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沈寒山的所思所想, 少女時期的蘇芷自然不知。
她成日裏只有舞刀弄棒,唯一的念想便是成為她爹那樣舍生忘死的護國英雄,忠君愛國, 哪有沈寒山這樣風花雪月的纏綿狹思。
說她開竅吧,倒比一般娘子郎君事業心重;說她不開竅吧, 又不知獨身男女居于四壁一室有多引人遐想, 多不穩妥。
蘇芷腰上這傷其實很重,不然她咬牙忍忍也就捱過去了,何必低聲下氣來求沈寒山,狼狽又丢份兒。
蘇芷掌心暈開藥膏,緩慢揉在腰上。她為扮灑脫不羁,在皇城司衙門裏硬是裝沒事兒,只下值了回府時,腿腳有些瘸, 這腰都快直不起來了。
這樣一想,于蘇芷而言, 面子與自尊心是比命還要重的東西。
吾輩,寧折不屈嘛!
蘇芷想到自個兒往後時不時能蹦出一句擲地有聲的金句來, 樂不可支。
她在屏風裏笑得花枝亂顫,吱吱作響, 好似一只偷吃了甜糕的老鼠。
沈寒山被她窸窸窣窣的笑聲驚動, 太過關切她, 以至于沒忍住瞥了一眼屏風。
裏頭燃了一盞燈,拉長了姑娘家娉婷婀娜的身影。以往, 沈寒山從來不知, 蘇芷也有這般秀媚的少女時刻, 今日得緣一見, 真是神佛恩賜。
他不敢多看,收回眸光。
荒蕪的心原忽然悄然滋生一股子竊喜來,綠意逢春,萬物生。
說他心思卑鄙也好,說他意頭隐晦也罷,他只是不欲驚擾到恣意生長的蘇芷。她嬌蠻可愛,活成了沈寒山豔羨的模樣。他不能縱情聲色,她來做;他不能肆意妄為,她來行。
無人知道,沈寒山一步一個印記,背負家族血海深仇,負累前行。他給自己制定了一成不變的路,他不能行差踏錯半步。
但蘇芷可以。
沈寒山以蘇芷觀人世間,借她為參照,體驗了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莊生夢蝶,她是他的夢,亦是他的蝴蝶。
沈寒山“利用”了蘇芷,但他沒想過鳥盡弓藏。
他欲折下牡丹,欲收留倦鳥,欲有朝一日,她能歸渡,成他囊中之物。
沈寒山,從未是蘇芷想的那樣清白。
奈何小娘子無心,一直不懂。
他還能如何眉目傳情呢?和一個木石之心的姑娘談情說愛嗎?
說出來真要贻笑大方。
沈寒山的意是何時起的呢?他不記得了。
從前只是覺得蘇芷有趣,他愛她惱火卻無能為力的樣子。
後來他品咂出一絲微乎其微的野心,他想獨吞蘇芷,将她私人占有。
沈寒山擅用計,無往不勝。偏偏蘇芷從不讓他取勝,她是他唯一處心積慮汲汲營營求謀一場仍不可得的高嶺之花。
沈寒山自認他是心黑的寒潭,而蘇芷一派不谙世事的純善,同他格格不入。
他配不上她,誠惶誠恐。
認真道風月,都似玷污了她。
故此,沈寒山只會輕口薄舌,以玩笑說真心。
蘇芷不知今日,沈寒山竟想了這許多。
只是她揉了一程子,手實在酸痛。她頹然賴在榻上,總算想起來,外邊還有沈寒山這個外男靜候。
蘇芷的厚臉皮,頭一回被風削薄。
她撓了撓頭,想轍兒和沈寒山搭話:“你還在嗎?”
問出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倒暴露了她想打破沉靜的小心思。
沈寒山勾唇:“在。你上好藥了?”
“還沒,還差點兒。”
“藥要上幾日?”
“橫豎得七八天吧。”蘇芷話音剛落,後知後覺回魂,“你嫌我太叨擾你了?”
沈寒山是知道何為欲擒故縱的招數,他總不能讓蘇芷知道自個兒很歡迎她時常登門拜訪。他語氣裏透露些冷漠,裝作不情不願道了句:“家中尋常沒女客逗留這般久,我只是有些不習慣罷了。無妨,你有難處,我相幫一下,也是正常的。”
他有意解釋自個兒潔身自好,沒有同其他小娘子接觸。
這樣直白,又羞赧,覺着不妥當。
頓了頓,沈寒山為這話正名,又補了句:“都說遠親不如近鄰,蘇嬸娘照顧我頗多,我也合該報答你。”
只盼她往後記得他的好,別回頭又忘了,遇上一點事情就朝他吹胡子瞪眼。
蘇芷心裏有幾分感動的,沒想到沈寒山這樣仗義。即便煩她給他添亂,還留她在家裏久坐。
然而,蘇芷的感恩之心沒維持多久。
還沒兩天,蘇母那裏便得知了她同人當衆鬥毆,還傷了腰身的事。
這十幾歲嬌滴滴小娘子同外男毆打,像話嗎?!蘇母氣得險些暈厥過去。
而蘇芷左思右想都不知自個兒為何會暴露,猜來猜去,只有一個結論——茍.日的沈寒山,居然揭她的底!
他那日不是說了嗎?家中沒有女客留這樣久,可不就是嫌她嗎?!
為了擺脫她這個燙手山芋,因此暴露實情給她娘?!
看她往後還理不理他!
