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桃花人面:一

順召二十一年,距離北跡西下奪取燕京正好過了百年之久,當年北跡改國號為天賜,卻于西齊反複奔波抵抗糾纏了二十三年,以最後一個西齊王朝的皇族血脈死去才正式成立,那兵荒馬亂的二十三年,非但是北跡兵被西齊的不甘纏得頭疼,就連西齊本來的子民也因為這無休無止大大小小的戰役而對西齊蒙上了一層恨意。

真正的天怒人怨,所以才演變成真正的滅亡。

長達了二十多年的戰争,廣到九州的天賜王朝,花了足足五十年的時間才将一切扶上了正軌,十年立朝立法立官,十年救民救苦救難,十年大興土木建設,十年邦交他國立威,最後的十年,才開始提高征稅,擴建糧庫,興學助教,打通與他國之間的商道。

又過了二十多年,商道繁榮,田畝豐收,再窮的孩子都有書讀,天賜王朝才終于走入了最繁榮昌盛的時代,萬邦來朝,若是在燕京,還能瞧見許多他國人,金發碧眼的有,棕發黑皮的也有,穿着古怪,卻都一片祥和。

七十七年,足以讓衆人忘卻曾經維持了二十三年的戰争,天賜王朝成立百年,舉國歡慶,天師焚香進貢,以龜甲占蔔出了良辰吉日,請皇帝登天臺為天賜王朝再求一個國泰民安,昌盛無衰,正于這一年,入燕京的他國友人更多,擡頭便能瞧見。

西齊,終于被淹沒在歷史的長河裏,唯有一些說書茶樓裏,才能偶爾聽到幾句提起,但往往都不是什麽溢美之詞,多為厭棄。

歡意茶樓裏頭的人今日比平日裏要少一些,恐怕是因為煜州卓城新開了一家青樓,名為萬色,請了許多異國女人過來當舞姬,白日裏也跳舞唱曲兒陪酒,據說那些金發碧眼的甚是美豔,就是床榻之間也更為放得開,且萬色樓內還有鎮樓之寶胡殷兒,千金難求見上一面,但凡見過的,都覺得這錢花得值了。

坐在臺上的說書人才只說到了北跡破了西齊的城,取下燕京自立為國這一段,原先聽故事的百來號人零零散散走了幾十個,剩下不過三分之二還在嗑瓜子,有一人說道:“老許,換一個說,今天賜百年,說這些打仗破國的故事作甚?不吉利。”

那說書人兩指捏着胡子,正斟酌着,又聽見臺下衆人紛紛附和,于是清了清嗓子,端起一杯茶笑道:“那成,那我就給你們說幾個怪志故事吧,雖為鬼怪妖靈,卻也頗有意思。”

說書人老許開口,說那狐妖勾引王書生,才将書生吓到荒村中,正使那狐媚之術起幻象,讓一個個孤魂在王書生的眼中成了活人,衆人聽得起勁兒,樓上卻傳來一聲‘砰’。

幾十號人吓了一跳,還有手中捧着茶水撒了的,氣惱地問了一句:“誰啊?!”

樓上咄咄聲,顯然有人踩着木質樓梯下樓了,一連下來了十多人,走在最前頭的一身錦衣華服,黃緞在陽光下亮得發光,上頭繡了兩只獸面。那人手上執了一把扇子,扇骨為金,拇指上的玉扳指色澤通透,價格不菲,再朝上看,男子長發束起,玉冠鑲着紅寶石,一張臉倒是年輕俊俏,只是雙眼上揚,帶着幾分怒意。

男子眼睛朝聽書的人群中一瞥,開口問了句:“方才誰在這兒吠呢?”

撒了茶水的人立刻噤聲,倒是一旁站着的夥計出面打了圓場賠笑道:“哎喲!夏老板!定是我家這老許說的故事叫人太投入了,這才聲音高了點兒,估摸這是問他呢!老許,問你呢,究竟是誰啊?”

老許回神,幹笑了兩聲:“是狐妖,是狐妖嘛!”

夥計嘿嘿直笑:“夏老板,說的是狐妖,誰敢在您這兒亂開口呢不是?您若覺得一樓吵,二樓也不靜,我去三樓給你弄個雅間,請我茶樓唱書的闫先生過去,今日這茶,算是免費請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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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夏的男子勾着嘴角,哼了一聲:“就你們這兒清湯寡水的,下回請爺來,爺都不來了,闫先生?咿咿呀呀唱得聽都聽不懂,還不如萬色樓裏的翠紅聲音好聽。”

說罷,那人便帶着十個家仆一同轉身,出了歡意茶樓時,迎面碰到個低着頭的書生,貴人來氣,一腳就将人給踹到了一邊,說了句‘別擋道’便趾高氣昂地離開了。

夥計賠笑送到了門前,等人不在跟前了,才連忙将倒在旁邊的書生給扶起來,幫着對方拍掉身上的塵土道:“哎喲,這位公子可沒事兒吧?”

那書生面容清麗,倒是生了個好面孔,只是臉色難看,郁郁寡歡,瞧上去有些晦氣,難怪會觸了方才那位的黴頭。

書生搖頭,看向那一行人離開的方向有些氣惱,夥計道:“恕我多嘴,即便公子心中再氣,也別去找那位的麻煩,這夏謙,可是我們煜州最大的富賈之一,脾氣差,不好惹,聽說知州都與他沾親關系,在咱們卓城更是手眼通天,您啊,這回就自認倒黴吧。”

書生怔了怔,擡頭看了一眼歡意茶樓,面色有些欣喜,緊忙問道:“敢問這位兄臺,您可聽說過梁王府?”

