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百年金盞:十二
秦鹿別了顧定晴, 便直接去了梁妄的房間。
早間他離開房間的時候忘記關窗了,此時房內窗戶邊落了一層白進來, 梁妄就坐在窗戶旁的椅子上,天音挂在了窗邊的挂鈎上,金籠被棉布罩着一半,露出一半。
他手上拿着一個小瓷罐,裏頭是天音吃的鳥食,正被梁妄用一根銀勺子舀起, 喂進天音的嘴裏。
秦鹿見狀,不禁感嘆一聲,鳥兒活得都比她好, 至少得梁妄親手喂過東西吃,還随身不離地帶着。
秦鹿關上了房門, 端着個凳子坐在了梁妄的對面,她坐姿有些豪放, 墨綠的裙子撐開一圈,梁妄瞥了一眼, 眉心微皺正準備說她,秦鹿自己乖乖合上了腿, 身體略微前傾,認真道:“王爺,那顧定晴有古怪。”
梁妄微微擡起下巴,示意她繼續說。
秦鹿道:“先前還在周家的院子裏,顧定晴害怕得躲在了床上不敢動也不敢出聲, 你讓我去找她,我去了,後來将她哄出來,她腿軟我扶了她一把,這人一直小心翼翼藏着的手腕被我瞧見了。”
“她的腕上戴着一個玉镯,質地很純,打磨得圓潤,甚至有些靈性,這等玉若在桃花婆那兒來換,能換得一張傾城的臉。”秦鹿輕輕眨了眨眼睛:“她一身嫁衣如同破布,頭上金釵也是假的,渾身上下的裝飾加在一起都不超過十兩銀子,周家人更是從未見過她,她那塊玉镯從何而來的?”
秦鹿記得自己發現時,顧定晴還不知情,只是她有意隐藏,後來就一直将手縮在了長袖裏,沒再露出更多值錢的玩意兒。
梁妄道:“興許是有人給的呢?”
秦鹿一怔,輕輕眨了眨眼,忽而想起來她在顧定晴面前提起周熠時,這人還特地為周熠辯解了一句,說他是個好人,從來沒有害過自己。
“這女子瞧着的确不是一個安分的,你可從她那兒問到了關于國師之事?”梁妄放下了銀勺子,棉布遮住金籠,屋外涼風吹了進來,揚起了他一縷發絲,窗邊桌案上一盆朱紅的長壽花開得正豔,襯得人膚白勝雪,晃了秦鹿的眼。
片刻沒等來秦鹿回話,梁妄才停了整理袖邊的手,擡眸看向她。
雙方對上視線的那剎,秦鹿突然深吸一口氣,臉頰紅了些,然後挪開目光張口便說:“國師那邊,顧定晴已經将知道的都告訴我了,等會兒我讓謝盡歡按照她所說的在燕京城外找一圈,等找到了國師的私宅,應當能在那兒等到他來。”
梁妄忽而笑了,慵懶地靠在了椅子上,視線還在瞧着秦鹿的臉沒移開,秦鹿又像是想起來什麽似的說:“自然!王爺的時間何其寶貴,不必浪費在這等小人物身上,不如我找個機會聯系江旦,讓江旦以他名義把國師約出宮來,燕京人多眼雜,不好辦事,便讓江旦引他去城外……”
秦鹿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低着頭,雙手在膝前收緊,将膝蓋上的裙子抓出了幾道褶皺,她說:“您……您別這樣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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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得在她臉上瞧見了一抹紅暈,梁妄頗為好笑地搖了搖頭,沒再繼續看着,突然想起來他第一次與秦鹿碰面時的場景,那時她還有膽子占山為王,攔着他的去路,說要帶他回去當‘壓寨夫人’的,那時她臉不紅氣不喘,現在倒是矜持了許多。
