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桃花人面:七

戌時,卓城部分街道已經徹底暗了下來,只有個別地方還亮着燈,一些街頭擺的夜攤也都收了,只有燈紅酒綠青樓那一條街還些微熱鬧,但也有一部分已經收足了客人,早早歇下,雖亮着燈,卻未太過張揚。

李傳瘦弱的身體在夜路上奔跑,眼前看得還不太清楚,等到了歡意茶樓前又險些摔了一跤,膝蓋磕在了門檻上哎喲一聲。

正準備關門的小二瞧見李傳跪下,一步跳開,連忙道:“這可使不得!”

李傳也不在意自己被人占了便宜,只臉色蒼白,喘着氣道:“我、我要見你家掌櫃的!”

謝盡歡正在房內教貪貪下棋。

貪貪生前命不好,沒讀過書,不認得字,更不會琴棋書畫這些有錢人家才會的消遣,她活着時唯一能占到些許好處的,便是仗着自己有這等相貌,即吃虧,也不易吃虧,她也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居然能被人手把手教下棋。

秦鹿曾說過,謝盡歡是個榆木疙瘩的腦袋,這話一點兒也不錯。

要說秦鹿有吩咐,貪貪莫敢不從,讓她做什麽都行,讓她陪謝盡歡玩,不論謝盡歡打算怎麽玩兒,貪貪也都只有含笑陪着的道理,一個黑臉也不能給人的,卻沒想到謝盡歡居然真認認真真教起她下棋來了。

黑白兩子,貪貪胡亂落下,謝盡歡都能說出一堆道理,發乎情,止乎禮,看她的眼神像是能将她給吞了,可手指頭卻沒有碰過一下,眼睛也不敢朝她身上露出來的地方亂瞥。

貪貪覺得有趣,臉上笑容更濃。

謝盡歡正說到她這一子落得位置巧妙時,門外傳來了小二的聲音,小二道:“掌櫃的,有人找。”

“忙呢,不見。”謝盡歡說罷,蹲在了貪貪的身邊又開始指點江山,小二說:“是那個與秦姑娘一同過來的書生。”

謝盡歡嘆了口氣,知道凡是和秦鹿車上關系的,就不得不見了,于是他放下手中棋子,開了門見到李傳時,李傳急得渾身直顫,說了句:“糟糕了!謝掌櫃,秦姑奶奶跟着夏謙走了!”

夏謙是何人物?整個兒煜州也少有不知道的。

煜州有四寶,最好的都在軒城了,筆墨紙硯四樣,夏謙占了其中一樣,便是硯,夏謙是硯臺賣起的身家,軒城內最好的店鋪裏都有他夏家的供貨,甚至距離煜州千裏之外的燕京,也有夏家的合作商鋪,說夏謙是卓城的首富,這一點兒也不為過。

但夏謙除了有錢,還有一點是人盡皆知的,便是好色脾氣大,凡是有錢人該有的壞毛病,夏謙都有,偏偏這人又長着一副翩翩公子的好皮囊,不知多少好人家的姑娘都被他偷心也偷身,三言兩語加上金銀堆砌,就被哄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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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傳将自己與秦鹿在萬色樓門前見到夏謙的情況說清楚了,原來是秦鹿和李傳去調查胡殷兒,沒能買到胡殷兒今晚,夏謙也同樣遲了一步,被人捷足先登,兩人都覺得沒意思便先後出來,誰知道夏謙心情不爽,見前頭有個男人走得墨跡,便一腳踹了過去,反而撞上了秦鹿。

兩人便這麽碰見面了。

“他撞了秦姑奶奶,秦姑奶奶沒拿刀削他?”謝盡歡記得,秦鹿的腰間有個從胡人那邊進貢的削鐵如泥的寶刀,只有手肘長短,是當年西齊還在時,皇帝贈給梁妄,梁妄又給了秦鹿傍身用的,那東西……曾險些割了他的腦袋。

李傳一拍大腿道:“問題就出在這兒,秦姑奶奶非但沒有生氣,還一直瞧着人家笑,就像是……就像是看上對方了。夏謙說要帶她去玩兒,秦姑奶奶也同意了,還說讓我先走,她晚些再自己回來,兩人仿佛久別重逢的老友,肩碰着肩一同離開了。”

謝盡歡更覺得李傳這話超出了自己的認知,啧啧搖頭:“不對啊不對啊,夏謙再好看,也比不上梁王爺,秦鹿這是轉性了?!”

