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桃花人面:十九
謝盡歡剛靠近墳包想要進去,卻見無字碑旁的土地弓起一塊兒,地面上還嵌着個銅錢,瞧見銅錢,謝盡歡立刻知道這是什麽了。
只見那藏在土裏的地鬼被銅錢釘住,根本無法逃脫這片野林子,兜來轉去還是回到了桃花婆的住處,想來應當就是桃花婆養的寵物,幫着桃花婆做些傷天害理的事情。
那地鬼以為自己躲過了梁妄和秦鹿,本想藏進墳裏,沒想到又碰上了謝盡歡,若是遇到了真鬼,謝盡歡未必有辦法對付,但區區一個地鬼,且先前秦鹿試探這地鬼時可以看出,此地鬼只能說是精怪類,本事不高,謝盡歡覺得自己應當能夠拿下。
謝盡歡才将黃符貼在地上,地鬼便硬着頭皮朝另一個方向鑽過去,伴随着纏繞在身上無法散去的黑煙,謝盡歡只是片刻猶豫,便立刻追了過去。
這地鬼是黃藥子吸了精魄成精了,帶着黃藥子的枝葉,順着地面到處亂鑽,梁妄的銅錢還印在對方身上,它跑不掉,也更方便謝盡歡追尋,大約兩刻鐘左右,謝盡歡便在一棵榕樹下捉到了地鬼。
他握着地鬼的枝葉,用力将其從地底拔起,這黃藥子原先就被梁妄的銅錢所傷,後來又被秦鹿兩棍子打散了一些精氣,拔出地面後還是那渾身長滿根須的模樣,猶如一個孩童的形狀,手腳直蹬,還發出了尖利刺耳的啼叫聲。
謝盡歡一張黃符貼在了黃藥子的臉上,又用根木枝插在了它的頭頂位置,把黃符釘死,那黃藥子才沒叫喚了,猶如一個畸形發爛的大蘿蔔般,成了件扭曲卻無法動彈的死物。
這東西畢竟有靈了,若處理好了賣給藥店,當比普通黃藥子的藥效要更加顯著些。
謝盡歡捉了地鬼心裏還挺高興,心想着或許有朝一日他能離開歡意茶樓,四處走動,捉妖拿鬼什麽的,好歹在這行業內混出個名頭來。
提着黃藥子,謝盡歡三步做兩步快些跑回去,突然聽見旁邊的草叢似有窸窣動靜,他停了腳步扭頭看去,只見三兩只烏鴉從草中飛出,翅膀掃過了樹葉,微微顫動,謝盡歡挑眉,并未在意,擡腳離開。
等他回到了無字碑前,原先趴在這兒的胡殷兒已經不見了,地面上躺着他原先放在心口的護心銅鏡,還落了兩根金發簪。
胡殷兒方才恐怕是被鏡子裏自己的模樣吓瘋了,胡亂跑開了也說不定,謝盡歡還記得梁妄交給自己的重要事兒,于是入了墳包,進了那小屋裏頭。
他沒聽過桃花婆,自然也不知道桃花婆的住處長什麽模樣,謝盡歡進來乍一眼瞧見滿牆的面皮時頓時頭皮發麻,那一雙雙眼睛密密麻麻地朝他看來,險些叫他轉身吐了出來。
謝盡歡連忙摸了張黃符往嘴裏塞,心裏默默念着這都是死人的臉,又不能動,也不能活的,怕什麽?
深吸兩口氣,給自己壯壯膽,謝盡歡才轉身重新看了一眼環繞自己身邊一圈的人臉,令人詫異且驚愕,這些臉,無不是年輕貌美的俊男靓女,連着頭發被割下,冰封在了牆面上。
他湊近仔細看了一眼,又伸手觸碰了其中一個,人臉之外封住的冰很凍人,房屋中間翻湧的池子也在咕嚕嚕地冒着寒氣,不過手指擦過冰面時并未流下水來,謝盡歡才發現原來這寒冰一般封住人臉的東西并非是真正的冰,而是一塊塊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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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怪相比之下,顏色也有些微不同,恐怕有些是上等的好玉護着上等的人臉,一些普通的臉,就用普通的玉了。
都說玉養人,卻沒想到還有這種養法,一張臉封在這寒玉之中,或許能儲藏千年、萬年,用完之後還能收回,這牆上就有不少人臉是被人用過的,用了幾年,何時歸還,下一次又給了誰,都在那寒玉之下記錄清楚。
也有的臉,自始至終都無人用過,因為太過漂亮,太過俊俏,沒人能拿上等的好玉換得起這些臉。
謝盡歡一個個看過去,啧啧稱奇,一張漂亮的臉,難道真的能給人轉改命運嗎?
