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發作

江然有賴床的習慣,這是傅邺知道的事。

整晚未睡,傅邺七點多起床給江然準備早餐的時候,腳步還有些虛浮,之前因為專案連續三天不休息,他也依然精神振奮,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提不起精神。

他一個人吃完早餐直接去了單位,一上車就給韓彬打去電話,替江然請假。一個實習生第一天就請假,好在韓彬沒那麽多規矩,比起請假,他更好奇傅邺和江然的關系。

“傅支隊,這個江然是你什麽人?親戚?”

傅邺長舒一口氣說:“算是吧!”

這句話噎得韓彬差點岔氣:“親戚還能算啊?”随後他反應過來,“哦,關系不怎麽近的親戚,肯定又是老傅安排的,我懂,老頭子熱心腸一輩子了。”

傅邺沒想到這個時候,自己的父親居然能替自己解這個圍。他輕笑一下說:“江然他有些內向,還有心理問題,你平時說話什麽的,注意點,反正實習也幹不成多少大事,他對法律方面的東西更是一竅不通,沒事讓他多跑跑腿,打個下手就行。 ”

韓彬聽出了他話裏話外的意思,笑着說:“得了吧你,我這裏無非就是看幾個案子,能擔什麽責任啊,要是雷劈也是先劈你們刑偵吧!”到這裏,他才恍然大悟,“我說你小子,怎麽不把你親戚留在身邊,敢情在這兒等着我呢?請客,不請客,這事沒完,我明天就和政治部說把人還給你。”

“好。”

人都是有私心的,直到昨天安排部門的時候,傅邺才明白為什麽那天陳啓明那麽生氣,如果是他,他也毫不猶豫地把江然推到別的部門。

一上午,傅邺都在忙着開會,七月到了年中總結的時候,大大小小的會議讓他都分不開身安心辦案。

十點多剛從會議室出來,江然的電話就打了過來,他剛接聽,就是一陣尖叫,傅邺把手機挪遠一點,等着他發洩完。

和傅邺并排走着的楊華菱愣了愣。

江然叫喊着:“你怎麽沒叫我起床啊?遲到了!遲到了!”

“之前怎麽不知道你這麽在意遲到這件事?”

“我開學第一天也不會遲到的好不好?我現在和韓隊道歉來得及嗎?我,”江然現在穿好衣服,正要出門。

“我幫你請假了,你今天在家好好休息,微波爐有早餐自己熱一熱,吃完記得再喝一次胃藥。中午我大概不回去了,我托人給你熬點軟粥,晚上想吃什麽提前和我說,我去超市買菜。”傅邺一邊說一邊下樓。

楊華菱驚得失語,悄悄從他身邊溜走坐電梯下到七樓。一進辦公室,她開始招呼着韓麟,兩人坐在長桌的邊角開始交流。

“在傅支隊家住着的那小孩兒,什麽來頭?”

韓麟說:“據說是親戚?”

楊華菱眼神燃起的八卦火瞬間熄滅了下去:“好吧,我還以為咱們隊長這棵鐵樹要開花了,沒想到是親戚。”

“開花?難,我覺得這麽多年,他已經練就了一種人在哪裏,哪裏都是空門的本事。”

楊華菱壓低聲音問:“那他們傳言說傅隊是,是同性戀,這真的假的?”

韓麟立刻示意她閉嘴,随後眯起眼睛,微微點了下頭。

楊華菱驚道:“我的天吶,我說呢,那就算是,也不至于一直單身吧!”

韓麟嘆了口氣:“很複雜,我也不知道他怎麽想的,或許是沒遇到合适的,或許是劉陽在他心裏成了阻礙,他過不了自己那一關。”

楊華菱來刑偵支隊三年,很多往事聽說過,但所知不多,見今天勾起了韓麟的話頭,她拉過一把椅子問:“劉陽到底是怎麽回事?”

韓麟俯下身子說:“劉陽從高中就喜歡傅邺,人盡皆知。劉陽這個姑娘怎麽說呢?她是那種我行我素的張揚,包括追求傅邺這件事,她并不在意別人的眼光,也不在意傅邺拒絕,她覺得我喜歡你是我的事,你接受不接受是你的事,我們各自做好各自的事就行。但她把這個度掌握的恰到好處,對外看起來比朋友更好,但沒有到戀人的程度。但其實劉陽為傅邺幾乎賭上了全部,感動換不來真心,哪怕是付出生命。”

直到現在,韓麟提起劉陽,還有些欽佩和唏噓。他問楊華菱:“見過飛蛾撲火嗎?劉陽就是那樣。但可惜,傅邺是塊兒冰,不是火。”

“那劉陽不知道他不喜歡女人嗎?”

“不知道。這也是為什麽傅邺一直對她的死耿耿于懷的原因,是他年輕時候怕偏見,怕诋毀,怕沒有退路,所以誰都沒有告訴過,傅邺自己都不接受同性戀這一點,他害怕這個污點出現在他人生履歷上,也就導致劉陽一味地付出,最後為了他犧牲了。”

“那後來是,是怎麽知道的?”

