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疑窦
姚寧谷剛到家門口,就看見隔壁的柳玉“恰巧”從外面回來,雖風塵仆仆,但不減其芝蘭玉樹般風采。
“柳大人回來了,一路上可還順利?”姚寧谷隔了好一段距離同他揮手,清脆的聲音乘着夜風準确地傳入柳玉耳中。
柳玉眼裏浮現出些隐晦的笑意,矜持地點一點頭道:“幸不辱命。我還從江南帶了些特産回來,等收拾好派人送些到你府上。”
“那就太好啦,多謝柳大人!”姚寧谷高興地彎一彎眼睛。
兩人略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話後在門口分別。柳玉剛踏進書房,早已等待多時的柳山急不可耐地跟上來,臉上帶着掩飾不住的喜色。
“說吧。”柳玉瞥了眼他神色,對他為什麽而高興已有了猜測。
“大人,剛剛柳石傳信過來,那個狡猾多端的殺手已經抓到,他親自押送犯人上京,今晚就能到,這是他從那人手裏搜來的名錄,先請您過目。”柳山從衣袖中取出一本不薄不厚的冊子,鄭重地交給柳玉。
柳玉此次下江南是為徹查戶部一件貪污案,此事牽連廣泛,有多方人馬參與其中,更是隐約有太子的影子存在,為表重視,皇上派柳玉作為欽差暗中調查此案。柳玉在調查過程中,對方一直試圖銷毀證據,更是派出幾名武藝不俗的殺手除掉與案件相關的所有證人,有好幾次柳玉匆匆趕到證人住處,對象已經倒在血泊中,這給他造成不小的阻礙。柳石抓到的這位,就是其中最狡猾,最陰險的一位。柳山全程沒少吃他的虧,自然對他的落網十分高興。
柳玉接過冊子,先翻到最新的幾頁,已經死掉的幾位證人的名字赫然在列。這個殺手很精明,把每一樁交易的對象、價格、時間、雇主是什麽人都記載得清清楚楚,有些雇主不透露真實身份的,他還會記錄此人的外表特征,或者從一些蛛絲馬跡處推斷出他的來歷。這給柳玉的調查帶來了很大的幫助。柳玉一頁頁翻閱過去,與他掌握的情況基本一致。
繼續往前翻,柳玉一目十行地随意翻看着,這些與他要查的案子關系不大。掃過其中一行時,他如遭雷擊,突然愣住。
“姚錦源,建武十二年,大理寺天牢,毒死。雇主未透露身份,左臉眼下有三顆明顯黑痣。八百兩現銀,一次付清。另有要求,銷毀其書冊一本,又要價一百兩,成交。”
從此人簡略的描述中,柳玉完全可以自己補充出完整的劇情。建武十二年,有人出高價讓他在大理寺天牢中毒死一人,并要求他銷毀一本書冊。
這一段文字在厚厚一本冊子中毫不起眼,令柳玉感到驚訝的是死者身份,因為姚寧谷的父親就叫姚錦源,而他剛好在建武十二年因科舉舞弊案下獄病亡。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第二個叫姚錦源,也在建武十二年被關入大理寺天牢的人的話,那就可以确定此人身份了。
姚家被抄家,姚寧谷被流放至北地,原本的姚寧谷死亡,寧古在她的身體中蘇醒……這一切的一切,最初的根源就在這裏。
柳玉臉上還是面無表情,但攥緊的左手暴露了他暗潮湧動的內心。
三年前姚錦源科舉舞弊一案證據充足,大理寺的人明确上報的是病死。可如果是這樣,他的名字又怎麽會出現在這本冊子上?如果不是這樣,如果他是被冤枉的,如果當時就發現這一切,姚寧谷是不是就不用受這麽多磨難了?
