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會”
江然忽然想認輸了,他想和身邊站着的這個人求饒。他會原諒他吧,畢竟他抱過他。
那是他很想念的擁抱,這麽多年了,沒有人那樣抱過他。跌倒在浴室,他沖進去把自己扶抱在懷裏,又橫抱到沙發上去看他的手腕,他明知道飯菜被下藥了,藥膏是過期的,但他還是給自己蓋上了被子。
蓋被子,江然的淚再也忍不住了。他想媽媽了,雖然對于二十二歲的他來講,這很丢人。
但他印象裏,母親還沒有早出晚歸的時候,半夜總會去給他蓋好被子,江然其實并不是睡覺“打把式”,他就是想讓媽媽進來給他蓋好被子。
他很缺愛,缺很多很多的愛。
“報告!”人群裏一聲突兀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傅邺飄起眼看向說話的人,李懸站到前排說:“報告教官,我作為區隊長沒有盡到自己的責任,沒有及時糾正江然的錯誤,所以我也應當受罰,我願意分擔他的一半。”
傅邺點點頭:“可以,一千七百五,開始吧!”
江然急了,他剛想阻止,喬琪橋也站出來報告:“我就在江然隔壁宿舍,在我明知道他有遲到這個壞習慣的情況下,沒有主動去喊他,我也應該受罰。”
江然強撐起身體,喉嚨因為急喘,幹澀得像齒鋸推拉,他擡起一只手碰了碰傅邺的褲腿。傅邺低頭看他。
“我自己的問題……”
江然還沒說完,宋晨磊跳了出來。
江然看着他,如鲠在喉,在他的印象裏這個人膽小又懦弱,卻因為他三次主動和傅邺交涉。
何謂直接伏倒在地:“教官,我責任最大,我是江然的舍長。”
傅邺平靜地說:“現在主動願意分擔的是幾個人,我好算一下平均數。”
話音剛落,站着的人接二連三地主動站出來,報告聲此起彼伏。
江然終于軟倒在地,腹部貼着傅邺的鞋面,把頭埋到地上。
傅邺餘光可以看到他的肩膀在韻律的抖動,他緊抿嘴唇,一言不發。
一個人做三千五百個俯卧撐的确會廢掉,但這麽多人均分,很快就結束,紛紛起身,軍姿站好。
傅邺從江然身下抽出了腳,掃了一眼正在氣喘籲籲的衆人,緩言道:“這個世界上,有守規則的人,就會有破壞者,有普通人就有特權者,但你既然選擇了用特權換取自己的自由,那就要接受破壞規則的後果。規矩從來不是為某一個人制定的,也不應該被某一個人破壞,之所以能讓你逃脫,是執行者的問題,但在我這裏,無一例外。”
江然沒有動,但他在聽。
“喜歡自由,但又不想承認自由背後的責任,想要特權,又想要普通人的贊賞,這種天真又幼稚的想法,不應該,也不允許出現在警察隊伍的預備役裏。有很多可以供你們揮灑自由主義的專業,但在這裏,鋼鐵不可以卷刃,你們要做的就是服從。”
這些話,是說給江然,又不只是說給他。他很高興李懸在他心裏是個合格的區隊長,也阻止了他即将下不來臺的局面。
“今天的事,到此為止。走出這個門,我不想聽到任何讨論。”傅邺拍手,“軍訓時間一會兒警體委再強調一次,我不希望又有人遲到,解散!”
何謂和宋晨磊想等着傅邺走後,再把地上的人扶起來帶走,可等其他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傅邺還沒有離開的意思。何謂推了推宋晨磊示意離開。
傅邺很明顯還要和江然單獨談話。
等着操場徹底安靜下來,只有微弱的夏夜晚風。
江然的頭還埋着,他已經緩過來了。
傅邺低頭問他:“你是鴕鳥嗎?”
江然慢慢探出頭來,随後想撐着身子站起來,誰知道兩條腿根本沒有力氣,他只得艱難地坐在草地上。
傅邺借着微弱的月色,看到他微腫的眼睛,破皮的嘴唇,心底其實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他蹲在他面前,沉聲問:“疼嗎?”
江然腦袋還在發懵,但他還是清醒的知道造成這個局面的人是誰。他小聲嘀咕:“廢話!”
傅邺聽到了,心裏笑了笑,神情卻嚴肅地說:“疼就記住,沒有下一次了,江然。”
“哦。”江然低下了頭。
就在此時,操場所有的路燈亮了起來,傅邺在亮如白晝的光裏看到了他垂眸的眉眼,像羽蝶的輕翅撲閃,黏連着晶瑩,一下又一下地扇動。
江然見這個人不動,問:“你怎麽還不走,笑話也看夠了吧!”
