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意外
兩位夫人都是朝廷的一品命婦,姚寧谷依次給兩人行禮。
她不動聲色地打量這兩人,柳太夫人神色肅穆,眼神銳利,一看就是個精明強勢之人,柳大夫人保養得宜,看上去端莊大方。
她打量人的同時,這兩人也在打量姚寧谷。只見堂下女子臉不過巴掌大,容色姣好,肌膚晶瑩,的确是個相貌極佳的美人。只不過大家族挑選兒媳婦的标準并不是長得漂亮就好,容貌太盛也不是好事,最重要的是端莊大氣,而且要恪守立法,孝順公婆,服侍丈夫,對于長媳要求更高,還必須能操持庶務,掌管一府的大小事務。從各種意義上來看,姚寧谷都不是兩人心目中合格的兒媳婦人選。
柳太夫人眼神落到旁邊的周晴身上。若是沒記錯的話,這是柳玉奶嬷嬷的兒媳婦,之前打理柳玉院子的,如今怎麽卻到了姚寧谷的身邊。她眼中浮現一絲疑惑。
姚寧谷的眼神沒有敵意,想來應該不是來讨公道的。柳太夫人略放下心,等她先開口。
“兩位夫人,我今日來就是為了一件事。近日來京城中對柳大人與我議論紛紛,但你我兩家的婚約早就默認取消了。我也是經人提醒才知道在官府那裏還有訂婚時的文書,所以我此次前來拜訪,就是為了與您府上協商,去官府銷了這文書,若是耽誤了柳大人的正常嫁娶就不好了。”姚寧谷不太能藏住心思,而且她覺得自己的要求很正當,于是就大大方方說明了來意。
她不太有漢人的尊卑意識,平時也是多與武将相處,不太講究俗禮,因此說話時直接稱呼你我,眼神也是直直地望去,這副模樣令兩位簪纓世族的夫人都忍不住皺了皺眉。
周晴忍不住往門口瞟去,少爺怎麽還不來?
“你要與玉兒取消婚約?”柳大夫人問。
“我與柳大人不是早就取消婚約了?只不過還欠一道手續沒補上。”姚寧谷皺了皺眉,對柳大夫人的措辭不是很贊同。
兩位夫人都沉默了一下。三年前姚家落罪,她們的确是單方面悔了婚,姚寧谷這麽說沒什麽問題,如今她要銷了文書,倒也不是什麽大事。而且她看上去坦坦蕩蕩,并沒有記恨柳府的意思,倒是個灑脫人。
柳大夫人覺得沒什麽問題,看姚寧谷态度也挺配合的,就想出聲答應,但多年來的習慣令她多看了柳太夫人一眼。
柳太夫人畢竟年老成精,她看着周晴,總覺得事情沒這麽簡單,又往姚寧谷身上看去。
姚寧谷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頭發,寬大的衣袖滑落,露出一個通體晶瑩的镯子。
柳太夫人的目光被這個镯子吸引,她遲疑了一下,問道:“姚姑娘手上這只镯子看上去不錯,是哪裏來的?”
這個時候怎麽還在看我的首飾?姚寧谷對這些中原富家太太的行為感到困惑,但還是禮貌地回答:“這是誠意侯秦大人送我的及笄禮。”
柳太夫人飛速地算了算時間。姚寧谷及笄應該是三年前,而三年前柳玉正是在北軍監軍。及笄禮……她眼神深沉起來,不知道在想什麽。
姚寧谷快沒有耐心的時候,有個小丫鬟進來通報。
“大少爺回來了。”
衆人的目光投向門口,柳玉邁着長腿徑直走了進來,他常年波瀾不驚的黑眸看見堂下的姚寧谷後,才覺得劇烈的心跳漸漸平息了下來。
還好,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
柳玉恢複冷靜,一如往常地給祖母和母親行禮請安,姚寧谷喊了他一聲“柳大人”,他點點頭以示回應。
姚寧谷見正主來了,又把事情原委說了一遍。
“我倒是沒什麽所謂,但是柳大人若是因此耽誤了嫁娶那我就心裏過意不去了。我想着反正就是走個程序,能解除大家誤會就好了。”姚寧谷很誠實地表達了自己的想法。
柳太夫人有些訝異于兩個人之間的友好互動,她那個平常冷冷清清的長孫在面對姚寧谷的時候居然态度很平和,沒有絲毫不耐煩。心中的不安更深了一分。
“好,等明日我就和你走一趟官府,把婚書銷了。”面對姚寧谷的眼神,柳玉坦蕩地笑了笑,語氣輕松得像在談論今天的天氣怎麽樣一般。
姚寧谷也笑了笑,她就說嘛,柳大人和氣得很,只要好好跟他說,事情就可以順利解決。
不過一邊的周晴和柳太夫人都不太淡定。周晴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要不是顧慮着場合不對,她都要問出聲。少爺費了這麽大工夫,又是為姚姑娘選下人,又是搬到她隔壁刷存在感,一接到姚姑娘要來退婚的消息就急吼吼地趕回來,怎麽這麽輕松就答應了她的請求?那他回來的意義何在?
