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百年金盞:四
屋內的兩人沒有對視, 秦鹿一直看着梁妄,梁妄卻望着窗外的雪, 沉默了片刻,他反問:“本王哪句話惹着你了?”
秦鹿聞言,忽而想起來軒城街道雪裏的不快,低下頭去,這話,要她怎麽說呢?總不能說, 實則梁妄沒問題,有問題的是她自己,是她擺不清位置, 看不清身份。
梁妄見她如此,忍不住皺眉, 她以前不是這樣沉默的性子,想必是她自己也不願再提。
“即便是本王惹了你, 你還能給本王甩臉子?”梁妄問。
秦鹿立刻搖頭:“哪兒敢。”
梁妄心想,這不一直都甩着呢麽, 只是片刻沉默,他說:“意思便是, 惹你的那句話,非本王的本意。”
斷了許久的話突然接上了,秦鹿聞言,不可為不吃驚,她猛地看向梁妄, 心都快從嘴裏跳出來了,她從未想過梁妄居然也有朝自己解釋的這一天,于是沒忍住,臉上一紅,然後立刻用臘梅遮住了臉,只露出一雙圓眼,含羞帶臊地看着對方。
梁妄見她這模樣,以及一朵臘梅花後,抑制不住揚起的紅唇,便知道她不氣了。
還是好哄的。
“鞋子好穿嗎?”秦鹿沒頭沒尾地問了這一句。
梁妄低頭看了一眼腳下的鞋,才發現是新的,恐怕是昨晚放在他床頭,将那雙舊的換下來了。
沒有回答,梁妄拿起核桃繼續盤着,秦鹿卻丢了手中的書本,捧着花朝外跑,一邊跑一邊道:“我把花兒放房裏。”
梁妄瞥了一眼被她随意扔在桌上的書,書頁都折起來了,這書可是手抄本,金貴得很,可見她的确是個不愛惜文墨的人。
謝盡歡取了馬車過來,三人便要一同上路了,自謝盡歡與梁妄認識,每次梁妄若有事要做,只要謝盡歡不忙,都會跟着過去,主要還是想學點兒什麽,最好是能弄明白梁妄不老不死的原因,偷得一招半式都是好的。
實則謝盡歡有偷偷問過秦鹿,問她是否知道梁妄長壽又不老的秘訣,秦鹿坦言她也不知道。
秦鹿之所以不老不死,是因為她這具身體早就已經死了,靈魂附身,能保持肉身不衰也不腐,但在梁妄當上道仙之前究竟經歷過什麽,她其實知道得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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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馬車這種事兒,謝盡歡早就得心應手了,原以為秦鹿與梁妄鬧得不愉快,指不定會陪着他一起坐在外面,兩人一路上還有得聊,誰知道秦鹿見了馬車,入房間抱了一床軟被出來,好好地鋪在了馬車內,又提了一盒糕點,一個茶罐,四、五本書讓梁妄路上打發時間,這才陪着梁妄一同進馬車內。
瞧她那模樣還挺高興的,小嘴上揚,眉眼彎彎,看得謝盡歡雲裏霧裏。
果然在刺骨的風雪面前,他只有自己駕着馬車去燕京的份兒。
梁妄此番去燕京畢竟是要辦正事兒,所以一路上也沒耽擱,基本上是天剛亮便出發,天方黑就休息,一路上雖碰到絕大部分的地界都是落了一片白茫茫的雪,但好在路面沒結冰,省了許多麻煩。
從煜州去燕京,途中會經過南郡。
秦鹿就是在南郡附近長大的,後來北跡破了燕京城,西齊舉國遷徙,一路逃亡了十多年,逃到南郡後,秦鹿就與她兄長一起落草為寇,再後來成了匪兵,專門搶官府的糧食補給來接濟普通百姓的生活,回想起那些,都已經是很久遠之前的事情了。