他想起那一年的月圓之夜,北地黃沙彌漫,夜晚冰冷刺骨,姚寧谷幾天前剛從一場幾乎不可能生還的行動中撿回一條命,大病一場,在這樣的境地下迎來一生只有一次的及笄。那時她甚至還沒有出孝期,父母接連病亡,她卻無法為他們披麻戴孝。
他想起姚寧谷無論在什麽樣的境地下都帶着笑的眉眼,仿佛一切困難都打不倒她,可誰能想到她在這世上所有的親人都早已離她遠去,她只能獨自一人,披堅執銳,踽踽獨行。
可是如果本來不是這樣的呢?她遭受的所有苦難,其實是有人刻意加之于她的呢?或許她本也可以在父母的羽翼下,像這京城每一個官宦人家的女兒一樣,得父親教誨,母親嬌寵,然後等她及笄,順理成章地嫁給自己……
柳玉不忍心再想。他捏着冊子的手指因為太用力而發白,垂下去的眼中有很複雜的情緒。
這些人都該死。
害她家破人亡的人該死,害她背負污名的人該死,就算是他,在她最困難時背信棄義,也該死。但他願意用自己的餘生贖罪,而在此之前,他還要讓其他人付出代價。
柳玉一個人坐在書桌前,一言不發,把這一行寥寥數句反反複複地看,直到柳石回來,他才像大夢初醒般。
“把人帶上來。”他的聲音有些幹澀。
柳石把抓到的殺手提了上來。他渾身被繩子緊緊地縛住,雙手絞在背後,連動彈一下的餘地都沒有,被柳石一腳踹在膝蓋彎,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此人名叫唐大,早年間是雲岡一處山寨的山賊,後來官府剿匪,逃到江南,後來就開始從事殺手買賣。他的人脈廣,而且嘴嚴,只要給錢,就能幫你殺掉想殺的人,絕對不會被抓到把柄。此次柳石也是費盡好大力氣才将他捉拿在案。
唐大衣服上有幾道較大的口子,還有凝結着幹涸的血跡,是在打鬥中受的傷,除此之外,并沒吃太大苦頭,因此精神氣還不錯,此時跪在地上也未見懼意,一副軟硬不吃的嘴臉。
“三年前。”柳玉的聲音響起。
唐大忍不住擡起頭看了他一眼,只見一個二十出頭,相貌極出色的年輕人肅着臉,正冷冷看着他,他被柳玉的風采閃了下眼,這種時候還有心思暗嘆一聲,柳玉柳雅之果然名不虛傳。
不過為何他開口就提到三年前?
“老實點,我們公子是你能看的?”柳石給他背上來了一腳,唐大自覺地低下了頭。
“三年前,禦史中丞姚錦源姚大人在大理寺天牢中病死,是你動的手腳吧?”柳玉的聲音悠悠傳來。
唐大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有些不解。
“都三年前的事情了,我哪能記這麽清楚?”他嘴上不甘示弱。
柳石又要動手,柳玉擡了擡手示意他不必。
“你能在江南混得如魚得水,甚至手伸到大理寺中,是因為你早就投靠了太子殿下吧?”柳玉語出驚人。
唐大聞言一驚,滿眼不可思議地看着他。
“你說什麽,我聽不懂,我不過一個刀口上舔血的莽漢,哪裏認識什麽太子殿下?”他很快回過神來,矢口否認。
柳玉并不和他争辯,而是慢慢說起另一件事:“我聽說,你年過三十還未娶妻,現在落到我手裏也難有好下場,你不配合的話也沒關系,只是不知道如果你在相國寺當小沙彌的私生子會不會難過?”
