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凱旋
兩年後。京城。
魏國公府的嫡長孫柳玉因在北地任監軍立下不小功勞後被召回京城,回來後陛下有心歷練,他作風果決、行事老練,又進退有度,很得陛下歡心,年僅二十二歲就奉旨入了政事堂,可謂真正的簡在帝心。朝堂人才輩出,百姓民生改善,今年又适逢秦琅大勝北狄,皇上龍心大悅,下旨北軍班師回朝,論功行賞。
北軍的洪老元帥去年因為舊傷複發不得不回京養傷,卸下元帥之任,臨行前他上書向陛下推薦秦琅,于是秦琅就接任了他的元帥一職。狄人部落這兩年節節敗退,原本各自為政的幾個部落紛紛聯合,但仍然不是秦琅對手,終于在今年的金城大捷後遞上降書,願意俯首稱臣。
姚寧谷在兩年間迅速成長,如今也是能獨當一面的偏将軍了。她手下的騎兵營訓練有素,最擅長遠程弓箭與長途奔襲,在狄人陣營中名聲大噪,後期幾乎達到聞風喪膽的地步。
秦琅奉旨進京,大部隊留在城外軍營,他和一些高級将領騎馬游街,一路接受京城人民的敬佩目光,然後再由皇上下旨封賞。
姚寧谷也在游街之列。她策馬跟在秦琅側後方,好奇地打量着周圍。她今日一身紅色窄袖胡服,外套軟甲,頭發編成一縷一縷的小辮子,用彩線及珠寶裝飾,一如她剛開始在軍隊中做斥候時的打扮,只不過更加隆重些。
她這兩年長開了些,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本質上是狄人,看着眼窩深邃了些,鼻梁高挺了些,配上她這身打扮,遠遠望去竟然有些像狄女。
這兩年她慢慢覺醒了原身所有的記憶,連與柳玉的那段淵源也盡數想了起來,這才有些恍然大悟為什麽柳玉之前有時看上去怪怪的,京城的景象同她記憶中部分重疊,然而這其實是她兩世第一次進京,一時間覺得恍然隔世,部落王女、世家小姐的往事都好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分不清哪個才是真的她。
秦琅年近而立,臉上蓄了些胡子,看上去比之前威嚴了些,但面白如玉,身形挺拔,仍看得出大家公子的影子。不少圍觀的女子都不顧矜持往他身上丢了好些香囊手帕,不管是未婚的,還是已嫁的。
不過最引人注目、最令人好奇的還是當屬姚寧谷。因為百姓們都沒想過凱旋歸來的北軍裏竟然有一個女子,長得美若天仙,見她和秦琅靠得近,心裏犯起了嘀咕,該不會是秦元帥的戰利品吧?
秦琅要是能聽見他們的心聲估計能從馬上栽下來。像他作風這麽好的元帥不多了,百姓怎麽能把他想成這種人?
底層百姓沒見識,京城的上流人家倒是都略有耳聞。秦元帥麾下有一名女将,立下赫赫戰功,不曾想居然長得還如此花容月貌。
姚寧谷其實倒也不算頂頂漂亮,托原身的福,她在北地風吹日曬好幾年,皮膚只變黑了一點點,她身量抽長,因為鍛煉得當身材十分勻稱,她原就是個美人,但真正令她光彩奪目的是她身上的那股氣,并非躲在男人羽翼下的金絲雀,她是翺翔于天空的鷹,她身上有一種蓬勃的生氣,從內而外散發着自信。
在衆人的注目禮中,秦琅等人終于抵達皇宮,一行人下馬步行入宮,上了臺階之後,其餘的武官在門外等候,秦琅獨自進了宮殿。
皇上毫不吝啬地對他進行嘉獎,封他為誠意侯,賜下金銀珠寶田畝無數。秦琅本來就是侯府嫡子,一門兩侯爵,這是極大的聖恩,他自是長跪謝恩。随即幾位有着突出貢獻的将領也被召進宮中,論功行賞。
皇上對秦琅提起數次的姚寧谷很感興趣,特意讓她上前幾步認真打量了幾眼。
“不錯,是個周正孩子。”他點了點頭。姚寧谷的身世已經被秦琅告知陛下,不過當今聖上是開國皇帝,野心大,胸襟也足夠寬廣,并沒有對她心存偏見。