顧定晴的事,梁妄沒有多問,畢竟只是個普通女人,除了八字特殊點兒,也不會什麽法術,防着她不如放任她,說不定她還能露出馬腳來,最重要的當是還藏在皇宮中的國師。
壞了道界的規矩,梁妄便要将他繩之以法,只是皇宮院深,皇帝又有真龍之命,多少與陰邪之物相克,梁妄雖然被稱為道仙,但說到底也是個不死不活超出生死的生靈,總歸不屬于陽類,與那些浩然正氣命裏相沖。
謝盡歡白日在燕京城裏轉了一圈,打聽了有些關于國師的坊間傳言,有人說得神乎其神,也有人說見過他的相貌,瞧着像個神棍。
等到太陽快落山的時候,謝盡歡才回到客棧,前腳剛踏入客棧就被秦鹿給叫走了,兩人去了客棧的院子裏,秦鹿交代他務必找到國師在燕京城外的私宅,如若這人道法不低,恐怕私宅周圍布了陣法,未必好找,讓謝盡歡多留心眼兒。
謝盡歡一瞧任務來了,于是厚着臉皮向秦鹿讨要兩張長青的符紙,好以此護住自己的容貌。
秦鹿聽他這麽說,有些無奈地将人帶到了梁妄的跟前。
謝盡歡從來都不是梁妄的手下,只是梁妄于他有救命之恩,他又敬仰對方的道法,尊重對方的身份,所以凡是梁妄要他辦事,他都會應下,不過畢竟是經商多年,該得的一些報酬還是要拿的。
長青符,可保證短時間內容顏不變,于普通人,大約是三五年左右不易衰老。
謝盡歡學着寫過,只是學得不像,作用也不大,畢竟沒有道法也沒有天命,畫得再多也是廢紙一張。
梁妄得知謝盡歡想要長青符時有些詫異,他看向謝盡歡的臉,這人只是發絲與胡子上多了一些銀絲了,臉上看過去與幾年前差別并沒很大,不過眼角的皺紋倒是深了一些,皮膚也暗黃了許多。
“本就是七老八十了,總想着永葆青春做什麽?又不是個姑娘家。”梁妄說歸這麽說,該畫給謝盡歡的符還是動手去畫了。
謝盡歡被梁妄損了一句,臉上扯着幹笑,突然朝秦鹿看了一眼。
秦鹿也帶着疑惑的眼神朝他看去,結果雙方對上視線,兩人目光相撞後停了許久,秦鹿猛地反應過來了什麽,往後大退一步,聲音不自覺拔高:“你看着本姑娘做什麽?!”
謝盡歡也一怔,視線又落在了秦鹿右手的戒指上,再看向梁妄,對方畫好了的黃符正捏在手中逐漸變形,一雙劍眉微微皺着,眼神在他們倆之間來回打量。
謝盡歡立刻開口:“道仙誤會!秦姑奶奶誤會了!!!”
“他喜歡的是貪貪。”
“我喜歡的是貪貪姑娘。”
秦鹿與謝盡歡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松了口氣,只是方才那一眼對視分外詭異,叫梁妄對他們這種默契地撇開關系嗤之以鼻,然後手指松開,兩張黃符輕飄飄地落在了謝盡歡的腳面,謝盡歡還得蹲着彎腰去拿。
謝盡歡雖解釋了他并不是為了秦鹿而保持住自己的容貌,但為了一個已經死了幾百年的貪貪就更有些可笑了,他是人,貪貪是鬼,這兩人本就不會在一起,即便是有朝一日謝盡歡死了,梁妄把他的魂魄也煉成了某樣東西可以随身攜帶,他也不能與貪貪同住一個戒指裏。
一腔傾慕,皆是泡影,這是必定的結局。
謝盡歡将長青符小心翼翼地收在了袖中,這便出門去了。
秦鹿看着他離去的背影,突然覺得有些唏噓,一個普通人能活到他這把年紀已經算是長壽了,可能吃多了丹藥,長期調理自己身體的道士壽命會更長,但再長,也就是一百二、三左右,再高,也不會高到哪兒去。
貪貪是五鬼之一,被傳為禍國妖姬,誤了萬人之國,一生因為容貌坎坷不斷,颠沛流離,死後才會被上一任道仙将魂魄煉成了戒指,從此以後不再有轉世輪回,唯有解了她的心結,她才能徹底得道,超脫此間痛苦。