再後來,蘇芷見着沈寒山,唯有頻頻白眼,才能解心頭之恨。
可惜,等蘇芷知道“她是夜裏說夢話透露給身邊女使導致蘇母知情”的真相時,這事兒已經過去十天半個月了。
冤枉好人,太丢人了。蘇芷不想拉下臉子同沈寒山道歉,故此沒再提過。
她難得提來幾道家中時令菜,送給沈寒山吃,也算是同他獻殷勤,賠禮道歉了。
唯有沈寒山滿頭霧水,只道是如今的小娘子都時春時秋,陰晴不定。蘇芷性子乖戾,許是那幾日來了月事,才這樣急躁吧!
……
長大後的蘇芷觀了人間萬象,嘴角一直上揚,從未落下過。
原來,她與沈寒山也有這樣要好、關系融洽的時刻嗎?若是沒有這一遭回憶走馬燈來觀摩,她都要忘卻了。
蘇芷仔細回想,她究竟是何時同沈寒山一見面就劍拔弩張的?
是他入大理寺事職,而她又擔任皇城司衙門幹辦要事開始的吧?她原本以為,他們兩個都前程似錦,該互相恭賀。
豈料他們越是前途無量,越背道而馳。
朝廷勢力太錯綜複雜,他們彼此站錯了陣營,只得分道揚镳。
天子掌局天下,她和沈寒山都是官家手中的棋子,要順應君心,必須任人擺布。
她不能和朝堂官員沈寒山走得太近。
這是天子私兵與參朝官之間千古以來的隔閡。
君是君,臣是臣。
舊君換新君,而臣永世不改。
換言之,倘若當今聖上倒臺,蘇芷為官家禁軍,理當誓死相随。
她身為天子私兵,無立場茍活,沈寒山卻能。
朝堂颠覆,不斬舊官。
只要參朝官們聰慧懂事,逢迎新君,又是一條春風化雨的恩澤路;而蘇芷不一樣,她既為天子禁軍,官家亡故,她也得生死相随。
不忠心随主的軍士,無人敢用;而太忠心耿耿的軍士,也無人敢用。
說來道去,朝野動蕩,她都是最先死的那一批人。
故此,蘇芷和沈寒山的命運,從出入官場後,便注定了。
她歸順天子,成為皇家手裏的一把刃。
蘇芷一步步學會如何當好人家的手刀——不能有私心,更不可不開眼,和臣子有“私情”。
天家忌諱結黨營私,設立皇城司以及殿前司等三衙,也是為了約束朝官們。
君從來不信臣,而臣,可以服從任何一個着那一身金龍華袍的君。
既如此,蘇芷作為皇城司之長,就得做好表率,萬不可出頭冒尖兒,打破禁制。
她不配。
自打蘇芷登上皇城司使這個位置,她就沒有資格再選擇了。
況且,這是蘇芷從小便想走的康莊大道。
她廢了千辛萬苦才榮登高位,何必因為一個沈寒山,自掘墳墓?
這樣說來,其實她比沈寒山更加冷酷無情。
都是老生常談的一番話兒,蘇芷自嘲一笑,沒想到她現如今都要死了,還談起這些。
要是沒有這些恩怨糾葛,她同沈寒山,應該會關系不錯。
至少,她舍命護他那一日,是真心實意,并無摻假。
蘇芷思緒飄遠,她忽然有那麽一點眷戀人間。
她不想死了,她思念母親,也偶爾會想到沈寒山。
蘇芷還想再活一遭。
“芷芷。”
“芷芷。”
遠處,傳來熟稔的聲音,是沈寒山在喚她。
蘇芷的眼前畫面扭曲了,一陣濃煙過後,遍地都是雪花屑子。
再睜眼,起初無路的前方,出現一條歸途。一支又一支招魂幡掀起,為她指引去向。
蘇芷遲疑片刻,還是大步向前,朝招魂幡所在的路走去。
他記得沈寒山信鬼神之說,保不準招魂幡真能帶她回家。
諸事萬物,紅塵飄零,似風似夢,如癡如醉,幻境一場。
蘇芷想,若她真能還陽,往後也不敢為君王赴湯蹈火了。
她父親救主身亡,留下她和母親思念多年。
那她若死了呢?她母親,還有沈寒山,也許會哭的吧。
婦道人家亦好說,郎君哭起來可太窩囊、太醜了。
她決心,要給他留點顏面。
蘇芷勾唇,身影漸漸隐沒入深深霧霭中。
……
“哈——”蘇芷被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驚醒,她張着嘴,大口喘息,額上滿是熱汗。
再一撇身側,伏在她手邊的沈寒山漸漸醒轉。
他身上的衣還沾着那日蘇芷的血,竟不曾換過,顏色都發了黑。
他這樣愛俏的郎君,怎麽能忍受如此腌臜的日子?蘇芷感到匪夷所思。
不過,她經歷這一場生死關,再看沈寒山,也覺得他不再令人讨厭。
蘇芷剛要開口講些什麽,沈寒山就适時堵住她的話,道:“芷芷,這幾日,我成日提心吊膽,生怕同你陰陽相隔。好在你醒了,我……有一些藏了許久的心裏話,必須今日告知你。”
他欲言又止,一番話柔情蜜意,似要剖析真心。
蘇芷不是從前那個不經世故的小娘子,隐約覺察他的言外之意。
她莫名慌亂,不敢面對沈寒山。
蘇芷的心跳從未這般兵荒馬亂過,好似她已預知沈寒山的未盡之言。
沈寒山替她掖了掖錦被,俯身,竊竊私語:“芷芷,你行事太過沖動,不合适在朝為官,莫不如辭了吧!”
他勸她辭官?蘇芷咬牙,恨。
辭你個大頭鬼,怪不得将這話深埋于心不敢同她道。
這話不是赤條條找打麽?!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