“你如果是笑話,世界上一半的诙諧師都得自殺。江然,你覺得李懸為什麽站出來?”
江然居然有種錯覺,這個人在和他開玩笑。他擡頭看他,對方的眼神溫和又明亮。
江然搖搖頭:“估計是他責任心作祟吧,我不知道。”
“那你覺得,跟他有關系嗎?”
“沒有。”江然很誠實地回答。
“他站出來的時候,你什麽感覺?”
江然飛快地睜合着雙眼答:“就,沒想到,也,挺感動的。”
傅邺認真地和他對視:“那是因為他也疼,你疼在身上,他疼在心裏。這就是集體,他沒有把你當成無關的人。”
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江然,你的父母,他們所在的集體也是這樣。”
江然愣了,“父母”這兩個詞很少有人和他提,即使是提,也和劉洪天那樣帶着憤怒和失望。
“天各一方很殘忍,你或許覺得,憑什麽那個任務被選中的人是你的爸媽,而活下來的人卻能共享天倫。每一年,每一天,所有人都在自己的軌道上運行,但你不知道突如其來的某一刻會讓你父母的那些戰友有多疼,我相信如果這些人都在那一次的任務裏,他們也會義無反顧地站出來。你大學三年,有無數的機會了解這個職業,了解你父母的選擇,以及他們信仰一生的東西,可惜都被你自欺欺人地放棄了。”
江然鼻子有些酸,他往後坐了坐,避開了傅邺的眼神,他有些心慌,抗拒道:“你和我說這些幹什麽?他們是他們,我是我,我憑什麽要了解他們的選擇,為什麽他們不能……”
“江然,有時間去省廳的檔案室翻翻9·29案的案卷,你父母遇難前開車走過的那條路上,散落着兩個五彩繩的平安符,是繡的不那麽标準的中國字,一個萍,一個勇。他們那一刻,也一定很難過,為沒有選擇你而愧疚,為不能給你後半生的安穩而抱歉。”
這些都是傅邺這幾天從田楠那裏得到的信息,當他知道江然就是江景勇和劉夢萍的孩子時,震驚和心疼難以言說。
在這個隊伍裏,傅邺的性格既冷又傲,從不喜歡官僚主義的作風,也是這麽多年他大案重案破了那麽多,卻還只是個支隊長的原因,但他心底是敬佩英雄的。
江景勇,劉夢萍,國家一級英模,在“9·29”特大跨國販*案中,潛伏六年之久,為破獲大案成功往送情報長達百餘次,在歸國途中不幸遇難,江景勇年僅42歲,劉夢萍年僅40歲。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于其居”傅邺讀着這句詩,告訴他,“案卷是很正統又嚴肅的東西,但‘9·29’案卷的最後,有這樣一頁紙,裝訂的時候都默許了。我不知道出自誰,又或許是所有人的悼念。江然,別恨他們,也別帶着這種報複心去毀掉他們一生的驕傲。”
江然的眼眶又紅了,他看着傅邺冷笑:“所以呢?為什麽我要成為他們舍棄的那個選擇?為什麽我就應該是無父無母的命運?”
見他越來越激動,傅邺想伸手去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可還是忍住了。
“當然,你有不原諒的權利。”說完,他站起來,溫馨的時間結束了,他又恢複成那個孤冷的人。
傅邺确定他沒聽懂自己的話,江景勇和劉夢萍一生的驕傲,不是那些榮譽和勳章,是他江然。
“明天起不來的話,放你半天假,記得找李懸領請假條,走正規程序。”傅邺定制他。
江然嘴硬道:“謝謝,用不着。”
傅邺沒再多說什麽,直接轉身離開。
江然看着他的背影,心底剛有了疑問,嘴裏已經喊了出來。
“教官!”江然喊這個稱呼很別扭。
傅邺停下腳步回頭看他,他以為是他站不起來,猶豫一下還是返回來去扶他。
江然有些意外,他借着傅邺的力量站穩,才支支吾吾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傅邺笑了一下:“那你還是要我抱你起來的意思?”
江然肉眼可見地慌了起來,他掙脫開對方的抓握:“我沒什麽意思,就這樣,再見。”說完,他一瘸一拐地離開了操場。
傅邺有些無奈,但又覺得他的局促十分可愛,意識到自己的笑,他又克制着收斂起來,換上俊容。
翁雅從宋晨磊那裏知道江然受罰還沒出來,特意等在操場門口。看到江然出來了,她連忙跑過去關心着。
江然努力地笑着安撫她:“我真沒事,你吃飯了嗎?”
