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燕京舊事:五
金風川與金夫人之間距離太遠, 并未來得及打個招呼,金夫人便拉着那與秦鹿分外相似的女子在街口朝街道的另一邊去了, 還替她買了個蝴蝶花燈。
金風川猜測那個女子的身份,金夫人身邊有兩個人,跟在後頭的那個是金風川的側夫人陸馨依,兩人身後還有随身伺候的丫鬟,金夫人白日才說用完晚飯後要帶她表妹嚴玥出來轉轉花燈會,恐怕被她牽着的女子便是嚴玥了。
這般一想, 金風川又有些懊惱,嚴玥三日前便到了金府,他卻從未想過要去看看這個表小姐長什麽模樣, 方才那一眼雖很遠,但金風川能認出, 嚴玥與秦鹿至少有八成相似。
兩人唯二不同的,一是嚴玥與其表姐金夫人一般溫柔婉約, 笑時掩嘴,行時不露腳尖, 說話恐怕也是溫吞柔軟,秦鹿比之, 更為活潑大膽,從不顧及形象。
二便是嚴玥的穿着打扮,她穿的是水色廣袖留仙裙,衣服上繡了茉莉花,水紋衣領, 剛買的珍珠簪就戴在頭上,分外契合,秦鹿便不愛那些過于女子的裝扮,雖是一身墨綠長裙,但雙修卻是束袖,深綠的帶子在袖擺打了個結,衣服上也是如墨染一般漸變,沒有任何花紋墜飾。
金風川古怪地問了句:“秦姑娘可是乾江都的人?”
他聽他夫人說,她姨母嫁給姨父時,她的姨父并不有錢,還是後來考取了功名才在乾江都得了個九品官位,莫非是家中落魄時,賣了個女兒出來給人家當下人?
金風川的念頭剛起,秦鹿就将買的麒麟鎮紙塞在了他的手中,目光炙熱且焦急地盯着方才金夫人與嚴玥離開的方向,闊步想要穿過人群跟上去。
金風川哎了一聲,更加确定了心中所想,等會兒該不會來個認親吧?
秦鹿推開人群往前走,她不知自己要追什麽,只是這近百年來她從未再遇到過與她長得相似之人。
世間有輪回,她知道的,人死之後魂魄歸天,再從輪回井中重生,若是心中有放不下的執念,重生之後的人身上會帶着那樣執念再次降世,有的是一塊胎記,有的是一樣偏執喜愛的物件。
她曾遇到過雙生姐妹并蒂而生,是前世兩人為對方而死,即便轉世輪回也要抱在一起。
她也遇到過一男子愛瘋了花朵,是因為他前世所愛離世時說過轉世将為一株花,一棵草,不再嘗愛情之痛。
但她不再有過陳瑤的消息,即便她從未刻意去尋,但秦鹿總想着,梁妄還在世,陳瑤若轉世投胎,恐怕留有會對梁妄的一絲偏執,總有一天會再回到他的身邊的。
或許今日,就是那日。
不是天涯海角之隔,萬裏山河之阻,他們之間只隔着一條街道,一通窄巷,幾十個走馬觀花的行人,他們終會再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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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鹿說不清自己這般焦急地找過去是為了什麽,是為了阻止,還是為了确認?
