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讓位
四月底的時候,柳玉的傷勢已經恢複得不錯,能夠正常地行走站立,但是因為身體虛弱還未銷假,不過他在家中已經開始着手處理之前堆積的公務。
柳玉今年二十三歲,去年以參知政事的身份入主政事堂,是輔佐并制衡宰相處理中樞事務的核心官員,年輕有為,而且出身高貴,是開國功勳魏國公的嫡長孫,名門望族清河柳氏之後,此前他屢破大案,立下大功,又在宮變中舍身保護皇上的安危,身受重傷。為了表示對他的看重,皇上竟然親自便衣出宮,在沒有驚動其他人的情況下來到魏國公府探望他。
魏國公全府上下對皇上的到來誠惶誠恐,好在皇上并沒有為難他們,和老國公、老夫人寒暄了幾句後跟衆人一起來到柳玉院子中。
他來的時候太醫正在為柳玉請脈,今天輪值的是太醫院的範老大人,出身杏林世家,對內外傷治療都有不錯的造詣,與柳家也有深厚的交情。
範大人餘光瞥見陛下,吓得立即就要跪下請安,被皇上免了二人的禮數。
“柳卿範卿不必多禮,先行診脈便是,朕在一旁等一會兒。”皇上坐在一張太師椅上,收斂身上氣勢,靜靜地看着二人。
柳玉伸出左手,将寬大的衣袖拉下一些,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從容地放在脈枕上,範太醫伸出三指按在他的寸、關、尺三個部位,閉上眼睛默默感受着,良久,又讓他換一只手,重複以上步驟。
皇上坐着,柳國公、柳老夫人、世子夫婦兩個都站在一邊陪着,用緊張的神情看着範太醫。雖然他們看着柳玉一天天恢複感覺很順利,但這麽重的傷,在柳玉沒能活蹦亂跳之前,保持警惕是再正常不過的。
範太醫的心情并不輕松。診斷快結束時,背對着衆人的他睜開眼,與柳玉的視線對上,柳玉不閃不避,眼裏有種意味不明的堅決,範太醫看了他好一會兒,才移開視線,心裏下了決定。
他放下手,整理好衣袖衣擺站起來,對皇上與衆人行禮,臉上的表情顯得有些凝重。
皇上輕輕皺起了眉,柳家衆人的心提了起來。
“範大人,我孫兒的傷情如何?”柳老夫人忍不住率先問道。
“柳大人所受的外傷痊愈得很好,內髒肺腑所受的傷害在調理之下效果也很顯著,只要堅持服藥,不久就能大好。只不過——”範太醫面露難色,似乎有什麽難以啓齒之言。
他開始兩句話讓大家心中安定下來,但最後的一個轉折又把衆人的心重新高高地懸了起來。
國公爺最為果斷,把除了他們幾個人以外其他的下人都遣散,關上房門,然後才對範太醫道:“我孫兒有什麽不妥,還請範大人但說無妨。”他的表情也很嚴肅。
“柳大人的傷情能夠得到恢複,但因為受傷的位置極為特殊,恐怕……恐怕以後子嗣會有些艱難。”範大人這話說得還是比較委婉的,其實直接意思就是柳玉恐怕失去生育能力了。
在場衆人臉色一變,尤其是柳大夫人,面色煞白,口中喃喃道:“這、這怎麽可能?”
在這樣的時代裏,子嗣對于一個大家族來說是最為重要的,一個家族再風光再繁盛,如果沒有後人将其傳承下去,也遲早會淹沒在歷史的洪流中。而且柳玉的身份極為特殊,魏國公世代罔替,柳玉身為世孫,如果沒有繼承人,魏國公到了他這一代就會被收回爵位。柳玉不能再有子嗣,不僅是他一個人的損失,更是魏國公府的巨大損失。這也難怪身為母親的柳大夫人如此難以置信。
唯有柳玉面色鎮定,好像對此早有預料。
“柳卿對此事已經知曉?”皇上見他神色,心中一嘆,輕聲問道。他看向柳玉的眼神帶上幾分惋惜,柳玉年紀輕輕處事卻極為老練,非常得他的器重,若是不出意外,日後早晚能擔當宰相重任,哪知道竟遇上這種事。
“範大人此前已告知微臣,是微臣不忍讓父母親人擔憂,才刻意隐瞞了下來。”柳玉坦然承認。
皇上心中一動,更加對他感到惋惜,想到他受傷的原由,語氣愈發和煦地問道:“柳卿受傷都是因為保護朕,朕絕不會忘記。朕本想給柳卿厚厚賞賜,不過眼前看上去金銀財帛根本無法彌補柳卿的損失。不如這樣,朕可以滿足柳卿一個要求,不知你是否有什麽心願想實現?”
