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百年金盞:十三

湖面上的雪幾乎與冰融為一體, 湖邊沒人走過的地方倒是厚厚一層,腳踩在上面能深深地陷進去, 發出咔嚓咔嚓的踩雪聲,此時的湖邊樹梢上,還挂着一盞點亮的提燈。

顧定晴的腳很小,在雪上留下了幾個腳印,她穿的是繡花鞋,鞋底還做了樣式, 一踩一朵桃花印在了上頭。

周熠出來了,顧定晴顯然高興了許多,她緊張得原地踏了幾步, 卻沒敢立刻出聲,只一雙眼睛緊張地看向對方, 希望能從周熠的眼神裏看出什麽情緒來。

“這裏不是周家的小院。”這是周熠今日說的第一句話,他的聲音很清澈, 些許低沉,像是從胸腔發出一般, 居然很好聽。

顧定晴立刻點頭笑道:“對啊,不是周家的院子, 我偷偷帶你出來的,沒人發現!”

周熠聽見這話,立身在原地,他微微擡起下巴,繞着湖邊看了周圍一眼, 這一眼将夜幕下的燕京都映入了瞳孔中,那一雙眼遲遲未能眨眼,近處幾棟已經熄燈的客棧茶樓,遠方還亮着些許星輝的酒樓花坊,這些都是他不曾見過的模樣。

他在周家的院子裏住了太久了,久到他甚至已經開始記不得自己究竟死了多少年月,也不記得活着時候的任何感情了。院子永遠都是那個樣子,春開花,夏結果,秋落葉,冬飄雪,一年四季的模樣,他甚至無需去想象,因為他日日夜夜看的就是那些。

涼亭上有幾片瓦,長屋牆上幾塊磚,院內小樹一年中能開幾朵花,他都數過一遍又一遍,難熬的百年孤寂,居然在他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打破了。

起初入眼的白雪,到滿目高樓深巷,還有湖邊枯萎的一排垂楊柳,每一根柳枝外都結了一層厚厚的冰,風一吹,打在一起叮當清脆,何其美好,何其新鮮。

原是他為人時也看過的風景,原是他在院子裏也能瞧見的圓月,卻偏偏什麽都不同了。

周熠愣了許久,他轉身的速度非常慢,幾乎是一眼一刻地将所看到的一切都記在了心中,那張臉上抑制不住的驚訝與喜悅叫顧定晴看得越發開心,她就知道她做得對,她也知道自己選對了地方!

“你記得這個地方嗎?”顧定晴問他。

周熠聽見聲音回神,一雙眼落在湖心的冰面上,怔了許久嘴角才挂上了淺笑,一雙眉眼溫柔地看向顧定晴,他是發自內心的高興,所以一眼就能看出:“這裏是燕京的團月湖。”

“是!是團月湖!”顧定晴長舒一口氣,似乎周熠猜到了答案,比她自己猜到了還要開心,她說:“好在我爹娘以前也帶我來過燕京,否則我可能都不認識團月湖怎麽走,我幼時也來湖邊玩兒過,只是現下湖邊已經沒有你說的那些垂釣老者了。”

周熠聲音很輕,微微歪着頭道:“是啊,燕京都不再是我認識的燕京了。”

顧定晴道:“燕京被天賜王朝占為國都後,每一年的發展都越來越好,兩年前的燕京與現在的燕京也不相同了。你說團月湖裏有黃颡魚,肉質鮮美,魚身如金,腮邊還有刺,以前坐在這湖邊的老者一釣一個準兒,現在不能釣了,團月湖被劃為了燕京的觀賞湖,裏頭的魚也都成了鯉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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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熠長嘆一聲,他順着湖邊走了幾步,腳下貼着雪卻沒留下任何痕跡,本就是魂魄一縷,即便能化成人形,卻也無法再觸碰到這些,就是黃颡魚還能捉,他也嘗不到的。

