地嗔了句,破了沈寒山的功:“沈寒山,你有瓷燈嗎?我看不到發烏青淤血的傷處,僅憑痛感又怕拿捏不準位置。這淤青不揉化開,早晚教我伺候洗漱的女使們看到,同我阿娘告狀……”
聞言,沈寒山手裏的茶盞子都險些傾倒了。
他抿了會子削薄的唇,無奈嘆氣:“且等等,我給你點一盞燈。”
沈寒山取出匣子裏的火折子,為蘇芷燃了蓮花瓷燈。他一手攏着燈火,一手抵在屏風處,待人來接。
只是,室內昏暗,驟然亮起一盞暖色燭燈,那些隐匿于暗處的事物便現了形兒,其中,也包括蘇芷在薄紗屏風後,那窈窕、還未長開的玲珑倩影。
沈寒山不小心看到了蘇芷不為人知的嬌柔一面,微微一怔。
有什麽不可告人的隐秘心緒,悄然滋生……
沈寒山避開眼去,耳尖子稍稍泛紅,幾不可查。幸好燭光偏暖,不至于教人發現他的窘境。
“沈寒山?”一只伶仃白皙的手伸出屏風外,同他讨燈。
蘇芷離他這樣近,就隔着薄如蟬翼的一層紗。她似乎解了外衣,手臂上沒有織物包裹,順着腕骨往下俱是軟肉,引人绮思。
沈寒山遞給她燈火,心裏莫名生出一股子煩悶來——她怎一點都不懂男女大防?還是說,她不曾将他當正經郎子來看待?
再過一年半載便是及笄小娘子了,尋常人家裏都會登門說親了。
沈寒山指尖收攏,眼底陰鸷,滿是不為人知的洶湧暗潮。他倒要看看,哪個郎君能有這樣深厚的福澤作配蘇芷。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