帝王一諾,這是比什麽金銀珠寶加官進爵還要重的賞賜,放在往常魏國公府的諸位一定會高興得心花怒放,但是有了柳玉之前的壞消息,此時大家面色的沉重并沒有因此得到緩解。
柳玉沉思了一會兒後,仔細斟酌道:“微臣的确有一個不情之請。”
他原本被皇上免禮坐着,說完這句話後卻鄭重地站起身來,在皇上面前跪下,叩首道:“微臣恐難有子嗣,願陛下念及魏國公府血脈傳承不易,臣願将世孫之位讓于二弟柳敏。”
“雅之不可——”魏國公和世子都臉色大變,忍不住想擡起手來阻攔,但柳玉看上去态度十分堅決。
皇上考慮了很久,他沉默了有多久,柳玉就保持着叩首的姿勢一動不動了多久。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麽漫長,皇上的聲音終于幽幽地在頭頂響起:“朕允了。”
“謝陛下。”柳玉再行跪拜謝恩。
等皇上離開魏國公府後,柳大夫人忍不住抱着還跪在地上的柳玉淚水漣漣:“我可憐的兒啊,你何苦要這樣……”
柳敏同樣是柳大夫人的嫡子,比柳玉小一歲,照理說誰當世孫對柳大夫人的影響并不大,但柳玉從小聰慧,天賦異于常人,受魏國公喜愛,從一出生就被當做繼承人培養,長大後柳玉果然風姿出衆,又孝順長輩,在柳大夫人心中的地位是很不一樣的。柳玉因為态度頑固一直并未娶妻,因此比他小的柳敏很破例的在兄長之前成婚,如今已經育有一子一女,由他來繼承爵位的話,完全不需要考慮子嗣的問題,而且柳敏雖然資質不如柳玉,好在性格沉穩,能夠守成,魏國公府不會敗在他手上。再者,柳玉只是不當世孫,仍然可以以柳家子孫的身份支應門庭。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這都是對魏國公府最好的安排,可是對柳玉來說卻有些殘忍了。
魏國公和世子身為男子想得長遠一些,心性更加堅韌,他們雖然也疼愛柳玉,但心裏明白柳玉做出的是最合适的選擇,嘆息幾聲後沉默地接受了。而老夫人和柳大夫人心軟,仍然心疼不已,尤其是柳大夫人,幾乎泣不成聲。
柳玉輕聲安慰着柳大夫人,好一會兒才止住她的眼淚。
“母親,您不要多想,兒沒有很難過,這種事情本來就是看緣分,兒還能活着就很感激了。您先回去冷靜一下,兒還有事與範太醫商量。”柳玉替柳大夫人擦了擦眼淚,語氣溫和地把人送出了院子。
等其他人都相繼離開,柳玉回到房間,輪值的範太醫還在等他。
柳玉把門窗關上,吩咐柳山在外嚴加看守,不準外人接近。
等一切完成之後,他才轉身看向了範太醫。
範太醫面色十分複雜地看着他,頗有些恨鐵不成鋼道:“你這又是何必呢?若是被人揭發,就是欺君之罪!”
“今日之事多謝世叔相助,只是小侄的确有不得不要這樣做的理由。世叔放心,不會有意外發生,即便不巧被揭發,小侄也會一力承擔的。”柳玉十分誠懇地道謝。
“唉,我反正是勸不動你,”範太醫無奈地搖搖頭,“也不知道你這是為了什麽。不過你這孩子從小做事就知進退,我相信你這次一定也是深思熟慮後才做的決定。不管是為了什麽,我還是祝你得償所願吧。”
“承世叔吉言。”柳玉勾了勾嘴角,眼底閃過一絲隐晦的笑意,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麽,被這句話取悅到了。
柳山把範太醫送走之後,房間裏只剩下柳玉一個人。他靜靜站在雕花的窗棂前,門外正對着庭院裏的花草樹木,但他并沒有看景,沒有焦距的眼神早就不知道飄到了哪裏,沉默着站了很久很久。
柳玉的內心并沒有像他表現出來的這麽平靜。他很多年沒有失控過的心情在今日有些抑制不住,心中湧起一種久違的心潮澎湃之感,心口滿滿的,被許多種情緒充斥着,有期待,有喜悅,有解脫,心髒一下一下有力地跳動,讓他真切地感覺到一切都是真實的。
他今日聯合範太醫編造自己子嗣有礙之事,是他從卧床醒來之後就一直想實施的念頭。他和姚寧谷在一起的阻礙,一層是姚寧谷的身份,可是随着姚家的平反、她自己的戰功,這層原因早就不複存在,而另一層就是他的身份,他身為魏國公府繼承人所不得不背負的使命,在他躺在病床上,與死神擦肩而過的時候,他突然一切都想通了,身份、禮法、權勢都算得了什麽?如果性命都沒有了,什麽都沒有了。從那時起,有個念頭就蠢蠢欲動起來,他不能控制地想道,假如他不是魏國公府的世孫了,那會怎樣呢?
他為救皇上而身受重傷,這麽好的機會放在眼前,他沒辦法錯失。于是就有了今天發生的一切。
如今,他和姚寧谷之間的阻礙已經全都消除了,他是不是可以實現自己的心願了呢?
這樣的想法令柳玉無法繼續保持冷靜。
作者有話要說: 本文裏面的官制借鑒了一點唐朝一點明朝,但其實我也經常混淆,不過應該不影響閱讀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