柳太夫人也很疑惑,若她沒看錯的話,姚寧谷手上戴的镯子是太後賞給柳玉的物品之一,他非但轉手送給了姚寧谷,還假托秦琅名義,若不是心中有鬼才怪了。她從柳玉的方方面面的表現都覺得他對姚寧谷不一般,雖然以她來看姚寧谷遠非合适的孫媳婦人選,但架不住柳玉喜歡啊,她都做好準備要和柳玉進行對抗了,哪知道他自己先同意了。
柳玉當然有他自己的考慮。他和姚寧谷相處這麽長時間,對她的性格還是有幾分了解的,姚寧谷心思赤誠,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認定的事情不會改變。在她心目中兩家的婚約已經解除,只是缺乏一個手續,那麽解決辦法就是補齊手續。這件事情就是這麽簡單。
她心胸開闊,不會記恨柳家對她袖手旁觀的事情,那對她來說都已經過去,而且站在柳家的立場她也能理解,也不會覺得解除婚姻是一件令人尴尬的事情,或者是對柳玉的羞辱,對自己的恥辱。沒有的,她覺得柳玉是一個很好的人,這個很好的人不應該因為她心目中無效的婚姻受到拘束,這就是她最誠實的想法。
柳玉沒有理由說服她保留這個文書。現在還不是坦白心意的時機,他也沒有掃除迎娶她的障礙,所以他能做的就是讓姚寧谷和他相處能保持最舒服的狀态。
況且,在他心目中,也不願意讓姚寧谷受這個委屈。是他柳家悔婚在先,不該讓姚寧谷做出退讓。即便他喜歡姚寧谷,想娶她為妻,也應該通過他的心意與行動再次打動她,而不是靠祖輩定下的冷冰冰的一紙婚書。
重要的不是婚約存在與否,而是姚寧谷的心意。
想通了這點,一切就都能看開了。這是柳玉從姚寧谷身上學到的東西,很多東西抓得太緊反而容易适得其反,想贏得某樣東西,就大大方方地去争取,尊重別人也是尊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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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寧谷幹脆地告辭了,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但柳玉還呆在松鶴堂,沒這麽容易過關。
在柳大夫人詫異的目光中,柳太夫人先開口了:“你同那姚寧谷究竟是怎麽回事?”
“當初兒在北地監軍,她曾來找過兒,兒嫌她麻煩托秦将軍将人送走,結果秦将軍中了埋伏,姚姑娘差點因此喪命,”柳玉面帶愧疚,“後來幸好她機敏,還帶領秦将軍等人逃出困境,秦将軍就是在那次看中了她,将她收進軍營。後來她在軍營幫了兒很大忙,還不計前嫌救過一次兒的命。兩年前兒受了重傷後奉旨回京,那次若不是她出手,恐怕兒就要命喪沙場了。”
他簡單幾句說來,兩位夫人想到他之前的傷勢,都面色沉重起來。
“兒一開始對她只是心懷愧疚,想着若是能照拂一把,也不至于讓她身陷險境,但随着後來相處,發現她為人坦率,又忠勇仁義,兒有時見到她與秦将軍更為親近,還會覺得嫉妒,”柳玉伸手按住胸口,臉上神色像是在回憶什麽,“那時候兒就知道已經心悅她了。兒本想回京後也許就能忘懷,可是兩年來她的音容笑貌反而更加清晰,她這次回京,兒欣喜若狂。”
柳玉看向上面,神情鄭重:“祖母,母親,兒是真的很喜歡姚姑娘。”
兩位夫人已經被他的話震住了。
柳太夫人斟酌再三,正準備開口,柳玉自己先說話了:“兒知道此事讓祖母與母親為難了,否則也不會這麽容易同意姚姑娘的請求。此事容後再議,但還請祖母與母親再給兒一些時間。”
柳玉知道這事不能着急,他今天這一段剖白也只是想讓兩位夫人知曉他的決心,于是給大家都留有餘地。
不過他不會放棄的,已經錯過一次了,他這一次無論如何也要為自己争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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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寧谷完全不知道短短一旬時間內,從陛下到柳家上下都知道柳玉喜歡她的事情了,唯獨她這個當事人是真的毫不知情。