心中的紊亂還未平息,不知幾次想要逃離那所小院子都不得成功,周熠甚至就已經要認命了,卻沒想到還是顧定晴膽子大。

昨夜院外有人窺看,周熠察覺到了,所以引了一陣風讓那人離開,卻沒想到那人走時摘了幾道供祖符,周熠便知道,這人絕不是尋常人。

給祖宗娶妻這種事兒是壞了道中規矩的,這個周熠知道,因為曾經給他妻子供祖之法的人便說過,讓他的妻子轉告子孫後代,道中有可為有可不為,壞了規矩者必将受到嚴厲懲罰,所以周熠猜到,顧定晴一定會被人救出去。

昨夜他提醒了顧定晴,如若明日有人過來,她就裝害怕裝可憐,叫人同情幾分,憐惜幾分,她這般可愛的姑娘,來者不會忍心,必然會帶她離開,到時候天地之大,她一個活人就不用與他這個死人綁在一起,還得自由,逍遙自在。

周熠腳下一頓,回頭朝一直跟着自己的顧定晴看去,女子身後留了一排印有桃花的腳印,正小心翼翼地看向他,眼神似乎在等待着誇獎。

周熠心下一軟,輕聲說了句:“謝謝你能帶我出來看看。”

“這不算什麽的!”顧定晴昂起頭,笑面如花,一雙本就不大的眼睛幾乎眯成了一條線,她長得不算很好看,可生得讨巧,周熠見了擡起手,輕輕按在了對方的頭上。

自然是彼此互碰不到,周熠的手也只是停在了顧定晴發上的半寸處,可她就是能感覺得到,周熠掌心的溫柔與溫暖,還有恰如其分的贊許力道。

顧定晴說:“将我從周家帶出來的人說,事情結束後她能給我一些銀子,讓我離開燕京好好過活,我偷偷将你從周家帶出來都沒人發現,等到時候那兩人離開了,我就帶着你的杯盞遠離京都,我們一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好?”

周熠一怔,竟不言語。

顧定晴繼續笑道:“我從小就在燕京附近長大,他們都說燕京好,是國都,可我已經受夠了這個地方了,村子裏的人對我不好,燕京裏的人也曾都嘲笑過我,傷我者盡在此處,不如離遠些,離得幹淨。”

周熠只知道,顧定晴是被她爹娘賣進周家的,卻不知道她曾經發生過什麽事。

那些在家中被爹娘壓榨,被弟弟弟媳欺負,成苦力,成仆人的生活,她沒與周熠說,她爹娘曾拉着她去江家門前,逼迫江旦翻五倍聘禮,最後被人一紙退婚書扔在臉上,遭周圍百姓辱罵譏諷的事,她也沒與周熠說。

總歸都是些不好的回憶,即便當時她爹娘非要江旦娶她時,她哭着掙紮,可也只是被衆人認為做戲。

這世上,真正待她好過,對她說到做到的人,只有周熠。

顧定晴想到這些,眼眶不禁紅了起來,她長得不好看,周熠卻玉樹臨風,她家境不好,周熠卻是世代官家,她不識字,不會琴棋書畫,周熠卻都願意每日子時出來教她,若她不喜歡那些文绉绉的東西,他還會與她玩兒游戲。

他們用最世俗的方式玩兒,打各種賭,明日樹上開幾朵花,門前落幾寸雪,她輸了,就幫他清理房中的一樣物件,即便周熠不說,顧定晴也願意這麽做。若她贏了,周熠便會告訴她院中的一個角落,讓她去挖,總有好東西藏在裏頭。

那些都是……已經當了大官的周家子孫,埋在院子裏給周熠的金銀珠寶,一個死人根本用不到的東西,但顧定晴窮慣了,她喜歡。

第一次挖到的镯子,她一直戴在手上,第二次挖到的玉佩,她也挂在了腰間,還有幾粒圓潤的珍珠,她都藏在了鞋子裏,現在都有些硌腳。

周熠待她,太好太好了。

顧定晴道:“等我們離開了燕京,可以往西走,你說你當官的時候去過那邊,有一處花海,一望不到邊際,就在陵中,現如今陵中城還未改名,它還在,我想去看看那片花海,除了花海,還有章州的玉帶河,齊雲山上的猴子……”

