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百年金盞:十
日落于西, 背光而立,環水而局, 槐樹遮陽,周家大院的西側一角,當真是完全按照供祖要求建造的了,只是比起其他供祖之人的家裏,周熠的屋子要大很多。
從外形上和布置上來看,這院子完全與普通人所住的小院沒有什麽差別, 除了四面圍牆上無門無花窗,還貼了供祖符。
秦鹿撕了三張,還剩下幾張在角落裏, 顏色很新,當是謝盡歡後來寫的。
西側院落那處的槐樹因為凜冬樹葉已經落光了, 大雪在上面落了厚厚一層,遠看如同冰晶珊瑚, 枝丫繁茂,可見周家這一百年來的運勢的确很好。
梁妄不會武功, 不懂翻牆,于是讓周家人拿來了梯子, 周家的兩個公子幫他扶着梯子的左右,等他蹲在圍牆上時,秦鹿才直接利落地翻身上了圍牆,然後與周家的兩個公子搭把手,梯子放入了院子裏, 梁妄又慢吞吞地下了圍牆,站在了院落中。
周家的幾個人都不敢進來,因為早年就有人說過,供祖的院子活人不得進,否則容易給祖宗沾染了‘生氣’,以前也不是沒出過祖宗吞了活人的‘生氣’然後性格大變,成了難纏的惡鬼這種事。
其實娶鬼妻也一樣,溫良的鬼不用娶鬼妻也能安安穩穩的,性格暴戾的鬼,一旦有活人入院子,別說是鬼妻,就是自己家的後輩也是照殺不誤的。
那些人不跟過來,反而是好辦事。
一人住的院子,再大也一眼就能望到了頭,院中幾棵樹,幾株花,目光一掃就能算得清楚了。
現在天上的雪小了許多,落在人的身上不消一會兒就化了,院子裏的雪也融化了一些,只是人不常走的地方依舊是厚厚的,梁妄走過去踩了兩腳,突然笑了出來。
秦鹿覺得奇怪,問了句:“有什麽好笑的嗎?”
“這顧姑娘……倒是自由。”梁妄收回了腿,道:“角落裏的雪看上去很厚沒人走過,其實只是上面一層松軟,底下那些藏在陰影裏不容易融化的地方都很厚實,顯然被人踩過。”
一般入了死人院子裏的女人,既然被稱為鬼妻,便等于半個死人了,這輩子除了周家人朝院子裏投喂的糧食能讓她活命之外,不能與他人接觸,不能離開,沒有交流,沒有娛樂,意志堅定的能活,意志不堅定的進來幾天就要死要活的,更別說還在院子裏散步游玩了。
秦鹿又想起來昨夜看到的顧定晴,那人臉上的笑容沒有半分勉強,真是古怪。
聯想至此,她又問:“那主人可察覺出來了?這院子裏究竟有沒有那國師設下的障眼法?”
“沒有。”梁妄雙手背在身後,看了一眼蜿蜒繞過涼亭,最後落在長屋門前的小路,小路上因為有人行走過,故而雪并不深,梁妄徑自朝長屋過去,他擡起手,敲門前頓了頓,改為直接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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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門吱呀一聲就開了,屋內沒有太多長久空置了的灰塵與腐朽感,幾十年沒人來過的屋子,即便裏頭的擺設再昂貴,再堅固,多少也落了灰塵結了蛛網,松動或者因為陰天潮濕而腐壞。
這屋中的擺設卻不一樣,推門入眼的圓桌雖然年代久遠,脫了許多顏色,但很幹淨,屋內的蛛網都被清光,地也掃了不止一遍,秦鹿的一雙白底鞋走在上面,沒染半絲髒。