姚寧谷本來有些緊張,皇上和她拉了幾句家常後,她發覺陛下是個很和氣的人,就放松了很多。她性格直爽,口齒伶俐,一番話下來倒讓皇上很合眼。
“你可有什麽想要的賞賜?”皇上狀似無意地問她。
秦琅的心懸起來,為她緊緊地捏了把汗。這個問題可不好回答。
“回陛下,下官的确有個不情之請。”姚寧谷突然跪下。
皇上的臉色倏地沉了下來,變臉速度之快,連夏季的天空都比不上。姚寧谷這麽興師動衆的,該不會是想替她父親翻案吧?想到這個可能,陛下對她的好感一下全沒了。
秦琅拼命給姚寧谷使眼色,但姚寧谷毫無察覺。
“下官特別想去軍器監待些日子,下官對武器有一些想法想讓軍器監的大人幫忙實現,”姚寧谷偷看了一眼皇上的臉色,覺得不妙,趕緊補充,“下官只和監事商議和武器有關的內容,涉及機密的工序還有旁的東西絕對不會多看的。”
聲音越說越小。
陛下臉色陰沉,半天沒有說話,姚寧谷暗自思量是不是說錯話了。
她來自一百多年後,弓箭和弩、箭都有了很多改良,而且還用上了火、藥,她對這些有些了解,但憑一己之力很難做成,她從前聽說中原朝廷負責打造兵器的部門正是軍器監,才會有此想法。只是武器打造歷朝歷代一向屬于機密,自己是不是莽撞了?
秦琅卻是放下心來,為自己剛剛的緊張感到有些好笑。也是,姚寧谷除了癡迷怎麽打仗以外,還能有什麽別的想法?是他多慮了。
“下官的要求是不是不太合适,要不,其實也可以不要這個賞賜。”姚寧谷撓了撓頭,小心翼翼地又說道。
“無妨,姚愛卿一心為國,你的要求朕豈能不應?軍器監你想什麽時候去都可以,如果制出新式武器來,朕還有賞。”陛下終于開了口。
“謝謝陛下!”姚寧谷一高興就忘形,滿臉雀躍。
見她的喜悅不似作僞,皇上臉上終于又有了笑:“這個賞賜不算。朕再封你一個昭平将軍,賞銀也都少不了你的。”
姚寧谷覺得陛下簡直是大好人,不僅同意讓她去軍器監,還有和其他同袍一樣的賞賜。簡直是白得了便宜。
皇上經此倒是覺得她心思赤誠,擔得起這份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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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賞了姚寧谷一座将軍府,宅子需要休整,在此期間她就住到了秦琅家中。秦琅五年沒有歸家,一回到家就被一堆親人噓寒問暖,尤其是秦夫人,看見他的瞬間就掉了眼淚。
秦琅眼眶也濕潤了起來,他對妻子心中有愧,自己雖然是為了保家衛國,但終究是狠心把她一個人丢在了家中五年。
秦琅和秦夫人執手相看淚眼,最後秦夫人哽咽着只說了句:“好,回來就好。”
又叫秦琅的長子秦立來見他,秦立今年已經十歲,早已開始讀書,看上去教養得很好,他依次對秦琅和姚寧谷行了禮,倒是有模有樣的。秦立已經不記得父親的模樣,但他知道父親是北軍的大元帥,保家衛國的大英雄,看着秦琅的眼神充滿了孺慕之情。
秦琅給秦夫人介紹了姚寧谷,說明了她的情況,秦夫人命人将府中的明月閣收拾出來,親自招待她入住。姚寧谷覺得她為人溫婉可親,對她很有好感,一口一個大嫂叫得親熱。秦琅見她在自己家過得舒心,也松了口氣。
秦夫人為人十分周到,見姚寧谷沒有多餘的衣裳,特意請了裁縫為她量身裁衣。姚寧谷兩輩子都沒穿過中原女子的衣裙,十分不适應,本來想拒絕的,但秦夫人說:“年輕姑娘還是要好好打扮起來才行,阿寧你這麽漂亮,又不是在軍營,整日穿的軍服像什麽樣子?”
