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電話

這個會議不是傅邺主持,但是所有人都在等他。這一個月沒見,他手底下的隊友都投來羨慕的目光,因為這對于他們夜以繼日,晝夜不分的刑偵支隊而言,他們的副支隊長中了一個月假期的大獎。

這次回來,所有人都察覺到傅邺眼神裏那種封凍人的寒意少了很多。

傅邺甚至都沒來的及回家,行李直接放在了會議室門口,從推開門的瞬間,他已經進入了工作的狀态。

“把過程詳細敘述一下。”說完,人直接坐在了主位上盯着前方熒幕。

劉欽把早已經整理好的內容一頁一頁地講述:“澳門的這個藝術展是在6月20日開展,總共為其三天。我們鎖定的目标,青銅爵杯是在6月21日展出,早上十點開展之後,各大媒體平臺就開始鋪天蓋地的宣傳,這是幾張近距離的照片。”

劉欽滾動着鼠标,一張張地展示。韓麟接着他的話說:“之所以能确定這個爵杯就是我們省博的一級文物,就是因為媒體的這些高清照片。傅支,您看這個爵杯杯身,上面的龍紋是商代末期,西周早期盛行的爬行龍紋,龍頭張口,上下唇各自外翻,額頂有角,這個地方是身體的軀幹,因為杯身的限制大多數爵杯其實不會雕刻足,但是這只爵杯工藝精湛就精在它杯身的龍下有兩足,栩栩如生。而且一般來講,兩周戰國時期的龍紋大多以神似為主,越神似代表工匠的刻紋技術越高超,越代表使用者 的地位越尊貴,但是這只爵杯上的龍紋居然有龍須。”

傅邺眯起眼睛看着大屏幕:“我記得學界關于這個是有争議的。”

“對,有些專家學者認為這不是龍須,是刻紋師無意中的劃痕,也可能是出土時,我們挖掘的工作人員造成的,但甭管什麽原因吧,反正就倆撇胡須就是它的特色,也因此吸引了無數的游客。”韓麟下了結論。

傅邺帶領的這支隊伍應該是溫山省最專業的文物偵查團隊,他就讀于國內頂尖學府的考古文博學院,而他手下的這些人有些是警校畢業,也有些是文史專業,因為在傅邺手下工作,專業度可見一斑。

傅邺聽了韓麟的話,明白他的意思,正是因為這倆撇龍須,才引起了他們的注意。

楊華菱也回報道:“我們發現了這只爵杯之後,第一時間和澳門會展,以及我們省博院長都取得了聯系,目前省博的院長已經去了澳門,帶着專家團隊去交涉鑒定,傅支,我們警方要不要……”

傅邺直接回答:“要,我親自去。”

韓麟笑了笑:“您訓那幫小兔崽子忙了一個月了,回來好歹歇歇呗,而且這只爵杯到底是怎麽到了澳門會展上的還不清楚,您別緊張,不至于每一個失竊的文物再現都是……”

韓麟說話向來口無遮攔,他只比傅邺小一歲,倆人私交不錯,但在工作的時候,傅邺向來是六親不認的。

察覺到傅邺的沉默,甚至都沒有看他,韓麟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低聲說:“我又說錯話了,別在意。”

傅邺沒有理會:“我和劉欽去,明天就走。今天把機票都訂好。”

這個會開到中午,幾個人想留傅邺吃飯,算是接風洗塵,但對方拒絕了,他得回家看看。

哪怕家裏除了冷清就是冷清。

一進門,一個月沒開窗的味兒撲鼻而來,傅邺微微皺眉,開始收拾屋子。他的家不小,但十分空曠。客廳除了沙發,茶幾和電視再無其他陳設,每一件家具都是必須的,所以很少,收拾起來也不費時間。