如今的南郡,也不叫南郡,改名為南都城,他們為了不耽誤時間,馬車只是從南都城的城門前路過,繞着城門邊上走的,因為正逢正午,還有許多時間趕路,所以并未多做停留。
只是路過南都城時,謝盡歡留了個心眼與秦鹿說了句,秦鹿及時掀開了車簾,探出半個腦袋朝外看,正好能看見斑駁的城牆與城牆上重新雕刻的字。
秦鹿還記得,她當時就是在這個地方以手中長矛擲向了城牆上,殺死了那個腦滿肥腸的貪官,後來她體力不支,入城打算随便找一家看上去好欺負的打劫點兒糧食吃,結果城中人聽聞慕山起義軍來了,都知道慕山起義軍是山匪起家的,怕得将門窗緊鎖,街道上一個人影兒都見不到。
她最終倒在了梁妄的府門前,當時她還不認字兒,只是看着與旁人不同的門檔也知道這是個富貴人家,然後一碗面,幾個饅頭,以及梁妄好聽的聲音輕飄飄地兩句話,秦鹿這輩子乃至于死後的生生世世,就栽在了這個人的手裏面。
彼時城中皆是有資産錢財的人,城外零散逃荒的百姓,才是最苦的。
梁妄在城中有一所梁王府,四門三院,兩廳一園,廚內三人,灑掃三人,采買兩人,看家護衛十二人,管事一人,随行伺候的婢子兩人,還有聽候差遣的太監兩人,從早晨睜眼到晚間閉眼,都有人伺候得好好兒的。
即便西齊再落魄,卻沒讓這自打出生就備受寵愛的小王爺受過半分苦頭。
回憶至此,馬車已經遠離了南都城,秦鹿放下車簾坐回來,一回頭正好對上了梁妄的眼神,他若有所思,似乎在她探頭出去時就一直看着,秦鹿被梁妄看得臉上微微泛紅,不解地問了句:“王爺有事?”
梁妄被她這麽一問,收回了視線,又落在看了一半的書上,突然道:“本王想起來了,南郡裏似乎有個味道不錯的蜜棗甜水兒,你吃過嗎?”
秦鹿眨了眨眼,老實搖頭:“我幼時過得不好,沒得兩年安生日子南郡周圍就戰事不斷了,南郡內有什麽好吃好玩兒的,沒碰見過。”
“回來途中可以去找找。”梁妄說着,秦鹿頓時笑着點頭。
也不知是梁妄自己路過住了幾年的南郡心有感慨,自己想吃,還是一直記得她說她是南郡人,所以才提了一句,不過不論是哪樣,秦鹿都高興。
雖生于亂世身不由己,活着時沒享過什麽福氣,死後沒多久戰事就停了,可至少……秦鹿覺得上天對她還算不薄的,她現在過得就挺好,那些滿鼻息的血腥與融入于地底的腐爛衰敗,已經過去許多、許多年了。
行走十三日,馬車終于到了燕京。
當年的北跡,如今的天賜王朝攻下燕京後,不知是聽誰說的,說燕京有吉相,城名不可改,所以這些年天賜陸續改了許多地界的名字,唯獨燕京還是老名字。
入城前秦鹿才發現,城樓翻修了,她上回來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兒,那時的燕京還沒有現如今這般繁華,即便是幾年前天賜百年,秦鹿也沒與梁妄來湊萬人空巷的熱鬧。
入了燕京,秦鹿不禁感嘆一聲,驚訝從口而出,此時的燕京處處富麗堂皇,道路寬得八輛馬車都能并駕齊驅,小巷街市兩旁都是行人,亭臺樓閣入眼皆是,紅牆金瓦,就是擺攤的小販身上穿得都不是粗衣麻布,瞧着有些講究。
這處與明江穿州的水鄉之地煜州不同,相比之下,一是富貴牡丹花,一是玲珑白茉莉,前者驚豔絕倫,後者沁人心脾。
馬車停靠在了一家客棧前,秦鹿等不住,謝盡歡還未下馬車就被她伸手在後背一推給推下去了,踉跄了兩步才站穩。
緊接着便見身穿墨綠長裙,裹着一件小藍襖的秦鹿跳下馬車,目光掃了街市一圈,這才掀開車簾扶梁妄下車。
“燕京變了許多。”秦鹿說。
謝盡歡笑了笑:“這是國都,自然是越來越好,秦姑奶奶上回來是什麽時候了?”
