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桃花人面:八
明江上的畫舫也有在上頭飄夜的,只要船裏的人能給足銀錢,駛船的不介意開着畫舫于燈紅酒綠中飄蕩來去,畫舫有大有小,一般大的于後半夜便直接停靠在江邊上不走了,這一夜過去,唯有一艘小的,只能裝下兩人的畫舫在明江之上游了一整夜的時間。
在這期間,駛船的人還時不時能聽見裏頭傳來夏謙的低叫聲,也不知是爽快,還是難受,總之讓人浮想聯翩,面紅耳赤。
昨日駛船的瞧見夏謙牽了個乖巧的姑娘入船時便知道這一夜那姑娘怕是要遭罪了,夏謙的為人,整個兒卓城人盡皆知,上船後還特地吩咐他往江中心駛,不叫停便一直飄着,足足一夜的時間,駛船的都困了,裏頭的鬧騰也未停,唯一奇怪的便是,那姑娘似乎沒出什麽聲兒。
江上出晨了,熱鬧了一夜的秦樓楚館也都消停下來,卯時的明江一片寂靜,甚至連微風都不曾刮來。
因為天熱,駛船的靠在船頭睡了一夜,也未受涼,反倒是船內的夏謙,沒忍住打了好幾個噴嚏。
夏謙還躺在船中,身上的衣服濕透,船內還有一股子難聞的尿騷味兒,似是他這一夜被吓得不輕,實在沒法兒的。
夏謙萬萬沒想到,自己居然會碰上這等古怪的人物,看上去分明純良得很,一副大家閨秀的文雅溫順,卻沒想到下起手來這般狠毒,一會兒朝他身上潑那半燒開的茶水吓他,一會兒用扇子抽着他的臉問話,幾乎一夜的時間,夏謙渾渾噩噩,現下也不清醒,回去定要生病。
實則秦鹿也沒問出什麽來,大多都與萬色樓內的胡殷兒有關。
她在胡殷兒的臉上也聞到了屍油的味道,似乎有屍油的痕跡,且這屍油與普通屍油不同,有些人死了,皮脂內會出油,那種屍油顏色偏淡,多為淺黃,油性不強,有些人用于脂粉之中,有些魅惑之效。
可夏謙臉上的屍油,明顯是以符火煉燒而成,油色犯黑,還有淺淡的焦味兒,并且有一點比較奇怪的是,夏謙臉上的屍油與胡殷兒臉上的屍油味道并不相同,至于他們為何要往臉上抹屍油,秦鹿也沒問出個所以然來。
不論她如何威逼利誘,如何下狠手,夏謙也只哆哆嗦嗦地說了句‘不知道’,其餘的他倒是一應說全,就差将自己門下生意每日能掙多少銀錢,他家裏的銀錢都藏于何處都給說出來了,偏偏提到了‘臉’時,他一震之下,什麽也沒松口,便是腦子不清醒時,也記着‘臉’是不能提的。
畫舫于江上飄了一夜,秦鹿也實在問不出什麽來了,等會兒天再遲些,恐怕等船靠上了岸,夏家的那幾個打手夥計便都找來,秦鹿倒是不擔心打不過,只是不想惹麻煩,幹脆還是一腳踢在了夏謙的身上,轉身掀開金絲紗簾,出了畫舫內的小屋,站在船頭搖醒了駛船人,叫他将船靠岸。
駛船人打了個哈欠,迷迷糊糊朝江面看去,初晨的陽光如碎金般落入水中,起了一層波光粼粼,小小畫舫慢慢朝江邊行駛,停泊在江岸旁的青樓後院處。
小船較矮,距離岸上還有不少高度,秦鹿也不在乎,輕輕一跳便上了岸,身輕如燕好似會些功夫,她手上晃着從夏謙那兒拿來的仕女圖折扇,三步做兩步離開這脂粉氣重的地方。
駛船的伸手揉了揉眼,見那女子離開時身上穿的是墨綠長裙,似乎與昨日入船時穿的不同,于是大着膽子去那畫舫內,掀開金絲紗簾朝裏看,正看見夏謙躺在船內,也未上軟塌,臉頰兩邊紅彤彤的,一副餍足的模樣,卻不知那張臉上的紅卻是被扇子給打出來的。
秦鹿雖在船上晃了一晚上,不過也不算完全的一無所獲,正準備去歡意茶樓找李傳,今日早早定下胡殷兒晚上陪客的時間,再看看胡殷兒臉上的屍油究竟與夏謙臉上有何不同,也好找出其中關鍵,只是沒曾想還未離開這秦樓楚館的巷子裏,便聽見身後傳來了一道熟悉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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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鹿。”