貪貪聽到這兒,輕輕眨了眨眼道:“秦姑奶奶主意多,會否另有打算?”

謝盡歡思前想後覺得不對,秦鹿雖然武力值不錯,可她行事總沖動,本來好好地去調查胡殷兒,怎麽又和夏謙扯上了關系。謝盡歡不止一次見過夏謙,夏謙是人,與妖魔鬼怪都沒沾邊兒,身邊就連個被他打死過的冤魂都沒有,怎會招惹秦鹿跟他離開?

謝盡歡猜,結果只有兩種,要麽是秦鹿被撞後又被調戲,憋着招,打算找個沒人的地方動手削人呢,要麽就是……她真的看上夏謙了。

雖然舍不得,謝盡歡還是覺得這事兒得與梁妄說,以往辦事兒,兩人都是一道的,現在只來了一個,他心中總覺得不安,所以作別了貪貪與李傳,謝盡歡牽來了院子後頭的老驢,一鞭子抽在驢屁股上就往軒城的方向去。

謝盡歡猜錯了一點,秦鹿這回還真不是沖動。

她雖容易沖動,卻也極少辦錯過事兒,只有先前跟在梁妄身後的幾年因為不懂錯過幾回,後來被梁妄罰過了,漸漸也就記下了,這幾十年讀書寫字修生養息,跟着梁妄一起聽曲兒焚香,坐而論道,她沒少定下性子。

若非是夏謙當真有古怪,她又怎麽會大半夜跟着陌生男人一同離開?

秦鹿在夏謙的臉上,看到了與胡殷兒臉上相同的東西,就連兩人身上的氣味都一樣,但她不能斷定,所以也不會妄下斷論,跟着夏謙,也不過是想要深入查探一番。

夏謙以為秦鹿是個富家千金,帶着家仆出來玩兒的,恐怕也不是卓城人,否則不會不認得他,千金不通世事,故而單純好騙,他才不過只說了幾句話,這姑娘就傻愣愣地跟着自己走了,也不怕接下來發生的事兒。

秦鹿雖然還是一身男子裝扮,頭發卻已經散亂下來了,她用銀簪随意挽着,幾縷挂在了鬓角,一張臉長得非常具有迷惑性,看上去便是清純無害,溫婉懵懂的樣子。偶爾擡眸朝夏謙看過去時,那雙眼裏滿是街上倒映入瞳中的燈火星光,煞是好看,将夏謙的心都給看化了,直想将人抱在懷裏好好疼愛一番。

夏謙雖說好色,卻也懂得浪漫,難得碰到個不知情趣的,為了有意思點兒,自然要帶對方多幾個地方玩耍。

卓城之外有明江,明江環在了萬色樓那一排秦樓楚館的邊上,江上還有幾艘畫舫,都是有錢人包下來玩耍用的。

現下萬色樓還在熱鬧着,天雖晚了,但明江兩邊的燈火還未熄滅,江上畫舫依舊傳來幾聲高歌,夏謙帶着秦鹿去了那兒,走到江邊上領對方去畫舫,自己先上了船,再伸手去牽秦鹿。

秦鹿看着滿江燈火,紅藍交錯,搖曳在水中的倒映裏斑駁如星,分外好看,身後秦樓楚館內的小曲兒聲依舊響亮,以萬色樓為首最為熱鬧,二樓還有幾個不用招呼人的姑娘,揮着手帕對街下剛路過的男子招呼,叫那些昨日已經榨幹荷包的男人再上去耍耍。

夏謙笑得彬彬有禮,當真像是個多情的公子哥兒,秦鹿沒讓他扶,自己跳下了畫舫,瞥見身後還想跟來的幾個魁梧家丁,似懂非懂地問了夏謙一句:“怎麽這麽小的船,不是只你我在上頭游江看景嗎?還讓這麽多人跟着啊?”