“他自己說的,劉陽死了之後,他就變了一個人,就是我們現在看到的支隊長,寡言少語,例行公事,八小時工作制外還是工作,家裏人給安排的相親局上,他告訴對方,自己是性少數群體。”韓麟又嘆氣說,“不是有句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他怕了,怕再因為自己的諱疾忌醫造成第二個受害者。”

楊華菱恍然大悟:“這件事我也聽說了,但大家都以為是他不喜歡相親所以編的理由,原來是真的。”

“不知道前因後果,當然會覺得傅邺在扯謊,但那句話其實是他拿刀無數次地揭開傷疤,展示給每一個靠近他的人。我覺得,他大概寧願這是句謊言吧!”韓麟看着窗外綠意盎然的槐樹,蝴蝶繞着潔白的槐花飄舞,花的縫隙裏跳動着陽光。

花開了,人不在了。

江然按傅邺說的,吃完早飯,開始參觀起了這間房子。他上了初中一直都是在單位員工宿舍住,對這種公寓樓房都沒有概念,而眼前的客廳比他之前的宿舍大三倍不止,客廳連着陽臺,另一側是餐廳和廚房。他看到唯一一扇緊閉房門的屋子,江然帶着好奇走進去。

原來只是書房,陳設藝術簡約,整整兩面牆都是落地書櫃,中間擺放着那張大辦公桌,桌上放在案卷,江然低頭看了看,

“8.23文物失竊案”,江然坐了下來随手翻閱,案卷很厚,辦案人寫着傅邺和喬思凡。基本案情了解完,江然就合上了,他天生不是當警察的人,對于他而言,這只是故事書。

他一擡頭,桌子右上角擺着相框,照片裏的人江然見過,是傅邺的女朋友。這張照片不是黑白的,女生穿着學警的衣服,舉着鮮花,應該是畢業照,笑得那麽明媚燦爛。

江然想起論壇裏那些關于她的事跡,一時間心頭漫過無數的凄涼,他想追求江然,卻只能雙手空空。成年人的戀愛,談的是條件,只有他天真的以為,喜歡就夠了。

江然第一次正視自己的糟糕,無一遺漏地細數浪費時間的罪狀,站在人生擺渡口的自己,他不得不考慮,要何去何從?成長就是碾碎了天真,遮覆過潦草離場的荒唐,在靈魂裏沁透迷茫和荒蕪,最終學着大人,去不安,去蹒跚,去被生活的激浪拍打羞辱,最終鑄成自己的铠甲。

而他在這一路的艱難裏,找不到同行的人。

江然正坐在書房獨自對話,聽到開門聲,以為是傅邺回來了,急忙跑出去。誰知進來的是一個穿着精致,舉止優雅的女人。

對方自然也審視着江然,美豔的雙眸裏映着江然的容貌,這個孩子有些過于漂亮了。這是傅鄃的第一印象。

江然有些不自在地摸着後頸問:“您是,您是……,邺哥說的……”

傅鄃直接進了屋子,把大包小包的袋子放在客廳的茶幾上,随後又提着餐盒到餐桌。

“他怎麽說我的?”傅鄃逗他。

江然說:“他說托個人……”

傅鄃笑了起來,看着越來越害羞的江然,她想起傅邺的叮囑:“他怕生,你別逗他。”她止住笑容,看到江然光着腳,問他:“小邺說你胃疼?”

聽到“小邺”這個稱呼,江然再傻也能猜出這個人的身份,他點頭:“啊是,現在好多了。”

“那他就是教你胃不疼了就光腳跑嗎?”傅鄃說話的語氣和傅邺一模一樣,總是帶着命令的口氣去關心人。

江然連忙跑回書房去穿拖鞋,傅鄃一個人站在餐桌前邊笑邊給傅邺發消息:如你所說,的确把人吓得不輕。

傅邺正在食堂吃飯,看到傅鄃的消息,立刻給她打來了電話。傅邺聲音冷冷地喊了聲:“姐!”

傅鄃依然“咯咯”大笑:“逗你呢,看把你緊張的,上午問你什麽關系,還說沒關系,沒關系把人往家裏領啊,這麽多年也沒見過這兒擴建成收容所啊!跟我還有什麽不能說的,我又不會告訴爸媽,行了行了,吃你的飯吧,我知道分寸。”

傅邺的姐姐大他十歲,倆人外貌差別很大,傅鄃看起來溫柔賢淑,不像傅邺的臉易生距離感,她很愛笑,每年在法令紋修複上的錢都是巨額開銷,尤其是笑起來嵌着梨渦,更讓人覺得親切,平易近人。

江然穿好拖鞋,深呼吸調節自己的緊張情緒,傅邺給他發來消息解釋:是我姐,別怕。

江然其實猜到了,但他又怪傅邺沒提前和他打招呼:我尴尬死了,你怎麽不早說啊!晚上回來再找你算帳!