在唐大越來越驚恐的眼神中,柳玉嘴角扯出一個涼薄的弧度。
唐大把自己所知全部說了出來。
三年前的确有一個臉上帶三顆黑痣的中年男人找到他,讓他到天牢裏殺一個人。唐大雖然手段通天,但對戒備森嚴的大理寺還沒有這麽大本事能伸進去手,本打算拒絕,但那個人說可以想辦法讓他扮作獄卒混進大理寺中,只要他準備毒藥找到姚錦源下手,不讓別人看出端倪來即可,事後會找人接應他出去。來人開價高,他猶豫再三後答應了下來。
他給姚錦源下的藥是他的獨門配方,服用後與心悸而死的症狀一般無二。得手之後如約拿到了報酬,那人又讓他潛入被查抄的姚府中,替他銷毀一本書冊,他也照做了。辦完這些事後,唐大心中不安,想起那些貴人殺人滅口的手段,有些害怕自己知道得太多會死于非命。不過那中年男人最後給了他一個選擇,讓他為自己效命,唐大為了保命一口答應。
這幾年中年男人找他的次數不多,每次都是讓他出手除去一些人,包括這次柳玉追查的案件中死去的證人也是。中年男人并沒有透露身份,但唐大在與他的交往中發現一些端倪,而他的推測也令自己不寒而栗。他懷疑這人是太子殿下的手下!
唐大一直沒有敢對外言說過,哪知道今天一照面就被柳玉點破。他藏在相國寺的私生子是他年輕時和一個娼妓所生,從來沒告訴過任何人,連太子的人也不知道,卻被柳玉找了出來。他再次看向柳玉朗月般的面龐時,只覺得深不可測,如笑面閻羅,背後竄上一陣寒氣。
“那書冊呢?”柳玉又淡淡問道。
唐大為他的敏銳再次折服。沒錯,當時的他留了個心眼,并沒有真的将書冊毀去,而是藏在了隐秘之處,以防之後中年男人圖窮匕見,也好留一個把柄。
“我把它藏在了我老家的一處地窖。”唐大老老實實地答道。
柳玉對柳石擡了擡下巴:“你帶着他回去把東西找到,然後派人去查一查三年前姚錦源一案究竟是怎麽回事。”
想了想又皺着眉頭道:“不,不要派人去了,你親自去查。”
柳石對柳玉對這個案子的重視程度感到心驚,自己也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領命退下。
所有人都退下後,柳玉靠在椅背上沉思着,一手捏了捏眉心。
姚錦源,太子,真相究竟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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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過年還有一個月的時間,皇上下令到京郊進行演武大比,左右羽林、左右龍武、左右神武、左右神策、左右神威十軍,除了神策軍外全都悉數參加。比試內容既有單人的對抗,也有百人對陣,還有騎射、馬術等某項技能的較量。以往的演武大比中,左羽林軍都是吊車尾的存在,不過今年有了姚寧谷,大家重新燃起了一些鬥志。
八軍禁軍分陣營排成整整齊齊的方隊,騎兵在前,步兵在後,皇上的車攆從中間的道路中駛去,每經過一個方隊就響起震耳欲聾的口號聲,還有旗手揮舞着代表自己陣營的旗幟。所有人看上去秩序井然,精神蓬勃,皇上龍心大悅。
随行的包括禁軍的頭領們,以及像秦琅這樣駐京的武官,還有柳玉這樣簡在帝心的文臣。秦琅和姚寧谷并肩走着,小聲調侃她:“你這左羽林軍怎麽樣,有信心嗎?”