周熠輕聲笑了笑:“原來我說的,你記得呢,我說時你的心思都放在了珍珠上,我當你沒聽見。”

顧定晴搖頭:“我都聽着呢,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有記着。”

周熠見她如此,一瞬愣神,腳下不禁往後退了半分,道:“抱歉,顧姑娘,我太久沒與人說過話,所以自己能記得的,就都找你傾訴了。其實那些地方如今想來也不是很漂亮,也許只是還記得,所以于腦中美化許多,你還年輕,無需為了我随口一言,便流浪四方,姑娘家還是找個地方,安定地生活比較好。”

顧定晴聽他這麽說,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了,她也不自覺往後退了一步,方才的神采飛揚,一瞬降到了冰點。

“我是不是又話多了?我娘曾經就說過,我這人不能好,稍微高興點兒就說多。”顧定晴的手捏了捏裙擺邊,周遭一瞬安靜了下來。

她深吸幾口氣,突然想起了什麽,于是蹲身去攥了幾個雪球,小手已經凍得通紅她也沒在乎,用力将手中雪球朝湖中冰面扔過去,雪球于月光下砸成了一粒粒碎屑,晶瑩如散開的寶石,嚓地一下在冰面上留下了微白的痕跡。

“好看嗎?”顧定晴轉開了話題。

周熠微皺的眉心漸漸松開,颔首道了句:“好看。”

顧定晴知道自己想得太多,也說得太多了,也許周熠喜歡燕京,也許他有自己想去的地方,未必是他曾經去過的,難得離開周家,必然要去見還未來得及去見的。

顧定晴定了定心神,又攥了個雪球扔出去,她說:“周熠,你快看啊!你每日只能出來一個時辰,沒多少時間的,今日就只能在這湖邊轉,等明日我早些出門,帶你去城外看看。”

她扔得高興,身上黑色披風飛揚着,兩只手上都握着雪球,用力擲向冰面上,找到了竅門,濺開的雪花就越來越大,越來越細密,一粒粒瑩亮飛散開。

“好看吧?”

“好看。”

“我這回攥了個特別大的,你別眨眼!”顧定晴雙手舉起一個大的雪球,幾乎跳起來往外扔。

身旁站着的周熠微微側過頭,卻是看向了顧定晴的臉,方才的低落已經不在她的眼中了,眉眼處的笑意帶着幾分青春盎然,她發梢與肩膀上都帶着細碎的雪粒,周熠想伸手幫她拂去,擡了一半又想起來自己碰不到對方,于是化舉動于言語,不知是回答,還是感嘆一句。

“真的……好看。”

顧定晴帶周熠在湖邊轉了一圈,凡是她認得的建築,都給周熠說了一遍,何時建造,何時興旺,偶爾還感嘆一句,等她日後有錢了,也想開這樣一個客棧、酒樓、茶館兒、糕點鋪子。

秦鹿在風中跟了一路,沒離得近,免得被周熠發現了,所以兩人的話偶爾能聽見,時常聽不見,單看氛圍,似乎是兩情相悅。

人與鬼,本就是異軌殊途,世間總有癡人,以為自己能打破這個定律,如謝盡歡對貪貪,如顧定晴對周熠,也如她對梁妄。

秦鹿如今還是個鬼,只是擁有了人的身軀,不是附身,也不是借屍還魂,這身皮肉即是活着也是死了,血流不出,臉長不老,人死不掉,唯有如此,她才能與梁妄近那麽幾分。

一個晃神的功夫,周熠已經沒在路上了,金色杯盞落在雪地裏,被顧定晴小心翼翼地拿起,她擦掉了雪将杯盞重新放入了懷中藏好,再提着還有微微光亮的提燈一路朝客棧方向回去。

秦鹿心裏說不出什麽感受,只覺得有些酸澀,最怕最看不得的,便是這種真心以待,卻無以相還了。

周熠……是離不開燕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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