秦鹿聽他這麽說,回想了一下,道了句:“大約是二十幾年前了。”
一是因為離得太遠,二是無事梁妄也不愛出門,三是交通行程的确不便,所以秦鹿二十多年內都沒機會再來燕京。
秦鹿的語調裏有些沮喪,謝盡歡卻突然察覺到一道視線帶着幾分寒意穿透了自己的背,他回頭看去,只見身後唯有梁妄站着,他還提着那只壽帶鳥,正整理蓋在上面的棉罩,似乎那一眼不像是他瞪過來的一樣。
天色尚早,謝盡歡認得周府在哪兒,這些年周府的供祖符都是他來寫的,所以他也算是熟門熟路,便将秦鹿與梁妄安排在了客棧休息,自己先去周府打聽打聽,是否真的有娶鬼妻這麽一說。
謝盡歡走後沒多久,梁妄便準備出門了,秦鹿知道他挑剔,正在替他看房內可有不好的或者太差的需要替換掉,見人要走,她連忙問了句:“王爺去哪兒?”
梁妄道:“你不是想吃核桃雲片糕?正好本王也有些想念那個味道了。”
秦鹿一聽,連忙丢下收拾到一半的被褥,跟着梁妄出門道:“我也去!”
周家在燕京還是很有名的,因為周家出了三代賢臣,七十年前的第一代,替剛安生了一些年的天賜王朝打下了基礎,四十年前的第二代,又替天賜王朝立下了富國強國的規矩,二十年前的一代,又周游各國,邦交之術得心應手,将天賜的名聲給傳了出去,才有了幾年前的天賜百年,萬邦來朝的景象。
如今周家的領頭人,命為周樹清,年過四十,二十年前跟着他爹走過好些國家,幾年前萬邦來朝時,他還替皇帝迎過他國貴客,之所以才只是禮部侍郎,是因為禮部尚書乃其恩師,人沒老也沒死,他不好幹欺師代替的事兒,幾年之後禮部尚書告老還鄉,他必登峰。
周樹清還有兩個兒子,長子周岩,次子周禮,長子如今在禮部歷練,次子習武去了兵部,兩個女兒也已出嫁,還有長媳生了個兒子,次子前兩年成婚,今年妻子也懷上了,不論拿到哪兒說,周樹清都是過得滿足令人羨慕的。
本當如此平平穩穩,将周家繼續發揚,只是前段時間周樹清做了個夢,才讓謝盡歡親自跑了一趟,畫供祖符。
周樹清一直覺得,周家能有如此成就,離不開那個被供奉在西院之角,獨立無門小院中的祖宗。
正因為供祖了,他們周家才能官運亨通,家中子嗣無病無災,錢財日積月累也是富有,在朝的得皇帝器重,嫁入府中的婦人們也是一派和氣,鮮少争吵,兄友弟恭,妯娌互敬,周樹清一直覺得這樣下去,他能長壽八十。
只是一場夢,讓他不得不擔憂。
第一次做夢,是在半年前,周樹清懷抱妻子,溫聲細語地說了一番朝中之事,本已合眼睡去,後半夜卻一身冷汗驚坐起,夢中場面在腦海中久久不散。
他夢見了周家的祖宗,實則隔了百年,畫像遺失,周樹清根本不知道家中院落裏供着的這個祖宗究竟長什麽模樣,但他見到的,卻是一張泡在了鹽罐子裏皺巴巴幹癟蠟黃的臉,姿勢扭曲,似乎要從壇中爬出,泛黃僵硬的牙齒一張一合,吐出一句話。
“我想走了,讓我走吧。”
周樹清被吓醒後,次日便領着一家老小于院外上香,平靜了一個月後,他又做了同一個夢,一連幾個月,每次夢到的時間都越來越短,周樹清不得已,才派人去煜州請謝盡歡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