她走到了方才金夫人就站着的地方,看見了街邊的小攤上賣了許多女子東西,被買走的蝴蝶花燈邊上挂着一張絲帕,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有注定,那絲帕上繡着的是梁妄最愛的山丁子,他說這花開時繁若梨花勝如雪,落時相思紅豆點滿稍,雅俗皆有。
秦鹿又一次愣住了,臉色煞白地盯着那方手帕,看了許久金風川才跟上來,他以為秦鹿喜歡手帕,于是掏錢買下送給她了,秦鹿卻捏着手帕,看向上面繡的兩株山丁子的枝丫,對金風川道:“我們今日還是不買墨了。”
“怎麽了?你家主人買不起啊?”金風川與她打趣:“墨塊我也沒帶來,便知道這世上也非誰人都舍得花這些銀錢的。”
秦鹿忽而苦笑,嘴角勾起的弧度不含半絲高興,那表情居然比哭還難看。
她怕今日若金風川腦子不好對梁妄提出要贖她,梁妄會真的答應。
她寧可兩個多月前便與梁妄離開,早早出了金珠城。
街上的人越來越多了,時間尚算早,這些人大多是在家中用了晚飯出來湊熱鬧的,還有的帶着小孩兒沿街奔跑,兩下小孩兒竄沒了影子,婦人男人跟在後頭直喊,捉到了孩子又舍不得打。
梁妄就站在街角一處,這裏沒有擺攤的也沒有雜耍的,勉強露出兩塊磚的清淨地兒,看這麽多人的陣勢,恐怕不擠一擠是去不了風滿堂了。
他手中高高地提着鳥籠,眉心微皺,眼睛時不時朝巷子口望去,也沒見秦鹿跟過來。
方才疏忽,眨眼的功夫就被人順着擠到了街這邊,梁妄等了好些時候也沒等到秦鹿,但見那巷子口人來人往,還有汗涔涔運貨的男人穿着大褂來回奔波,他也懶得過去免得沾了一身,于是就這麽立在路邊上等着。
不知哪兒來了個舞龍的,十幾個人擡着紙龍在街市上轉圈,衆人立刻圍了過去,甚至街道另外一邊的人瞧見也要過來,幾個人舉着火把照着光,還有人跟在後頭打鼓點,一個紙團包成了明珠,本是一條龍正在戲耍,街市的另一邊又沖出來了一條龍。
雙龍戲珠于人群中展開,熱鬧的聲音哄成一團,梁妄心裏想了兩句髒話,去他的千年墨,他現在就想遠離人群,讓耳根清靜清靜,然後扯着秦鹿那丫頭的臉回無有齋,好好數落她不知道跟緊自己。
天音見了火光,不耐煩地在金籠裏撲扇着翅膀,梁妄伸手進去安撫了會兒,又聽見人群中傳來了小孩兒的啼哭聲。
不知哪個人進了人群,倒了好幾個人,周圍的人紛紛朝那邊看去,被擠在人群中蹲在地上護着正哭的小孩兒的女子,頭發早就散亂,一雙眼驚慌無措又滿是懇求地看向周圍,她的四周還有行人,根本站不起來,這般吵鬧,便是說話也無人聽見。
梁妄朝那邊看去,正看見了人群中一雙熟悉的眼,視線對上,他立刻皺眉,掀開還想從他面前穿過的男人,梁妄大步走過去,伸手入了人群抓着對方的手腕,直接把人從人群裏給拉了出來。
“就知道亂跑,這處亂糟糟的,爺沒心情了,回家!”梁妄把人拽到了一邊,分了街角空蕩的一個石頭塊給對方站在了裏側,自己背對着行人攔在了路邊,還看向被一同拉出來的小孩兒。
小孩兒只有五、六歲,鼻涕眼淚爬了一臉,恐怕是與家裏人走失了。
那小孩兒還在哭,梁妄聽了煩,沒耐心道:“閉嘴!再哭将你丢回去!”
小孩兒止了哭聲,縮着肩膀不敢說話,一雙眼可憐巴巴地望着梁妄,梁妄單手揉了揉眉尾,卻聽見站在裏側的人道:“這、這位公子……小孩子不能這般吓唬的,否則他會以為你……”
否則他會以為你是壞人。
此話還未說完,嚴玥便見那銀發男人猛地擡眸朝她看來,他的雙眼很漂亮,丹鳳眼中瞳色極深,映着這處燈火,像是将漫天星河都給包裹在其中,他劍眉緊皺,薄唇微張,一剎的震驚無法言說,竟愣愣地望着她過了許久。
嚴玥被對方看得不好意思,于是低下頭,将小孩兒拉到自己的身邊安撫:“別哭,姐姐陪你在這兒等家裏人好嗎?”