夥計頓時嚴肅,拉着書生的手都松開了,他上下打量了書生兩眼,問道:“公子找梁王府?”

書生點頭,夥計左右看了兩眼,将人領了進來,書生進屋了,大堂內的說書還再繼續,瓜子與花生配着菊花枸杞茶的味道淺淺地飄來,老許說到狐妖變化成妙齡少女,藏在了鬼魂幻化的衆人裏,一個回眸就将王書生的魂魄給勾了去。

書生聽見這話,微微皺眉,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打扮,果然,聽書的那一票人中好些朝他看過來。

跟着夥計上了二樓,一路走到了木門前,長廊這處已經不在待客的範圍內,夥計在門上敲了敲,對裏頭喊:“掌櫃的,有人找。”

“悶,不見人。”裏頭傳來一聲,夥計有些為難地看向略微局促的書生,又說了句:“那人要找梁王府呢。”

短暫的安靜,等來了木門開了一條縫隙,夥計推開門請書生進去,二人才進門,迎面而來的煙味兒便嗆得兩人捂嘴咳嗽了好幾聲,夥計伸手揮了揮,眯起雙眼在煙霧缭繞裏找到了自家老板的影子,拉着書生徑自走過去。

書生捂着口鼻,走近了才發現這屋子裏的陳設有些古怪,窗上貼黃符,門上挂銅鏡,一邊是木,一邊是水。二樓的房間裏,居然砌了個池子,裏頭還養了魚,恐怕是因為這房內的煙霧太濃,那幾條錦鯉已經翻肚,茍延殘喘地吐出稀薄的氣泡,臨死就差一步了。

歡意茶樓的掌櫃的身上只穿着白色的裏衣,一頭長發有些雜亂,不知多久沒有梳理了,見人進來,他提起衣擺蓋住汗毛較為茂盛的腿,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地提起一旁幾乎燒幹了的水壺,對着自己跟前正在冒煙的杯子倒進去,刺啦一聲,煙霧的源頭滅了,只留幾縷還在房屋上方飄着。

書生這才看清了那人的長相,居然沒有驚為天人,也沒有醜陋不堪,就是一個尋常得入了人群恐怕便找不到的平常相貌,唯一特別的,便是他給自己的下巴續了胡子,稍稍幾根,編成了小辮兒,分明年輕,卻顯出幾分老成。

“是你、找梁王府啊?”那人問。

書生立刻回神,不再打量,畢恭畢敬道:“是、是小生在找梁王府,敢問這位老板,您可知道梁王府在哪兒?”

“你是從哪兒得知梁王府的?”那人繼續問。

書生老實道:“不瞞您說,我……我身邊出了些奇怪的事兒,我那家鄉的老者說他年輕時遇見過梁王府的主人,便是在您這茶樓門前,那人幫了大忙,我、我這事兒有些棘手,所以想問問,您是否知曉梁王府在何處啊?”

那人撇嘴,嗯了一聲:“天賜王朝可沒有梁姓的王爺,又何來梁王府呢?”

書生一聽,面色僵了僵,他自然知道,天賜王朝帝王姓易,開朝以來也沒有異性王爺,所謂梁王府,根本就不存于世,他來前也懷疑,是不是鎮上的老頭兒年紀大了,記錯了,還以為自己活在西齊呢,可他又不願接受事實,夜夜輾轉難眛,便抱着一絲希望,來煜州卓城找歡意茶樓。

沒想到煜州的卓城當真有歡意茶樓,只是這茶樓的老板卻說……世上沒有梁王府。

瞧見書生眼裏的失落,那男人擡了擡下巴,夥計立刻出去關上了房門,等屋內就剩他們倆了,男人才說:“我嘛,不知道這世上哪兒有梁王府,但我倒是知道,隔壁軒城有個秦戲樓,或許,你能在那裏碰碰運氣。”

“秦戲樓?”書生疑惑。

“嗯,軒城秦戲樓,他或許不在,但也可能在,但他向來喜歡聽戲下棋遛鳥,你只要守着秦戲樓,就一定能見到他。”男人說着,伸手朝杯子裏抹了一把,手指擡起時,指腹上覆蓋了一層厚厚的黑灰,男人朝書生道:“手來。”

書生将手伸過去,男人用手上的黑灰在書生手心寫了個字,一筆而過,轉眼消失,他收回了手,抖了抖袖子道:“他嘛,銀發過肩,一身寬大的藍袍,上繡祥雲,手提金絲鳥籠,籠裏一只藍冠白羽壽帶鳥,脾氣不太好,但貴氣逼人,你若瞧見,一眼就能認出。”

“他……是誰?”書生瑟瑟問道。

男人砸了砸嘴,回答:“西齊小王爺,梁妄。”

書生頓時驚了,一聽是王爺,又是姓梁的,西齊滅國都七十多年了,這位大人居然還在,看來的确是個活了百來歲的能人!

書生立刻跪地,對着男人磕頭道:“小生李傳,多謝老板指引明路,若得梁王爺救我難事,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男人見居然還有人給自己跪下,連忙擺手,一副受寵若驚道:“哎呀,你就算找到了他,他也未必會幫你的。”

書生眨了眨眼,又有些失落了。

男人咧嘴笑了笑,就喜歡這種說話說一半,憋死對方的感覺,于是道:“不過你可以從另一人着手,記住,大家閨秀的外貌,狂放不羁的本性,她是個天生的熱心腸,又好管閑事兒,你只要在她跟前能擠兩滴眼淚來,她必能跟你走。”

男人一拍腦門兒,哦了一聲:“她叫秦鹿,你見她時不用太刻意,喊一聲秦姑奶奶即可讨她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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