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引
塵煙起,冬至,滿城鵝雪沾染了戰火硝煙後的黑,飄蕩于血腥與腐爛的風中。
七朝國都燕京,曾繁榮昌盛歌舞升平,有孩童歌謠唱道‘金磚砌,玉瓦頭,滿街富貴蓋百樓’,而今金磚玉瓦碎了一地,富貴百樓也成瓦礫,寒冬裏的衆人皆懷抱最後的幹糧銀錢,低着頭于小巷中焦急穿梭,還有手上牽着小孩兒的,一邊跑一邊罵道:“還不快些?!遲了便要死!”
一聲轟隆破了燕京的城門,滿身血污的幾名官兵在守不住城門的那一剎便舉劍自刎,劍于脖上抹過的那一剎,燕京最高的閣樓似于眼前,一片猩紅。
屍體重重倒下的時候,不知誰破了嗓子高喊一聲:“北跡兵破城了!!!”
坐在城池街道正中央的孩子約只有四、五歲,頭上紮着的兩個羊角辮已經散亂,身上穿着布料上乘的小襖,小手抓着不着寸縷的女子的手指,那女子渾身青黑,已經凍死。孩子以小手暖着她的胳膊,慢慢抱在懷中,迎着從天而降的大雪哇哇大哭。
牽小孩兒的男子路過瞥見,心中唏噓,心想當是富貴人家出來逃命,女子無力,被人搶了衣物銀錢,活活凍死,小孩兒也餓了兩日,一直坐在路中守着屍體喊娘,哭得聲音都啞了。
男子走過兩步,又回頭看了一眼,咬了咬牙跑了過去,抓着小孩兒的衣領便要将那漂亮的小襖扯開,小孩兒倒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直至身上小襖被男子扒了下來,才縮在女子屍體的臂彎裏瑟瑟發抖。
男子的孩子看見這一幕,小眼睜得奇大,男子回頭就給了自己一巴掌,又将小襖蓋在了自己孩子的身上,将人抱在懷中便朝另一邊跑,嘴唇貼在孩子的耳邊,輕聲喊道:“忘了,都得忘了!”
這是在逃命,哪管得了別人死活。
北跡西下,直攻西齊,西齊守了兩年,國都燕京最終還是沒保住,皇帝都在三日前逃了,死守城池的最後幾名官兵也以身殉國,他們這些無錢無勢的平民百姓,等到北跡兵入城,便是死路一條,剩下這些還未來得及走的,都是亡命之徒。
寅立十二年,北跡破了西齊國都,直取燕京,長達二十三年的國之逃亡,便于這一刻開始,北跡占領燕京後以燕京立為國都,改號天賜,實為奚落曾經盛極一時的西齊而今的衰敗,二十三年內,西齊五次遷徙國都,從燕京到良川,再從良川到清平,從清平退至南郡時,西齊已飄蕩了十七年。
十七年內,唯有一些國之老臣,與王孫貴胄還一直守着自己巴掌大的小國,妄圖有朝一日能再将北跡趕回大漠,武官橫行霸道,文官迂腐保守,一時間兵不成兵,匪不是匪。
南郡山多,百姓幾次三番起義意圖反抗退至南郡的西齊舊臣與亡國的皇帝對南郡子民的剝削,許多壯年男子都入山為匪,專劫西齊從別處以強硬手段征收的糧食與補給。
南郡城中皇帝魚肉照吃,百姓卻流離失所,苦不堪言,民起的匪群被官兵打散了好些,又再度聚起。
身披麻衣的女子大約只有十幾歲,卻手執長矛,捂着腹部的傷口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剛戰争過的修羅場,一名西齊老臣站在城牆上聲淚俱下,拍着大腿喊道:“諸位有這等能耐,為何不與我對抗北跡!都是西齊子民,卻自己害了自己!天曉得陛下于宮中日夜以淚洗面,國不成國,你們還來添亂,難道真要西齊亡了才肯罷休嗎?!”
那老臣聲音才落,女子便擡頭朝城牆上瞥了一眼,老臣胡子一把,已經跟着西齊遷徙了幾次國都,卻依舊腦滿肥腸,肚子圓挺,反觀這些起義的民兵民匪,卻瘦得只剩皮包骨,究竟是誰害了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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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聽說,北跡掌管了十多年的燕京現下已經逐漸恢複元氣,城內外皆無難民,若非南郡離燕京太遠,他們都想過去當北跡的義兵,好早早結束這場苦修行了。
那老臣還在說,擡起廣袖卷了幾道,露出裏頭真絲的裏襯來,袖子擦過眼角,似乎真的為西齊如今的局面心力憔悴,然後女子冷冷一笑,用盡手中全力,長矛往城牆上扔去,正好插入了老臣腹部,熱血灑在了城牆白雪上,終于結束了聒噪。
她怕是活不久了。
傷是小傷,只是太餓,幾日不曾吃飯,山間樹皮也不夠啃的,城中出來十個人,便能生吞了一片草野,她餓到抓着路邊的白雪往嘴裏狂塞,卻也止不住腹中空蕩饑餓傳來的酸痛感,入城,本想找個富貴人家打劫敲些吃的來,卻沒想到将手中兵器白白送給了那老頭兒。
心中着實有些可惜了,看那老頭兒的歲數,也活不過兩年,可她又在這亂世中,去哪兒找趁手的兵器呢?