突然,他停在了一張臉前,這張臉與其他臉尤其不同,儲存的格子就是其餘的兩倍,純澈通透的白玉包裹着那張臉,而玉中的人,何其熟悉……
謝盡歡在這一瞬甚至有些失神了,玉中的人,就像是安然熟睡一般,仿佛從未死過,這張臉被保護得尤其精致,即便是藏在了玉中,一根發絲都沒有淩亂。熟悉的面容,出現在這等陰暗的場合,謝盡歡一瞬覺得氣憤,可又有說不出來的酸澀。
他知道,貪貪是五百多年前的胡國美人,有妖姬之稱,胡國雖是小國,存世只有幾十年,史書對其描述寥寥幾筆,當與其他快速消亡的小國一般無二,始于何時,終于何時便是,可因為一個貪貪,胡國多了兩頁紙的詳述,說的盡是貪貪貌美,禍國殃民,是妖女在世,才害得胡國沒得善終。
國敗總賴美人,對于史書上的記載,謝盡歡只信一樣,便是貪貪的确美貌傾城就是了。
他将那塊玉小心翼翼地取下,抱在懷中,然後又看了一眼這裏的**,微微眯起雙眼,雖然舍不得,但還是拿出了梁妄早些年給他的符紙,一張化萬張,貼了滿牆,自己離開前,一把火燒了這個別有洞天。
桃花婆算不上是鬼,也算不上是妖,只要有她的老穴捆綁着,臨時逃脫是逃不了多遠的,無非就是打算躲在一個地方不讓他們找到,等秦鹿與梁妄走了之後,她再回去無字碑,将自己的寶貝全都帶走,換個地方生活。
這個桃花婆在徐鎮外的林子裏活了幾百年也未出過差錯,典藏的人面不知多少,更是不會抛下一切只身離去,便是這心中不舍,桃花婆還未跑出十裏地,就被秦鹿給抓住了。
盛暑的天裏,林子裏忽而下了場雪,秦鹿無視那雪花落在臉上仿若真實的感受,也無視耳畔熟悉的聲音,一棒子撒散了紅煙,直沖出去,眼見着桃花婆踉踉跄跄地在林子裏逃跑,秦鹿幾乎是飛身過去,一腳踢在了對方的後背心上。
桃花婆朝前撲去,還未掙紮站起,秦鹿就已經趕到,原先被她随意撿起打草的棍子用力地插在桃花婆臉側的地面,入土十分,帶着絲絲寒氣與殺戮之氣,桃花婆頓時僵硬着全身,不敢動了。
“大仙饒命!大仙饒命啊!”桃花婆喊道。
秦鹿臉上卻無表情,只是插在地面的木棍沒有拔出,她就這麽定定地站在桃花婆的眼前,一雙眼死死地盯着她,直到梁妄過來,她還是這副面孔。
桃花婆見了梁妄,還想求情:“還請大仙饒命!放過我這一回吧,我不敢了,我日後再也不敢了!胡殷兒的那張臉,那張臉真不是我給她的……是她自己……是她自己弄來的啊!”
“我只是收了一塊頗有靈氣的玉,與她交換了這張臉,說到底,都是胡殷兒自己做的孽!”桃花婆說着說着,含有哭腔,她趴跪在地上,雙膝行走,面對着梁妄不住磕頭:“我真的沒這個膽子壞了規矩,一切都是胡殷兒做的!”
“她會換臉?”秦鹿涼涼地問出口。
桃花婆的聲音突然止住,秦鹿又問:“她會煉屍油?”