自從姚寧谷搬出秦府以後他見姚寧谷的次數并不多,今天見到她精神似乎還是一如既往的飽滿,讓人看了就跟着有好心情。
“那當然了,也不看看是誰帶的兵。”姚寧谷自信滿滿地一揚頭。
秦琅笑了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發頂。
在他眼裏,姚寧谷就是自己看着長大的小妹妹,不論長到多大在他面前都還是需要誇獎的孩子。其實秦琅對她一直心存疑惑,他和柳玉不一樣,柳玉與姚寧谷實際接觸的機會并不多,但他和姚寧谷至少有三年時間是朝夕相處的。姚寧谷會狄語,會騎射,五感靈敏,方向感強,卻對琴棋書畫一竅不通,對人情世故懵懂。這所有的一切結合她的身份都極為不合理。但秦琅從未以任何方式試探過她,反而以自己的方式默默保護她,把所有的異常之處攬到自己身上,歸結為他的教導。由此可以看出,秦琅此人能成為後世聞名的大英雄是有原因的,不僅有領兵作戰的才能,更有人格上的魅力。他心胸開闊,為人寬厚,能遇見他絕對是姚寧谷的幸運。
見兩人親昵之狀,柳玉心裏又開始冒酸泡泡。如果說他對洛光徐豐年之流只是厭煩——雖然不喜歡他們,但也并不擔心他們能威脅到自己,那對秦琅絕對是發自肺腑的嫉妒。嫉妒秦琅能和她如師如友,如兄如父的關系。
也不知道他有生之年能不能在姚寧谷心中的地位超過秦琅。
談話間,衆人已經跟着皇上登上了觀戰的高臺,陛下立在欄杆前,雙手擡起以手掌下壓,所有人立即停下交談,底下的士兵也站直身子,嚴陣以待。
皇上對大家表示了慰問鼓勵之情,立即有嗓門大的太監拖長聲音一級級傳下去,一直傳達到每一位禁軍的耳中,随即宣布演武大比開始。
第一個項目是個人項目,分設四個擂臺,每軍派出兩名最有實力的禁軍,除了正副頭領以外,不拘官職高低。
左羽林軍派出的是徐豐年和另一個內部競選表現出色的将領。徐豐年是跟着姚寧谷在北地上過陣殺過敵的,和這些高門的金絲雀不同,姚寧谷對他很有信心。果不其然,幾輪比拼之下,他取得了頭名的好成績。
陛下把他叫到聖前,給了厚厚的賞賜,姚寧谷就站在皇上身後,對他笑眯眯地點了點頭。徐豐年眼前一亮,心情加倍好了起來,認真地叩謝道:“多謝陛下賞賜,末将一定不松懈,争取為國效力!”
等他領了賞賜下去後,姚寧谷悄悄地扯了扯秦琅衣角問他:“大人,陛下今年給的賞賜是不是格外多啊?”
秦琅看了皇上的背影一眼,壓低聲音告訴她:“前不久西北傳來軍報,西戎今年有些異動,怕是最晚過了年就要遲早有一戰。陛下因此格外看重這次演武。”
姚寧谷恍然大悟。看來這次演武檢驗訓練結果是次要的,最主要是為了年後和西戎的戰争物色人才。
接下來分別是騎射、步射、馬術、馬上對敵等項目,既包含了武舉中的部分項目,也包含了一些其他技能,體現了皇上對騎兵的重視。在諸多項目中,左羽林軍雖然不曾取得頭名,但也遠比從前的表現好。
最後的壓軸項目是百人對陣,騎兵與步兵的人數都一定,考察各軍将領對地形和陣型的整體把握,也考察士兵演練的熟練程度。這可是姚寧谷這些天最下功夫操練的部分,她立即站直了身子,伸長脖子往下看。
左羽林軍派出的是她很看好的一個将領黃桐,具有很高的戰術指揮能力。在幾場對陣中,分別使用了攻守兼備的鶴翼陣,三種變化靈活多變的長蛇陣,還有鋒矢陣和魚鱗陣的變陣,他鎮定自若、臨危不亂,底下無論騎兵還是步兵都令行禁止,配合默契。精彩的表現引得皇上在內的衆人連連叫好。
姚寧谷露出與有榮焉的笑容,眼睛彎彎的像小月牙一樣,嘴角還有一個小小的梨渦,明媚得晃花了柳玉的眼。
“不錯,很不錯。左羽林軍今年的表現真是令人眼前一亮!陳雲,朕要好好賞你才對。”皇上撫掌大笑。陳雲正是左羽林軍的大将軍。
“微臣不敢居功,這主要還要多虧姚将軍的悉心教導。”陳雲謙虛道。
皇上聞言驚訝地看了一眼姚寧谷,對她又高看了一眼,大喜之下表示:“有賞,全都有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