秦鹿腳下一頓,背後瞬時發麻,她慢慢回頭,正瞧見身穿藍袍的銀發男人站在一棵柳樹下,江邊垂柳随風搖擺,幾縷枝丫拂過對方的肩頭,只見剛出一半的陽光透過紫雲,帶着薄薄金色落在了銀發上,秦鹿一時看得有些癡了,卻又沒忍住挂出一笑,心裏高興。
害怕梁妄喊自己名字,這是條件反射,但看見梁妄高興,卻是發自內心的本能。
“主人來啦。”秦鹿轉身朝梁妄那邊跑過去。
她本想着今日去萬色樓了解了情況後,再拖兩日,不急着找出原因的,等到幾日不回去,說不定梁妄就要來找了,卻沒想到這才出來一日,梁妄就跟來了。
秦鹿臉上的笑容正好迎着陽光,有些刺眼,等人走到自己跟前了,梁妄才上下打量着她。
在外一夜,秦鹿的身上幾乎都是畫舫內揮散不去的旖旎熏香味兒,她手上還拿着東西,梁妄将目光落在上面,一伸手,秦鹿便心領神會地将扇子交給了對方,然後笑道:“這是那夏謙的扇子,我覺着有趣,所以就拿回來了。”
一提夏謙,梁妄微微擡眉,二提有趣,梁妄的嘴角也緩緩勾起,再看秦鹿一臉高興的樣子,梁妄展開了折扇,扇面上幾乎衣不蔽體的仕女圖刺入眼中,然後他合上了扇子,随手丢入了明江內。
“哎!”秦鹿看着扇子幾乎沒有停留便入了水,轉眼消失不見,那扇骨可是金子做的,好歹能賣錢啊。
“怎麽?舍不得?”梁妄反問,單手背于身後,寬大的袖口微微招風,吹出了藍袍內紅色的內襯,秦鹿連忙搖頭:“沒有的事兒,主人樂意丢,我等會兒撈上來再讓您丢一次。”
梁妄嗤笑一聲,秦鹿忙跟上。
她沒料準梁妄怎麽會來這個地方,即便是要找她,也不至于親自到秦樓楚館處來,至多在歡意茶樓內候着就行了。現下出現了,似乎心情算不上好,看來接下來說話得斟酌着點兒,以免觸了黴頭,被梁妄提着領子就回無有齋,李傳也丢到一邊去了,這種事未必不會發生。
“主人怎麽會來卓城?”秦鹿問完,頓時一笑:“一定是為了李傳的事情吧?”
“本王聽謝盡歡說,你于夜裏跟着個野男人跑了?”梁妄提起這話,只覺得好笑,偏偏那騎驢而來的謝盡歡說得煞有其事,還将夏謙的相貌仔細形容了一遍,更說這夏謙是卓城內有名的纨绔,被他摧殘的嬌花沒有一百也有八十,招蜂引蝶的手段更是層出不窮。
更說秦鹿走時眼含春笑,嬌若明花,就連五鬼之一的貪貪都丢在一邊不管不顧了,一副要私奔了的架勢,讓梁妄趕緊過來看着她,別叫她被夏謙占了便宜。
梁妄當時正迎着燭火寫符,聽見這話沒多在意,說了句:“她想走也留不住,随她去吧。”
謝盡歡聽見這話,一副皇帝不急太監急,腦子一抽,說了句:“若道仙覺得秦姑奶奶走了也無礙,不如将五鬼戒指收回,轉贈于我吧,我也可留在道仙身邊好好學習,終有一日能代替秦姑奶奶辦事的。”
梁妄這才停下筆,恍然道:“對了,還有五鬼,她若真遇上了心儀之人,跟人走了也無妨,五鬼是要留下的,還有那具身子也不可帶走。”
謝盡歡聽懂了五鬼,卻沒明白‘身子’是什麽意思,只是如熱鍋上的螞蟻,在院子裏不知焦急了多長時間,見梁妄又是看書,又是在盒子裏找了一些銅錢,手腕上系着紅繩覺得結打的不好看,解開再重新打了一個。
那一院子才破土而出的嫩苗兒被謝盡歡踩死了不少,被梁妄瞧見,只說了句‘賠’,便又不疾不徐地跟着謝盡歡出了無有齋。
來卓城的路上,梁妄問謝盡歡,秦鹿與那夏謙是在什麽地方見到的,如若是花前月下,不失于一樁美事,結果謝盡歡說,兩人是在青樓門前碰的面,按照夏謙那性子,多半也是将人帶到了青樓後的畫舫內游船了。
梁妄入卓城,沒去歡意茶樓坐着,而是直接去了秦樓楚館後的明江邊上,正好瞧見秦鹿從畫舫內出來,臉上帶笑,高高興興的,仿佛得了什麽美事,手上握着的一把扇子也分外眼生,不是他給的東西。
現下秦鹿跟在梁妄身後,聽見梁妄說她半夜跟着個野男人跑了,立刻就知道這話必定是謝盡歡說的,于是抓住機會便抹黑謝盡歡:“老謝這人狗嘴吐不出象牙的,主人別信他,我跟夏謙離開是有正事兒,對了!這東西主人可認得?”