桃花婆頓時渾身顫抖,秦鹿嗤笑一聲:“所以,還是你自己做的,只是不敢承認罷了。”
“不是我……真不是我……”桃花婆還在磕頭:“我……我找到了胡殷兒,只問她想不想變美,我手上有許多張臉,任何一張都是美人兒,我本只是想多找幾個人,幫我取玉而已,誰知道……誰知道她居然這麽狠,是她将我帶到了那個女人的屍體前,指着那個女人說她就要這張臉,以玉來換。”
那個女人……是李傳的妻子,绾兒。
林深月薄,野草在夜風中飄搖着,樹枝上偶爾幾只烏鴉聞到了腐屍的味道,在這處上空久經不散,桃花婆顫抖着聲音吐出了個駭人的故事,她說着是她第一次破壞規矩,萬萬沒想到會引來梁妄,但錯終歸是錯了。
梁妄沒有心慈手軟,任由對方如何求情也無用,三枚銅錢分辨落在了桃花婆身邊的三處,紅線交錯,将那具身體束縛住,桃花婆披頭散發。
烏墨般的長發在紅線的切割下紛紛斷落,緊接着她的身體也被不斷收緊的紅線割破,就在梁妄收手的那剎那,一具鮮活的身體化成了紅煙,紅線纏繞,将三枚銅錢綁在其中,化成原形的桃花婆,只是一塊不過拇指大小的桃花玉。
桃花玉成精幻化人形,因為修煉許久,本質已是老者,但生**美,喜好收藏人臉,故而也有桃花婆之稱,養臉之術,需多塊寶玉,以玉養人。凡是桃花婆處的臉,可租賃,也可買斷,要價各不相同,不要金銀珠寶,靈氣越重的玉,則越好,租賃者,面容不得損壞,沒有衰老,死後桃花婆會将容貌收回,買斷者面容生根,會随時間推移逐漸老去,死後容貌腐朽。
靈玉養人,也要人養,被人佩戴時間越長,細心呵護得越好,意義越重的玉,便越是好玉,身懷寶玉者,可以玉換臉。
這都是《道者陰陽》裏的內容。
胡殷兒不過是個逃至徐鎮的水災難民,又如何能有玉換臉?無非是桃花婆貪心不足,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出門去尋能給自己送玉之人,凡是對容貌有渴求的,都是她的目标,桃花婆也沒料到胡殷兒對美貌非但是渴求,甚至到了瘋魔的地步。
從一開始的偷玉,到後來的搶玉,甚至為了一塊玉,她殺了一個人。
約百日前,春分過,清明前期,清瘦秀麗的女人懷裏揣着一小包銅錢,面色難看地入了藥鋪裏抓藥,那是家裏所剩不多的積蓄了,只可惜公婆的病一直都不見好,熬過了冬季,卻不知聽誰說的,說李傳在牢裏生了病,還不許他們探望,身體就越發糟糕了。
病情加重,光靠藥物維持是不見效果的,大夫說,他們吃的都是普通草藥,治不了根本,但若想要買好藥,還需更多的銀錢才行。
曾經被人廣傳佳話的才子佳人,如今才子锒铛入獄,佳人卻背了一身負擔。
藥店的老板眼見着兩個月的時間,來買藥的女人越發消瘦,于是好心地提了一句:“徐鎮外頭的野林子裏有山參,若能采來,對你公婆的病倒是有效,也不必花錢,只是那林子裏孤墳多,你一個女兒家去太危險了,李夫人,你若挖山參時随便找些草藥給我這藥鋪帶來,我也能換些同等的藥給你帶回去。”
女人聽見這話,才覺得有些希望,她連連點頭,對藥店的老板道謝,第二日便背着竹簍去了徐鎮外的林子裏,渾然不知自己身後,已經有人跟了兩日。
胡殷兒盯上绾兒,起初是因為她長得好看,即便嫁做人婦了,走在街上也依舊有男子不斷朝她看去,所以胡殷兒也豔羨地多看了幾眼,再後來跟着她,是因為她身上的玉佩。
胡殷兒聽見了,藥店的老板讓她将玉佩當了,好過日子,她卻說這玉是李家世代傳下來的,也是李傳送給她的定情之物,公婆病重都不準她拿去當掉,她自己也舍不得。
如此寶貝的,定是好玉,若是好玉,便能換張好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