她聲音溫柔,帶着足以誘哄人的清甜,說完又莞爾一笑給了小孩兒安慰,也不嫌對方髒,牽着手道:“姐姐也與家人走散了呢,我們一樣,你看姐姐不哭,你也別哭了。”
小孩兒讷讷地點頭,另一只手上還攥着髒了的糖葫蘆。
梁妄朝後退了一步,眼中一切仿若定格,而身後的行人卻若紛紛的流水,快到模糊。
不是秦鹿。
可眉眼,身形,相貌,聲音,還有她說話的語氣,卻與那人別無一二。
“王爺,我死後,請你将我的屍首帶回良川。昔日梁王府前有一株山丁子,你說你最愛它的花,開時繁茂,你也最愛它的果,相思壓枝,便将我葬在那棵樹下,如有來生,我還想與你相遇。”
說這話的人,是陳瑤。
當時她兩劍入身,一件刺破了心髒,一劍貫穿了腹部,那兩劍是當時北跡兵刺下的,便是華佗在世也無回天之力,她必死無疑。
一瞬閃過腦海中模糊的記憶,叫梁妄漸漸失神,嚴玥被他盯到手足無措,于是擡眸小心翼翼地看向他。
這世上的輪回轉世,并不都帶着不可抗力的緣分,只是有的人一世不夠,心願未了,再活一世,為了一償心願,或如願,或解脫。
“嚴玥!”金夫人隔着半條街,使喚金家的仆人将人群分開,這才與陸馨依焦急忙慌地跑過來,金夫人擔憂地拉着嚴玥的手,又氣惱她:“不過是個蝴蝶燈被撞入人群了,你怎麽還非要擠進去呢?太危險了。”
金夫人提起,嚴玥才想起來:“哎呀!我的燈……”
她初入人群的确是為了燈,但她瞧見人群中還有個小孩兒站着哭,他那高度還不到人腰,哭聲幾乎淹沒在鼓聲中,危險得很,所以嚴玥也沒想那麽多,就抱着小孩兒想要掙脫出來。
還好……
嚴玥朝梁妄看去,這才察覺自己失禮:“一時糊塗,竟然忘了公子方才出手相助了,小女子嚴玥,多謝公子了。”
金夫人朝梁妄看去,先是愣了一會兒,才問:“這位公子是哪國人?”
梁妄回神,竟在回憶的長河中一時間分不清今夕何夕了,他沒看向金夫人,只盯着嚴玥看了好一會兒,直到嚴玥的雙頰漸漸緋紅,他才冷着一張臉,提着金籠轉身離開了這處。
嚴玥眨了眨眼,有些奇怪,金夫人也道了句:“他怕是聽不懂我們說話吧。”
嚴玥搖頭:“不,他是天賜的人,他方才開口說話了。”
雖然口氣不太好,不過那麽多人從街邊走過不知伸以援手,反而是他一眼看見便立刻過來,嚴玥心想,這人一定是面冷心熱,其實是溫柔的。
雙龍戲珠還在街頭玩耍,人群跟着兩條紙龍朝另一邊走去,這邊的街便稍稍空了些,歡鬧聲随着雙龍從街頭去了另一條街道,忽然擠來的人群撞了街邊不少人。
秦鹿丢了手中的絲帕,也不知是對金風川說的還是與自己說的:“我不喜歡山丁子。”
“我也不喜歡,花也不豔,不怎香,果子又小,不怎甜。”金風川盡量往秦鹿高興的方向說,卻沒想到反被秦鹿瞪了一眼:“你懂什麽草木風雅?還不是與我一樣,俗人一個。”
被金風川貶了梁妄喜歡的山丁子,秦鹿不太高興,可她也覺得自己過于矛盾,于是拿回了金風川手中的麒麟鎮紙,低聲說了句:“金老板,這鎮紙的錢我明日會送到你府上的。”
“不用不用,也不太貴,送你都成。”金風川三百兩黃金都送了,這區區幾百兩白銀,他根本不放在眼裏。
兩人正準備走,正好一個舉着火把為舞龍照路的男人不查,一下撞在了秦鹿的肩上,秦鹿腳下踉跄沒站穩,膝蓋撞上了一旁擺攤的矮桌角,疼得厲害。
金風川連忙将她扶住,一手抓着手臂,一手摟着腰,掌心下柔軟腰肢盈盈一握,金風川不自覺嘴角挂着笑,占了點兒便宜心裏也能樂半天,如此還不忘調笑一句:“前幾日你踹我時我騙家裏人說是撞桌角,今日你還真的撞桌角了,你看咱倆多相配,回去與你家主人說說,讓我贖你吧。”
秦鹿察覺到對方的手在自己腰上不輕不重地捏了一下,于是眉頭一皺,正準備用手肘撞他,還未有舉動,便聽見不遠處一聲:“秦鹿!”
梁妄站在他們方才分別的巷子口,手中天音不安分地亂跳,他那張臉冷得幾乎能冰凍十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