昨晚喝了不少,又坐了兩個小時火車,他現在頭還有些昏沉,把行李箱的東西都歸置好之後,已經熱得出了一身汗,他走進了浴室。

水流聲是此刻安靜的氛圍裏唯一的伴奏,他忽然懷念起軍訓場上那些歡聲笑語。因為他的嚴肅,他的學生不怎麽敢和他開玩笑,但那種活力和年輕的氛圍感染着他的情緒。

他想,自己也才和他們相差七年,居然會這麽老。

想到這一個月就會想到江然,他有些後悔,今天淩晨聽到屋裏的響動應該進去看看的。

想到這裏,他打算洗完澡就給江然打個電話,問問淩晨的情況。

而江然正在和邱慧逛街,錯過了傅邺的電話。等他回到學校,一進宿舍門,宋晨磊和何謂終于長舒了一口氣。

“我說你,到底去哪兒了也不說,李懸問了好幾回了,說你再不回來,再失聯,就要上報學校。”宋晨磊一口氣說完,才看到江然的手,裹着厚厚的紗布。

“靠,你手怎麽了?”何謂也問。

江然把買的東西放到桌上,才說:“昨晚不小心弄傷了,今天去醫院包紮了一下,沒事了。”他不是很願意回憶淩晨的事。

宋晨磊啧啧道:“你這一個月每天都在受傷。你快聯系一下翁雅,姑娘急瘋了,聯系不上你。”

江然這才拿出手機來,看到無數個未接,大部分都有備注,直到那唯一的陌生號碼,他劃屏幕想的手指停下來了。

“我的尾號是1139。”

江然看着這串號碼,忍了忍心底的狂浪,不停地吞咽口水,他心裏暗示着自己:別緊張,別緊張,應該是他回去了,跟你說一聲。

江然轉身離開宿舍,到了走廊裏,他的手指在翁雅和這串號碼之間徘徊不定,最後他摸着脖子心一橫,打給了傅邺。

他的理由是,和傅邺簡單說兩句,要和翁雅好好聊。

傅邺正在睡覺,劉欽訂的機票是早上六點,他又得淩晨起來趕飛機。

手機就在枕頭邊震動,他摸過來接起,困倦的聲音又帶了幾分撩人的尾音:“喂,哪位?”

江然一聽就知道自己打擾了他休息,他又開始緊張起來:“我,我,我不是有意打擾你休息的……”

這個熟悉的聲音讓傅邺立刻睜眼,他看了看屏幕上的號碼:“江然?”

對方輕輕地“嗯”了一聲:“我本來想問你打電話是,有什麽事嗎?我下午出去玩沒接到。”

傅邺聽到他出去玩,沉下聲音:“你的腳傷還是恢複期間,長時間的運動行走站立都不利于恢複,這一點邱赫沒和你說過嗎?”

江然覺得這個人離自己那麽遠了,電話裏還是教訓自己,但他心底又有點竊喜,傅邺還是關心他的。他壓着笑意說:“啊,我知道了,下次不會了,你還沒說找我幹嘛呢?”

傅邺還是沒問出他的問題,他聽得出江然的心情不錯,他也不想再強調自己離開的事實:“沒什麽,就是問問你的傷,剛剛邱赫給我打電話,過幾天還會複檢,我讓他去學校找你,依然有李懸在,你別害怕。”

江然有些感動,傅邺記得他一點一滴的情緒。他忽然問他:“如果,如果我的腳傷徹底好了,是不是,我們就沒什麽聯系了?”

傅邺一怔,這個問題背後的不舍他聽得出來,但他不想再去打擾他平靜的生活,如果可以他甚至不希望他考入警察這個序列,江然前半生的陰霾有一部分就是所謂的“警察榮耀”帶給他的,對方從心底是記恨這個隊伍害的他家破人亡的。

“你有什麽困難還是可以找我,我都會盡我所能幫你,別想那麽多,專注你眼下的生活。”傅邺的聲音很輕,他在安撫他。

可這個回答無異于告訴了江然他的答案,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他們的緣分很淺。

江然笑了笑:“我知道了,謝謝你,沒什麽事我挂了,哦對了,謝謝你返的一千五,要不然我和我女朋友出去玩都沒錢了。”

落在傅邺耳中的聲音輕松又炫耀,傅邺沒有任何表情:“嗯。”

挂了電話,傅邺徹底沒了困意。江然有女朋友,對于他這種原生家庭遭受嚴重創傷的人,能接納別人并和對方建立親密關系,說明那個人在他心裏一定足夠重要。

傅邺想到這一點,覺得自己沒有什麽好擔心的了。

江然挂了電話,沖着手機屏幕一會兒罵傅邺,一會兒有罵自己。

“江然你有病吧,你扯女朋友幹什麽,得到人家祝福你開心了?反正都拒絕了,你死乞白賴地心裏難受個什麽勁?”

帶着這股氣,江然回了宿舍,它要試試新衣服和新鞋才能消氣。

宋晨磊和何謂正在背書,這種氣氛提醒着他,馬上要期末了。他想起邱慧和他說,有時間出去走走,散散心,看看四角高牆外的天空。

宋晨磊見他杵在門口不動:“怎麽了?江爺,翁雅生氣了?”