夏謙心想這還真是羊急忙想要跳入虎口,他本不欲在畫舫上動作,怕吓着對方,現下小姑娘自己提出來,夏謙順勢而為,讓那幾個跟過來的家丁離開,又丢了一包銀錢給他們,便是讓他們在這花街柳巷中自尋玩樂去。

幾個家丁心領神會,臉上挂着邪笑,轉身便走了。

秦鹿從未坐過畫舫,她生于亂世年代,北跡取下燕京,立號天賜的那一年,她娘在兵荒馬亂中懷了她,生下後與她爹發現是個女娃娃便随便送人了。當時有個家境不錯的人家姓秦,秦家有個七歲的男孩兒抱着她就不肯撒手後,秦家就将她收了下來,與其兒子起名相符,秦虎,秦鹿。

後來戰争長達了二十多年,秦家家道中落,秦虎也算是有勇有謀的,領着一票人當了山匪,對抗剝削百姓不妥戰争的西齊,秦鹿就跟着秦虎的身後,成了個女土匪頭子。再後來西齊亡了,秦鹿跟了梁妄,梁妄已不再是小王爺,兩人身份不同,行跡也很受限,沒了那些過于抛頭露面的活動,梁妄也沒帶她去過什麽地方玩,大多是住在一處,十年不搬家,也不離城,然後十年過去,換個地方如此反複。

回想起過往,秦鹿伸手摸了摸畫舫上的金絲挂簾,從小小窗花朝外看,剛好能看見滿江風景。

畫舫內還有小桌,上有茶水酒水,也有一些下酒菜,好讓那些浸在這花街柳巷不得志的文人喝多了酒,寫些淫詞豔賦,賣入青樓當曲詞。

夏謙進來了,掀起衣袍坐在秦鹿的身邊,見秦鹿皮膚滑嫩,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把,畫舫不大,晃晃悠悠入了江中心,夏謙忍了又忍,确定到了這兒秦鹿無處可逃了,這才伸手打算在對方的小臉蛋上捏一把。

卻沒想到對方回過頭來,還不等他動作,率先輕佻地于他臉上抹了一下,指尖劃過夏謙的臉,夏謙愣了愣,長這麽大,頭一次被女子吃了豆腐,心裏怪異得很。

秦鹿摸了夏謙的臉,又将手指朝鼻下聞了聞,她從懷中拿出了一塊石片,像是玉佩,卻更輕薄,似玉非玉,将手指朝那石片抹去,石片上顯了一塊油跡。

秦鹿頓時揚眉,輕輕啊了一聲,回頭問夏謙一句:“你在臉上抹屍油做什麽?”

夏謙聽了這話,頓時心驚,臉色剎那白了,嘴唇微微顫抖,看秦鹿的目光也不再像先前那般輕浮,他蹭地一聲站起來,小畫舫晃動了幾分,耳畔潺潺流水聲很低,卻在這一瞬的安靜中顯得分外清晰。

夏謙伸手指着秦鹿,幾分警惕地問:“你是何人?”

秦鹿單手撐着下巴,雙眼帶着無辜:“你拉我來,卻不知我是何人,我當你認得我才跟你走的啊。”

這話顯然是調侃他,夏謙卻覺得頭皮發麻,他正準備出畫舫,讓船夫将船開回去,結果才走一步,秦鹿便起身朝他的背後貼了一張符,夏謙渾身僵硬不得動彈,幾次眨眼後一瞬酸軟,徹底倒在了畫舫中,發出了一聲輕吟。

秦鹿抖了抖身上的符灰,一身男裝化成了墨綠的衣裙,她毫不在意,走到夏謙的上方,因為船身窄小,她不得不雙腳跨于他腰側兩邊站着,略微彎下腰又伸手摸了一下夏謙的臉,取了一些屍油塗在了一旁裝酒的杯子裏,杯壁上很快就結了幾顆晶瑩半黑的水珠。

秦鹿抿嘴笑了笑道:“本姑奶奶你也敢調戲,不過你這小船倒是挺有意思的,回頭我拉着主人來坐坐。”

她撿起一旁掉落的扇子,展開看了一眼,裏頭居然是仕女圖,于是秦鹿搖了搖頭啧嘴:“小扇挺好看,沒收了。”

夏謙不能動也不能喊,只瑟瑟發抖地看着秦鹿,雙腿直顫,卻見那張漂亮的臉蛋上露出了玩味一笑,扇子輕佻地挑起了他的下巴,道:“現在,我問你一句,你回答一句,如若敢喊,我就将你丢到江裏喂魚,聽懂了的話眨眨眼。”

夏謙欲哭無淚,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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