腳下一個踉跄,女子重重地摔在了一層被白雪覆蓋的臺階上,眼前模糊一片,只能看見這家人的木門上居然還刷了一層漆,擡頭望去,可惜她不識字,但這牌匾卻是很新的,一看就知道有錢。
女子伸手敲了敲門,沒人應話,她已再無力氣,只躺在雪地裏望着從天而降的白雪,一片片覆蓋在身上,卻不見冷,或許是早就嘗慣了寒冷的滋味兒,也認命了。
睫毛輕顫,視線逐漸轉黑,漆門突然打開,傳來了一道女聲:“啊呀!這裏怎麽還睡着個姑娘?該不會凍死了吧?”
這聲倒是将女子的魂魄給喊回來了,她頓時擡手,啞着聲音道:“大姐,我沒死……勞煩給碗粥,救命。”
“這……如今這亂世,一碗米都能賣天價,你這姑娘……啧,睡誰家門前不好,偏偏來我這兒了。”那女人似乎有些為難,旁邊有個男人開口:“算了,給碗熱水丢一邊吧,有這頓,沒下頓,遲早也是死的。”
男人說完,正準備蹲下去将女子擡走,那女子聽見這話,心裏無語,也很氣,這世道,扔在路邊上的屍體也能給人拆了吃了,骨頭都化雪水熬湯的,将她丢一邊,那她連全屍都保不住了。
她只有右手能揮動了,徒勞地抓着女子的裙擺,入手是一層棉花觸感,柔軟溫暖,叫人嫉妒地想落淚。
就在她身體離地時,裏頭傳來了一道聲音,男子聲音清潤溫柔,或許也有些睥睨的意思在裏頭,不過在女子的記憶中,是很善良友好的。
他說:“李姑姑,将本王的面贈與她吃吧,再将本王三年前的舊襖子給她,包幾個饅頭讓她帶上。”
“小王爺……”那女人顯然有些為難。
那男子又道:“反正襖子也小了,南郡恐怕也守不住了,她若能活,也是造化。”
女人感嘆,舊襖子小了也能改了做新的,可她家主人都發話了,又怎能不照辦。
被餓得快死的女子聽見有面吃,立刻撐着身子坐起來,沒一會兒果然有人從裏頭端了一碗面出來,面上還飄了幾粒豬油的油光,打了個雞蛋,點了幾片青菜葉子,女子捧着面碗呼啦呼啦往嘴裏塞,雖有些囫囵吞棗,卻也是她這幾年吃過最好吃的東西了。
面才吃完,便有人扔了兩件舊襖子出來,襖子裏包了四個白面饅頭,女人大約四十左右,這才認真看向女子,意外發現女子長得很乖巧可人,一雙眼睛圓滾滾的,很精致,只是有些瘦得脫相,下巴削尖。
“若是前幾年,我就讓你入府伺候小王爺了,但這幾年……唉,朝廷有消息,春來前北跡恐怕就要打過來了,你還是早早離開吧。”女人說完,又被女子抓住了手腕,那女子眼眸晶亮,問了聲:“李姑姑,敢問這是哪家王爺府?”
“告訴你,也算記了小王爺一恩了,這是梁王府。”說罷,李姑姑關上了門。
女子捧着兩件男子棉襖,貼着門縫朝裏喊:“梁王爺!我叫秦鹿,我哥是城外慕山起義軍的首領,如若有朝一日,我們起義軍反了西齊,若有人抓到了你,你報我的名兒!能保命的!”
喊完,她就連忙跑了。
那時年少也幼稚,以為慕山起義軍要對抗的只有西齊的軍隊,也以為只要拿下西齊的皇帝,便能過上好日子,秦鹿跟着兄長秦虎反了西齊一年多,說不清是軍是匪,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南郡名聲大噪的慕山起義軍,成立不過兩年便被西齊的叛軍聯合北跡一起給滅了。
西齊再度遷徙國都,五年內遷徙兩處,最終徹底于肅州滅國,長達二十多年的戰争,西齊以五次遷徙國都,曾經的盛極一時,卻因為敗後的不妥協,不罷休,殘害了許多無辜百姓收尾。
北跡勝起,于西齊滅國後逐漸安定。
後來秦鹿回想起那些年的苦楚與難熬,也時常搖頭唏噓,倒是她家梁王爺,手中玉勺子舀了一撮鳥食,探入金籠裏逗壽帶鳥,無所謂地說了句:“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反正你也早就死了,放平常心吧。”
瞧瞧,這是人說的話嗎,啧。
作者有話要說: 開新文了,如無意外應該是日更的,請大家多多收藏,多多評論,多多支持,謝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