姚寧谷心想也是,而且哪有女子不愛俏的,在秦夫人的幫助下,她穿上鮮亮的春衫,略施粉黛,戴上首飾,活脫脫化身成了漂亮的中原大家閨秀。
她生的漂亮,長相嬌媚,卻又自有一番英氣,這樣好好打扮過後光彩奪目,讓人移不開眼。秦琅從來沒見她穿過女裝,見到這副模樣也忍不住誇了兩句。
姚寧谷才不是怕羞的人,大大方方地接受了。不過去軍器監的時候,她還是換回了軍服。
此時朝廷有弓卻沒有弩,弓的制作工藝已經較為成熟了,姚寧谷找軍器監的陳監事說了一下弓的改進之處,陳監事并沒有很在意,及至姚寧谷又談起了一種新式的名叫弩的兵器,他才重視了起來。
照姚寧谷的描述,弩雖然重量大、上箭又慢,但是它的射程比弓遠一倍,可以貫穿兩層鐵甲,而且将弦固定後就可以專心瞄準,準确率也高。如果步兵能配上這樣的弩,哪怕遇到騎兵都能有一戰之力。
姚寧谷知道一些弩的制作工藝,但有些細節的地方記不太清了,陳監事就帶着得力的工匠和她一起進行多次試驗。
至于火、藥就更沒譜了,火、藥的确有人已經在做研究了,但還未摸索出正确的配比,這方面姚寧谷了解的其實也不太清楚,她常用弓、弩,因此了解比較深,火、藥用得不多,也不會特意去了解它的制作方法,只能指出一些大概的原料,還有一些注意事項,不過這對研究火、藥的人來說已經很有用了。
姚寧谷一遇到這種能幫助士兵的東西就很有激情,每天早出晚歸,泡在軍器監裏和陳監事沒日沒夜地做實驗,後來幹脆晚上都不回來,就在那裏随便找個地方打地鋪睡下。她這種行為在京城太出格,秦琅實在忍無可忍,親自去軍器監把她揪了回來,讓秦夫人好好教教她女子閨範。
好在陳監事已經把弩的模型做了出來,接下來的事情不需要姚寧谷再怎麽費心,她就消停了幾日,跟着秦夫人把京城轉了轉,不過什麽閨範的當然是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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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這廂過得逍遙自在,卻不知道京城的另一處有人為她牽腸挂肚。
姚寧谷回來的當天,柳山就去彙報了柳玉:“大人,姚姑娘進京了。”
柳玉當時正在看一封奏章,聞言竟然頓住了,好一會兒才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我知道了。”然後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麽。
兩年的歷練,他看上去更加成熟穩重,俊俏的面容多了幾分棱角,不笑的時候還有幾分威嚴。這樣的柳大人是很招人稀罕的,這幾年不少京城貴女有意與他結親,但都被柳玉找各種理由推辭了。如今他已經二十二歲,卻孑然一人,連個通房都沒留,京城中不由傳起了他的風言風語,有說他不舉的,有說他喜歡男人的。不過即便如此,想往他身邊湊的女人還是如過江之卿。
柳玉的桌案下有個暗格,他拉開抽屜,裏面碼了整整齊齊的一摞紙,全都是他在北軍的親信寄過來有關姚寧谷的消息。又想到姚寧谷回來以後住到秦琅家,還整日往軍器監跑,這幾日好不容易消停了,到處瞎逛,唯獨想不起來要來見他。忍不住暗罵一聲。
這個小沒良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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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琅是老威遠侯的嫡次子,他的父親去世後由大哥繼承了侯爵,他們兄弟幾人分了家,母親秦老太君跟着威遠侯住。老太君的親生兒女只有秦琅與威遠侯兩個,以及嫁到蕭侍中家的長女秦媛。侯府還有兩個庶子,分了一份家産後就被老太君打發到祖籍地,眼不見心不煩。如今秦琅又封了侯,單獨有一座侯府,他只有一妻一子,最多加上個借住的姚寧谷,別提有多舒心。