傅邺回:好!

江然磨蹭出來,傅鄃已經把粥熱好了盛在碗裏,一轉眼的功夫,她系上了圍裙,招呼着江然:“快過了嘗嘗我的手藝,小邺上高中那會兒,也是鬧胃病,每天都是我熬粥給他送到學校。”

江然拘謹地坐了下來:“謝謝,謝謝姐。”最後這個字喊的飛快,其實按年齡,江然喊一聲阿姨都不為過,但他就是想跟着傅邺喊姐姐。

傅鄃坐在他旁邊看着他,開始問江然他們倆相識的過程,這才是她今天來的真正目的。江然不會說謊,把倆人相遇以來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訴對方。傅鄃安靜地聽着江然的描述,

越能感覺到,自己這個弟弟應該是認真了。

可惜,江然不屬于這個群體。

傅鄃問他:“小江有女朋友嗎?”

江然搖頭:“剛分手。”

“為什麽?”

“我,”江然不敢再騙人,他實話實說,“我有另外喜歡的人了。”

傅鄃輕輕地嘆了口氣,替自己弟弟感到惋惜。她摸了摸江然的後腦勺,溫和地笑着:“快吃吧,以後還想吃可以不用通過小邺,直接給我打電話。”

江然對于傅鄃這種熟悉的親近感,有些意料之外,他聞着傅鄃身上淡淡的香,很容易想到劉夢萍。他低下頭,如果劉夢萍還活着大概和眼前的人差不多吧!

傅鄃起身去茶幾上收拾着買來的東西,邊擺放邊說:“小邺說你以後就住他這兒了,他一個大男人粗心,我給你買了幾件新衣服,尺寸都是問的小邺,買大買小了都找他算帳,還有一些洗漱用品,毛巾,浴巾,洗面奶,都有,你之前學校帶來的就別用了。這個袋子裏還有些你們年輕人愛吃的零食,下午問讓司機給你送來運動器材,羽毛球拍,網球拍,還有泳褲,泳鏡這些東西,周末別閑着,出去玩一玩,年輕人朝氣蓬勃一點,走出去讓陽光照到你,天陰好歹是個省會城市,能玩的地方很多,有想吃的地方給我打電話,小邺工作忙,我帶你去。”

江然喉嚨像被堵着巨石,他想說話,卻發現喉頭太滑,他怕哽咽出聲。

傅鄃并不知道江然的經歷,但她的智慧,只從傅邺那句“天陰本地人不安排住宿,但江然沒地方去,所以安排在我那兒。”就判斷得出,江然的身世應該很悲慘。所以,她還沒見面就心疼這個孩子。

的确,沒有什麽比無家可歸,父母雙亡更慘的身世了。

江然送走傅鄃之後,一個人終于回了卧室關起門來宣洩着,他太渴望一個家了,那個家裏有爸媽,說不定還會有弟弟妹妹,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只剩下自己一個人。

晚上傅邺早早地下班,下午給江然打電話時,他就聽出了他的鼻音,現在回了家,看着躺在床上眼神失焦地盯着地板,眼睛紅腫地像桃仁。

傅邺走過去拉起他的手問:“姐姐為難你了?”

江然搖頭。

“那怎麽哭了?”傅邺開始說話,江然的淚又滑着,他的病情就是這樣,心情大起大落。亢奮的時候,能兩天兩夜不睡覺,失落的時候,會因為一些很小的事情,或悲傷,或喜悅,持續哭一整天。

傅邺替他擦着眼淚,江然沒有開口。他也沒再問,只是這樣坐着陪他。過了一會兒,江然說:“你女朋友,和你一樣,是高材生哦。”

傅邺反應了一下,才明白他說的是誰:“江然,劉陽不是我的女朋友,是我最好的戰友。她的确很優秀,我不如她。”

江然心底的惆悵更深了,他坐起來和傅邺對視着:“那就是說,是你單方面喜歡人家了?”

傅邺的确會縱容他,但這句話是觸到了他的逆鱗,他皺着眉頭,冷下了語氣問:“你哪兒聽來的這些話?”

“我,”江然看着他的眼神,頓時壓着自己的即将發作時情緒,他掀開被子,掙脫開傅邺的抓握,“我去喝藥。”

江然走出卧室,去門口拉着自己行李箱去了陽臺,他把陽臺的窗簾拉好,把推拉門推緊,自己邊打開皮箱邊渾身顫抖着哭泣,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他就是想要和傅邺心底的人争個高低。

下午先是因為太過想念劉夢萍,随後又想到自己一事無成的糟糕境況,想到傅邺把那個姐姐的照片當作壁紙,放在書房。孤零的飄離感讓他害怕,他像陷在了泥潭裏,想掙紮,想自救,卻只能越陷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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