秦鹿拿出了一塊石片,石片上幾粒晶瑩的黑色油珠正散着淡淡的異香,梁妄瞥了一眼道:“屍油。”
“是了!這東西抹在人臉上有什麽用?”秦鹿說:“這種屍油也非自然而成,顯然是經過燒煉,比普通屍油要更加費時費工,若要用來吸引異性,還不如普通屍油有用,而且抹了屍油的兩人相貌都很不錯,根本用不着這些,為何還要将屍油塗了滿臉?”
梁妄朝秦鹿伸手,秦鹿立刻将石片交到他手上。
石片非石,而是犀角,上頭的屍油幾乎凝固住了,梁妄只拿在手中看了一眼,也未細細研究便道:“豔符所練的屍油,可入藥治傷,不過效果不大,唯有對屍油所出的本體才有儲存生肌的用處。”
“死了的人為屍體,屍體煉化的屍油,只對屍體本身有效,這算什麽?”秦鹿剛說完,又像是想到了什麽,頓時背後發麻:“李傳的妻子绾兒被人割去了面皮,屍體燒焦皮膚卻完好無損,顯然是道中人所為,屍體煉化的屍油用于保存面容,可是如此?”
梁妄點了點頭,秦鹿又說:“那這事兒非主人管不可了!”
兩人出了秦樓楚館的巷子,街邊已經有些擺早點攤位的門前冒着熱騰騰的白氣,秦鹿說罷梁妄便想反駁一句,不管兩個字就挂在嘴邊,卻沒能說出口。
如若真是如此,那的确是他應當管轄的範圍內了。
梁妄存活于世一百零二年,化身為道仙已有七十七年,他這等身份,除非找到合适的接班人,否則就得一直活下去,處理這陰陽間的瑣事兒。
世間并非不許鬼魂存在,也并非不可妖靈化人,只是凡事皆有規矩二字可言,壞了規矩的人歸他管,沒壞規矩,若因人之私欲被一些邪祟纏身的,他懶得去理會,又不是沒吃過虧,何必再對變化莫測的人心起同情之意?
秦鹿瞧見路邊炸了幾串油條已經出鍋,于是花錢買了點兒,兩根油條一個自己抓着,另一個遞給了梁妄,梁妄沒接,只問她一句:“錢哪兒來的?”
秦鹿道:“從夏謙那兒搜來的。”
“改不了匪性。”梁妄說罷,秦鹿吃油條的動作頓了頓,眼中閃過些許愣然,随後扯了扯嘴角,卻沒什麽笑意,然後說:“主人還是仔細調查一番,如若真是同道中人壞了規矩,主人出面,也可及時止損。”
梁妄只輕輕嗯了一聲,到了歡意茶樓,秦鹿本想跟上去,卻被梁妄吩咐在門外站半個時辰,秦鹿愣了愣,問了句:“為何?我沒做錯什麽事兒吧?”
梁妄沒回頭,只說:“吹吹你身上的氣味。”
那是畫舫裏,合歡香的味道,其實味道并不難聞,秦鹿初嗅時還挺喜歡,不過聯想起梁妄說的‘匪氣’二字,心裏頓時有些堵得慌,再好聞的香,若是不雅,也配不上她這張臉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