桌上的燭臺有用過,高臺上挂着的兩幅畫還被人擦拭過,畫下玉瓶內兩枝紅梅半開,應當是從外面的紅梅樹上剪下來的。
輕紗薄帳,珠簾屏風,一應俱全,也一應整潔,這裏不像是八十年沒來過人,反而像是……八十年都一直有人生活在此。
但若仔細看,還能看見房屋角落裏因為天冷未被曬去的黴斑,只是因為有人精心打掃,所以枯放了幾十年的房子,煥然一新。
饒是如此幹淨,梁妄也不願再走進去了,他只是站在門前看了一圈,然後捂着鼻子轉身離開房內,伸手指了個方向,示意秦鹿過去看看。
那是床榻的位置,紅木床的頂上還有一些灰塵,根據高度來看,估計是身量不太高的顧定晴打掃的了,站着凳子也未必能夠上房頂,所以就任由那個地方髒着。
此時顧定晴就縮在床上,周家人有許多跟着過來的,周岩與周禮還一路感謝梁妄,嗓門兒挺大,這個院子能攔得住生人,攔得住鬼魂,卻攔不住聲音,顧定晴一定是聽見了,才會躲起來。
秦鹿掀開紗幔,越過屏風站在距離紅木床幾步遠的地方。
天氣很涼,屋內沒有碳爐,不過床上的被褥倒是有好幾層,顧定晴身上穿着的還是那套嫁衣,因為沒有人端來熱水讓她洗漱,所以多日過去,她的身上已經有些味道了,梁妄嗅覺靈敏,難怪會出門。
顧定晴有些膽怯地看向秦鹿,她眼裏的懼怕毫不掩飾,裹着被子,縮在床的角落裏,睜圓了一雙眼睛不出聲,也不動,好似一個假人。
秦鹿率先開口:“顧姑娘。”
顧定晴一愣,半張臉都埋在了被子裏,頭上的鳳釵很廉價,恐怕是鍍金的,已經掉了色,歪歪地簪着,頭發也有些打結了。
秦鹿見她如此,突然覺得周家人也挺狠的,雖說從表象上來看,周家一家都不錯,待人也很恭敬,對下人并不苛刻,甚至給已經死去的祖宗蓋這麽大的院子,卻沒想過嫁給自己祖宗的女人過得是否安好。
“顧姑娘別怕。”秦鹿慢慢靠近,她知道自己這張臉很有親和力,只要帶着些許淺笑,看上去就像是個頂好說話溫柔的人,所以她放慢了聲調,開口:“我并不是周家的人,只是知道顧姑娘在此處受難,所以想要帶你出去的。”
顧定晴聽秦鹿這般說,臉上頓時揚起了幾分希望,很快,她眼中的光芒就斂去了,這個模樣,一點兒也不像昨晚夜裏還能跑出房間量雪的厚度的人。
秦鹿瞥了一眼床榻,即便顧定晴很努力地撣去灰塵,被褥的顏色也褪了很多,更因為長年累月的髒,顯得分外厚重。
秦鹿不嫌棄,坐在了床邊示好:“顧姑娘可能與我說說,你是怎麽來到這個地方的?”
顧定晴抿嘴,緊張了許久,她的呼吸很急促,過了好一會兒才說:“爹娘将我賣過來的。”
秦鹿見她肯說話倒是松了口氣,能交流就不難套出問題來。
顧定晴嫁給周家祖宗這是一回事,給周家人出馊主意将人嫁過來的國師又是另一回事了,從江旦與謝盡歡的描述中能得出,周家人對娶鬼妻的事宜并不了解多深,反而是會這種邪乎手段的國師得好好懲治一番。
能有幾分道術的,算得上有本事,能算出太子的運勢,他也該有一份榮耀,只是壞了規矩的人,都歸梁妄管。
只要是不按道內規矩辦事,皆要受到懲罰。
顧定晴是直接被送入周家來的,恐怕周家的人都沒看過她究竟長什麽模樣,但國師一定與她有過接觸。
“爹娘不好沒得選,但日子是自己過的,你還年輕,離了爹娘任有大好時光在,被迫縮在這個院子裏渾噩度日,将你關進來的人實在是太沒人性了。”秦鹿盡量按照她所願意聽到的方向去說。
果然,顧定晴提到了爹娘,又想起來自己被賣入周府當鬼妻的事兒,眼眶頓時紅了起來,她委屈地說:“我……我出不去的。”
“為什麽?有誰攔着你嗎?”秦鹿問:“難道是……周家的祖宗,周熠?”