江然這才想起來剛剛光顧着罵傅邺,都忘了要給翁雅打電話,他拿起手機剛要給對方打過去,卻又猶豫了,他改成發微信,報了個平安。

然後坐在書桌旁,象征性地掏出幾本書,也加入了複習大隊。

何謂一邊翻着專業書,一邊罵:“學校每次的決定都讓我覺得那般老家夥,把腦袋長屁股上了,用來放屁的,大三面臨着實習,面臨着期末考試,居然還軍訓,什麽老怪物想出來的昏招。”

宋晨磊說:“訓都訓完了,趕緊背吧!”

江然自然是看不進去書,他咳嗽了一聲加入讨論:“後天考完,咱們還有半個月的假期,去哪兒玩玩呗?”

這個問題讓何謂和宋晨磊都沉默了,江然沒有家,但是他們有,這半個月他們肯定都會回家。

江然問出來之後就後悔了,他看着眼前的确比他臉還白的課本,剛想找個臺階下,宋晨磊說:“倒也是個好提議,老何,有沒有想去的地方,反正假期之後,咱們再見面就是明年的現在了。”

何謂沒有宋晨磊的心思細膩,他直接拒絕:“玩什麽,我被訓了一個月,六級還沒過,期末看樣子也得挂科,我身心俱疲,得回家找我……”

“媽。”何謂吐出這個字來,已經看到江然的臉色變了,他有些恨自己嘴沒個把門的,撓撓頭站起來離開宿舍,“我去圖書館。”

宋晨磊還想說什麽,江然也起身離開了。

三年以來,這就是他的生活,或者說将近十年,他都聽着別人口中的家庭溫馨,其樂融融的故事,然後會腦補給自己,如果爸媽還在,自己家也會是這樣。

“父母”好像就是江然最不能啓齒的密語,像一個情緒宣洩的閥門,一旦打開,他自己都不知道會做些什麽?

江然想去找翁雅,可走着走着又到了游泳館。

夏夜的風和晴朗的星空都令他沉醉,低落的情緒攀上他的心頭,他走了進去,去自己的櫃子裏換好衣服,又下了水。

這麽多年,沒有人約束他,他習慣了想做什麽做什麽。

哪怕邱慧的囑咐還在耳畔,哪怕現在他雙手疼得沒了知覺,江然在水裏閉上眼睛,飛快地游動,他幻想着是不是那個人又會游過來抱着自己人工呼吸,罵自己“出息了。”

“手都這樣了還下水?”江然幻想着那個人的聲音。那麽嚴肅,每次站在他面前像一座雪山,但卻讓他那麽喜歡。

傅邺,傅邺!江然耳畔是水浪拍擊的聲音,他心底卻聲嘶力竭地喊着這兩個字。

直到他靠岸之後露出了頭,呼吸着新鮮的空氣,這個聲音也還是沒有消失。

江然害怕自己的病是不是真的複發了,但他覺得還有理智控制自己的情緒,他離開泳池,按照邱慧說得,別把心思藏在心底,你可以試着告訴他。

江然跑到更衣室,拿出手機,打給了傅邺。傅邺正在翻着案卷,傍晚被江然吵醒之後,他沒再入睡。

此時的他坐在書房裏,穿着睡袍,邊看案卷邊喝咖啡,打算等淩晨四點趕去機場,不再睡了。這些年他的睡眠質量越來越差,看過中醫西醫心理醫生,都沒有什麽用。

手機在卧室充電,他聽到震動就起身去拿。

江然在這頭聽着一聲又一聲的“嘟”音,像木槌敲在他的心上,江然靠着衣櫃,手背和手心的血已經浸濕了紗布。

在這一刻他希望傅邺永遠別接。

“喂?”

江然挂了電話,順着衣櫃滑坐在地上,開始捂着嘴,失聲痛哭。他還是怕吓到他,他把自己這麽糟糕的一面呈現給傅邺,對對方不公平,他聽到他的聲音就夠了。

足夠了。

傅邺見江然挂了電話,又打了回來,一直沒打通,他在微信上問:是打錯了,還是有事?

江然看着這幾個字,心裏堵着巨石。

傅邺得不到回應,有些慌張,他又問:江然?是遇到了什麽事了嗎?

江然忍着疼,回了一句:不好意思,打錯了。

傅邺沒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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