“沒有,在擔心你。”翁雅想扶他,江然躲開了。
“又是宋晨磊那個大嘴巴,我一會兒回去一定得給他縫上。”江然現在喉嚨還很不舒服,聲音沙啞,說完一句總會咳嗽兩聲。
翁雅有些難過,江然又怕她哭,只好說:“那你快去吃飯,我倆條腿這樣就不陪你上二樓了,你吃完了記得給我打點話,我雲語音送你回寝。”
目送翁雅離開以後,江然嘴角挂着的笑放了下來,他撐着訓練器材舒緩着心底的壓抑。
剛剛傅邺那些話比下午的懲罰還要令他難受。
那個平安符是他小升初的時候送給父母的,他以為這麽多年倆人早丢了,誰會留着稚童的玩具,但爸媽随身攜帶了很多年。
傅邺被他堵回去的話,江然都知道,父母很愛自己。
回到寝室,何謂他們都躺到了床上,七十個俯卧撐,運動量并不小。
宋晨磊趴着床鋪的欄杆問:“傅邺沒為難你吧?”見他興致不高,宋晨磊都後悔這麽問了。
“沒有,我去洗澡。”江然拿起自己的洗漱用品進了浴室。
熱水澡,或者是水一直都是他很喜歡的東西,把自己置身于水流之中,他的一切情緒都可以隐藏。
他情不自禁地會想到傅邺蹲在自己面前,緩言慢語的神情,那是他第一次見他那麽溫和的表情,不再是冷冰冰的面容,也沒有高高在上的态度。
水溫越來越高,燙得他回神,江然又咒罵自己:俯卧撐還沒做夠啊?想他幹嘛!
他快速地沖洗完出來,錯過了翁雅的電話。對方給他留言,晚安。
江然回了一句,晚安。
翁雅和他剛在一起半年了,當初她和他告白的時候,江然是拒絕的。翁雅問他為什麽?他說他脾氣不好,翁雅說:“我脾氣好啊!”
不知怎麽,就是因為這句話,江然同意了。他有時候會覺得翁雅跟他在一起一定很委屈,他不會說情話,也不懂得那些節日送些禮物,他以為的在一起只是一起去吃飯,逛街,學習,跑步。
何謂曾經問他:“你倆手都不牽,談的是佛戀?”
但翁雅還是願意陪在他身邊,這讓他有種被選擇的感覺,那是他很渴望的東西。
躺回被子裏抱着手機刷了一會兒,忽然消息彈窗顯示軍訓群裏有人發消息,他點進去看是傅邺。
他心道,這個人太古董了吧,昵稱居然用真名。
傅邺又強調一下軍訓時間,今天之後大概是沒有人再敢遲到了。
江然想起今晚最後幾分鐘被傅邺那句調侃打斷的問題,他還是大着膽子去加他微信。
點完發送之後,江然像拿着燙手山芋,一會兒放下一會兒拿起來。
不一會兒,叮叮兩聲,他拿起來一看,傅邺通過了好友驗證。現在也才九點,他把那個問題輸入又删除,删了又輸入,糾結到了十點。
傅邺忽然主動說:你是在手機對話框寫檢查嗎?
江然笑了起來,他覺得這個人開玩笑的時候也挺有意思。
他回:不是。
說完之後,他又等着傅邺主動問,可對方卻沒有回信。
江然看了看時間,又二十分鐘過去了,他坐起身來編輯內容,一只手按着宿舍開關,一只手點在對話框,同時按下,宿舍陷入了黑暗,他直接把手機壓在枕頭下平躺好,長籲一口氣。
“冷靜,冷靜!”
傅邺正在和同事視頻開案情分析會,手機在一旁響了起來,他随手拿過看了一眼,忽然就笑了起來。
視頻對面的人像驚掉下巴一樣,彙報的聲音斷斷續續起來。等他擡眸看鏡頭的時候,跟川劇變臉一般又恢複了正常的表情。
江然一直沒等到傅邺的回複,他想撤回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在咒罵自己和咒罵傅邺之間,沒一會兒睡着了。
等傅邺會議結束,他才拿起手機來回複對方。他之所以笑,是因為這個問題居然讓江然糾結了一個多小時。
他問他:我是想問,要是李懸他們不站出來,您會一直讓我做下去嗎?
傅邺回:不會。
他是要他記住這個教訓,也是有心給這個集體上一課,但絕對不會對他的疼視而不見。
傅邺說不清楚這個感覺,但他就說怕他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