顧定晴搖頭,消瘦的手臂伸出,指向窗外的圍牆道:“圍牆太高了,我爬不出去,周熠說……說我可能一輩子都要在這裏生活了。”
“你與周熠接觸過?”秦鹿明知故問,循序漸進。
顧定晴點頭道:“我見過他,他……他每天晚上,子時左右能出現一個時辰,等子時過了,就又看不見人影了。”
倒是與昨日秦鹿過來的時間對得上。
顧定晴又說:“周熠是個好人,他沒害過我。”
“這是自然,否則你現在就不會好好地活在這兒了。”秦鹿抿嘴:“不管你願不願意,這個地方是堅決不能再留下來了,等會兒我會找個辦法将你帶出去,你若想出去,就得乖乖聽話,知道嗎?”
顧定晴掀開被子,跪坐在床上幾步朝秦鹿的方向靠近:“我、我真的可以出去嗎?!”
她很激動,眼底也有欣喜,比起方才怯懦的模樣要生動許多。
秦鹿點頭:“當然可以,我家主人很厲害,他一定有辦法帶你出去,不過我們将你帶出去只是一時的,只要周家的事情沒解決,把你送過來的人沒解決,等我們離開了,你依然會被抓這個院子裏來,你願意嗎?”
顧定晴搖頭:“當然不願意。”
她焦急忙慌道:“我、我在這裏吃不飽,天很冷……而且、而且這裏畢竟有鬼,我很害怕,沒有人和我說話,那些周家的人……都是将吃的,丢進來的,有時候、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根本就不是個人,是個牲口……”
便是牲口,也沒有長年被拴着脖子窩在一處的道理。
她也的确可憐,秦鹿聽得心疼,便是盛世時,也有孤苦人。
秦鹿站起來,伸手拍了拍沾染到灰塵的裙邊,她道:“等會兒你就跟着我,不論發生了什麽,任何人都不去看,一句話也不要說。”
顧定晴連忙點頭,下了床後就跟在了秦鹿的身邊。
不過可能是真的吃得太少,天冷又凍壞了腿腳,顧定晴剛下床就雙腿一軟險些摔倒,秦鹿連忙伸手扶了她一把,顧定晴抓着她的手腕,臉上有些歉然,低聲說了句:“對不起。”
秦鹿睫毛輕顫,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她的手腕,搖頭道:“沒事。”
領着顧定晴出了房間,秦鹿才看見站在院子涼亭裏的梁妄。
梁妄面對着院子裏的紅梅,一雙眼卻落在了紅梅樹下的泥土上,秦鹿帶着顧定晴站在他跟前了,他才回神,看見顧定晴時還有些驚訝。這人營養不良,長得像是十四、五歲,哪兒像是十九歲的姑娘,身高比起秦鹿還要矮半個頭,就是個小孩兒。
顧定晴身上穿着大紅色的喜服,頭上假的朱釵寶飾一堆,看上去不倫不類的。
顧定晴看見梁妄時也很驚訝,仔仔細細地看了對方一眼,突然與梁妄對上視線的那一瞬,她的臉頰微紅,慢慢低下了頭,一雙不大的眼睛倒是閃過了幾分難以捕捉的情緒。
秦鹿先是扶着梯子讓梁妄出去,院子外頭周家的人又找了個梯子過來,還是兩個周家公子扶着梯子讓梁妄下來。
梁妄之後是秦鹿,秦鹿沒用梯子,直接跳下了圍牆,等周家人打算撤去梯子時,秦鹿一把按在了梯子上道:“等會兒,還有個人。”
衆人還未來得及反應,便見個穿着紅裙喜服的女子坐在了牆頭上,有些膽怯地看着衆人,對上秦鹿的眼神時,她才想起來對方說的話,這才垂着眼眸,不聲不響地爬下了圍牆。
周家兩個公子早早就放手沒去扶了,好在顧定晴也沒摔着,只是周家人都退了好幾步,才娶鬼妻沒多久,這女人居然自己從圍牆裏頭爬了出來,周夫人吓得雙腿一軟,兩個公子也将妻子護在了身後。
周岩開口問:“這……大仙這是何意?如何能讓她出來?她、她可已經是我周家祖宗的妻子了啊!”
梁妄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此地極陰,八陰相克,處得妥善能鎮宅安家,不妥善便适得其反。”
秦鹿多解釋一句:“将她帶出來,便是因為她與你周家祖宗夫妻生活不和諧,所以周熠發火,周侍郎才會出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