秦夫人守得雲開見月明,這兩天見人都帶了三分笑,看上去氣色好了很多。今日她迎來了一位客人,正是秦琅的親妹妹秦媛。秦媛未出門的時候與秦夫人關系就不錯,嫁到蕭家後兩人也常常來往,很多和丈夫都不能說的私密話都會偷偷說。
秦媛來的時候秦琅正要外出去軍營,她同秦琅多年未見,好一陣唏噓感嘆。說完話後眼睛往旁邊一轉,像是找什麽人。正好,姚寧谷梳妝打扮完也準備往外走。
“秦大人,秦夫人,還有這位是……”姚寧谷不認識秦媛。
秦琅為她介紹了秦媛,姚寧谷又笑着和她打了招呼。秦媛是三品命婦,不過姚寧谷是正三品的封號将軍,彼此倒是不用見禮。
“大人去軍營嗎?”姚寧谷仰起臉問秦琅,秦琅點頭稱是。
“那太好了,我和你一道去,我要去軍營借幾件甲衣回去軍器監做試驗。”姚寧谷高興地說道,快走兩步跟上了秦琅的步伐。
等兩人騎馬走了之後,秦媛拉着秦夫人進了屋子,讓丫鬟仆婦都退了下去,一副有話要說的樣子。
秦夫人有些奇怪,不知道小姑子這是要做什麽。
“我的傻嫂嫂诶,你可太心寬了吧!”秦媛一開口就唬了秦夫人一跳。
“你這是什麽意思?”秦夫人忍不住問。
“嫂嫂,我問你,那個姚寧谷就這麽住在你們家?”秦媛不回答,反而反問秦夫人。
秦夫人大概明白秦媛的疑慮了,有些好笑道:“阿媛你多想了,你哥哥只把阿寧當妹妹來看的。”
“兄長是把她當妹妹看,可她不一定把兄長當哥哥看啊。嫂嫂你可長個心眼,她都多大年紀了還未出嫁,整日與兄長朝夕相處,她又生得好看,要是起了什麽心思你能保證兄長禁得住誘惑?況且她自己又不是沒有府邸,就這麽賴在你家是為什麽?我今日看兄長與她說話可不是一般的親昵。”秦媛一通話下來,秦夫人開始還不當回事,越聽到後面越是心驚。
是啊,這五年裏她與丈夫分隔兩地,是姚寧谷與他朝夕相伴,姚寧谷今年十九還未出嫁,又堂而皇之地住到了他們家,是否是對丈夫有什麽心思?
此時的秦媛和秦夫人都忽視了姚寧谷忙于從軍,根本沒空想成親的事情,她的府邸需要時間休整,這才寄居在秦家的事實。所謂疑鄰盜斧,越懷疑就越覺得事情真相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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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夫人有了危機感,對姚寧谷就沒有這麽親熱了,還旁敲側擊地問她有沒有嫁人的想法。
姚寧谷一聽這話連忙擺手:“不行的,我不能嫁人,嫁了人就沒法再出去抛頭露面上陣殺敵了。”
她說的是實話,落在秦夫人耳裏就有了別的意思。果然,她不打算嫁給別人。她就是對自己丈夫有意思。
你看這邏輯多強盜。女人要是又吃醋又鑽牛角尖那就真是無解了。秦夫人把自己帶進溝裏,言語行動中也表露出來了一點。
姚寧谷只是直率,并不傻,隐約咂摸出了一點意思,當機立斷地提出要搬進自己府中。她這麽爽快地離開,秦夫人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難道是自己想多了?
秦琅不知道其中原因,以為姚寧谷是覺得在自己家不夠自由,幫着她操辦了許多事情。姚寧谷搬出去之後,秦夫人三不五時地去探望她,見她真的沒有什麽不好的念頭,逐漸放下了心中的芥蒂。
但是秦夫人沒有放過姚寧谷。雖然姚寧谷沒想和秦琅發展什麽,秦夫人覺得女人家還是得嫁人,張羅着要幫她找個對象。這可把姚寧谷愁壞了,她去找秦琅求情,秦琅聽到後放聲大笑,卻不說幫她去勸秦夫人,反而露出一個古怪的表情。姚寧谷見指望不上他,憤而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