她依照和柳玉的約定第二天一大早就去官府注銷婚書。因為從官府出來後直接就要去軍營,她騎上馬,穿了一身軍裝,衣袖衣擺腰身等處都用布條緊緊纏住,以免影響動作的自如。姚寧谷和柳玉并辔而行,随意地聊了聊最近朝堂上發生的事情。她的政治敏感度不夠,加上對中原風土人情了解不夠深,很多事情并不能知其所以然,而柳玉的血統裏流着京城頂級官宦人家的精英血,在這方面指點她是綽綽有餘的。
“聖人重罰劉大人并不是僅僅因為他族人侵占良田,為禍鄉裏,這樣的事情可大可小,若是聖人不欲追究,敲打一番便是,但劉大人是太子的人,太子是國之儲君,一言一行都要經受無數雙眼睛的監督,聖人明面上是處罰劉大人,實則是敲打太子,讓他約束手下人。”柳玉慢條斯理地解釋道。
姚寧谷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贊佩地看着柳玉:“原來是這樣啊,那我就想通了。柳大人你真厲害,聖人不過只言片語你就能想到這麽多東西。”
她并不擅長隐藏情緒,誇獎也要用最直白的方式,這樣外放的情緒放在像柳玉祖母這樣的貴族夫人眼裏簡直是不可理喻的,但柳玉卻很受用。他含笑看着姚寧谷亮閃閃的眼睛,心情也愉悅了起來。
變故只發生在一瞬間。姚寧谷的尾音尚飄蕩在空氣中,她身下的馬突然躁動起來,像發了狂一般嘶鳴着,劇烈地扭動身軀試圖把姚寧谷甩下身去。
姚寧谷一個不留神,只來得及用右手抓緊缰繩,她伏下身子,緊緊靠在馬背上,以免自己墜落下去。她盡力伸出另一只手,撫摸着坐騎的鬃毛,試圖安撫它的情緒,但馬的暴躁絲毫沒有得到緩解。
柳玉第一時間意識到了不對,姚寧谷的馬不是單純的受驚,而是像失去了神智,為了避免傷到更多行人,他提氣輕身,躲開馬發狂的方向,從一側沖上前,緊抱馬頭,用肩抗住馬下巴,手下運足力氣,将馬頭擰向一側。
姚寧谷察覺到他的意圖,配合地提起缰繩,限制馬的行動,柳玉将身子往馬的頸部一壓,馬失去平衡,摔倒在地,而姚寧谷在馬的身軀倒下之前就迅速地松手,安穩地落在一邊。
地面輕輕顫動了一下,揚起一片灰塵,兩人不得不後退半步避開。塵埃落定之後,柳玉的眼神第一時間投向姚寧谷,見她安然無恙才放下懸着的一顆心,随即轉而看向倒在街道中央昏死過去的那匹馬。
今天的意外來得突兀,如果不是有他在,或許姚寧谷不能及時制住發狂的馬而受傷,更甚至或許會掉落馬蹄……他不敢再想,臉色愈發沉重。
姚寧谷對此有些束手無策,柳玉極有經驗地第一時間讓她派人回去把今天接觸過馬的人全部控制住,同時傳信給京兆府的人,讓官府徹查此事。如果是意外還好,若是有人有心為之,他必然會讓此人付出代價。
“怎麽會這樣?”姚寧谷有些煩躁地撓了撓頭。
“說起來最近好像确實有些流年不利,”姚寧谷皺着眉像是想起了什麽,“之前就有幾次感覺這匹馬有發狂的趨勢,不過沒這麽嚴重,在我安撫之下就恢複了。我還以為是它有些水土不服。還有這幾天晚上睡覺的時候總感覺有人的腳步聲,睜開眼又什麽都沒發現。該不會真的有人要害我吧?”
柳玉心頭一緊,他知道姚寧谷五感靈敏,不會無緣無故這麽說。她說有人,那十有八九是真的有人,可是會是誰呢?姚寧谷初來乍到,又沒有與人結仇,會是誰要對她下此毒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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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一耽擱,等兩人辦完正事時已經過去了大半天。姚寧谷最終沒能去成軍營。
姚寧谷心大,柳玉卻不敢不引起重視。他私下裏喚來姚府對外的大管事柳芳以及對內的管事娘子周晴,問了些情況,又讓他們保持高度警惕,兩人自然稱是。
官府那裏也很快傳來了結果。馬發狂是因為草料中混入了一種能使人畜失去神智的草藥,這種草藥與普通的草料看上去一般無二,只有湊上去才能聞到淡淡的異香。提供草料的商戶與負責喂馬的仆人都表示自己完全不知情,官府追查之下也毫無頭緒。而草藥的來源更是不可考,他們查遍京城有出售此種草藥的藥鋪,都不曾發現異樣。這個下黑手的人必定是通過其他方式獲得的草藥。
柳玉對此早有預料。能處心積慮對朝廷三品大員進行謀害的人必然不會這麽輕易露出馬腳,不過現在既然有了防範之心,只要他下次還敢出手,就一定能揪出幕後真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