李玲珑曾說過,貪貪的心結永遠都解不了的。
因為她的心結是,這世上是否有人不觀其容貌,先觀其內心,然而饒是李玲珑這種眼高于頂,瞧不起貪貪身份的鬼,貪貪都覺得他是因為得不到她而厭棄她,說到底,是她自己将自己鎖在了結中,她自己不願意頓悟罷了。
謝盡歡不會是感化貪貪的那個人,因為他同貪貪一樣,他也覺得他的容貌,大于貪貪看他的內心。
天色漸暗,華燈初上,燕京街市上的熱鬧不比白日,因為天氣不好,晚間太冷,所以很多攤販都早早收了攤位回家去了,只有一些路邊上放着的空架子透着白日裏還未淡去的喧嚣。
打更的剛過去,高聲道:“亥時将過,子時臨到,天寒忌貪暖,炭火遠床頭,”
梁妄房內的燈才吹滅,秦鹿抱臂靠在他的門前等了會兒,她換了身輕巧些的衣服,一身黑,于夜裏幾乎顯不出顏色。
杏眼微微眯起,因為有點兒瞌睡,所以伸手捂嘴打了個哈欠,就在哈欠收起時,十幾步外的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動作很輕,似乎生怕被人發現。
她帶了個提燈出門,不過燈未點亮,身上披着的是周家給的黑色披風,整個人弓着腰背,慢吞吞地下樓,就連堂內守夜的客棧夥計都沒發現她的動靜。
客棧大門緊閉,不過旁邊還有一個小門是一片片木板拼上的,上下有凹槽銜接,從裏解了栓鎖就能打開,無需鑰匙,那扇門,是為了方便客棧內的人夜裏出入的。
開門的人身量不高,還很瘦,只要卸下一塊木板便能出門,那木板被她小心翼翼地靠在了旁邊,然後貓着腰鑽了出去。
秦鹿等人離開了,這才提步跟上。
晚間用飯時,梁妄讓她多個心眼,因為顧定晴白日與客棧要了盞提燈與火折子,似乎夜裏要出門,果然,被梁妄給猜中了。
快到子時,街上連行人都沒有了,加上風寒,白日巷子裏能瞧見的幾個乞丐都找到了遮風避雪的地方。
顧定晴将披風緊緊地裹着,一路繞過小巷,抄近路朝燕京城中的某個方向走去。
燕京有一口湖,這個時節湖面早就已經結冰了,湖邊還堆了厚厚的雪,湖中心結的冰不厚,不**全,但沿着湖邊卻是能走人的。
今晚圓月,因為白天出了太陽,晚上也無雲,一輪明月挂枯梢,月光倒映在湖面與雪上,晶瑩發亮,這一片宛若白晝。
顧定晴最後一段是跑過來的,她雙手捂在口前哈了一口熱氣,搓了搓冰涼的手心,十指動起來了之後才從懷中取出了金杯盞,托在手心認真地看了一眼。
顧定晴眉眼明亮,對着金杯盞輕輕喊了聲:“周熠。”
她的聲音很輕,帶着少女才有的嬌羞甜蜜,等喊了兩聲之後,便有一縷青煙于杯中飄出,月下漸漸化成了個人形。
顧定晴往後退了兩步,将金杯盞收回了懷中,她雙手背在身後,抿着嘴,一副乖巧的模樣看向對方。
周熠死時二十六歲,正是青年有為,他眉目很柔,目光卻很堅韌,濃眉大眼,居然長得非常周正,與一般鬼給人的骨瘦如柴或面白如紙、又或者滿目陰郁皆不相同。
他一身紫衫,墨發梳得整潔,渾身上下沒有半分墜飾,天生上揚的嘴角叫他看見任何人都像是帶着淺笑一般。
二十步外,枯樹後,秦鹿露出了半個腦袋,微微眯起雙眼看向周家的祖宗,大約明白了過來謝盡歡說的,周家祖宗非常安分,且毫無戾氣是何意思了。
這人看着,便不像是個能幹壞事的,倒像是掃地恐傷蝼蟻命,為家為國赴身軀的類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