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燕京舊事:十六

秦虎就在南郡外的山裏定居了, 這地方就是南郡的官兵也不敢來,山匪都是一群不怕死的營生, 被西齊養軟了骨頭的官兵反而都怕死,先前有過幾次沖撞,死了不少官兵,那些官兵便放任南郡外山上的山匪了。

秦虎當上山匪後沒多久,他們就幹了一票大的,殺了南郡城裏的狗官, 把狗官的銀錢全都充了寨子裏,後來秦鹿才知道,那狗官就是秦虎爹死時, 給了秦虎二兩銀子的人。

秦虎下手狠,見慣了世面, 也就不在乎人命了,但他從來沒動過南郡裏的百姓, 他對南郡始終有感情,畢竟是在這一塊兒長大的。

秦鹿是整座山上唯一一個姑娘, 她小時候就被秦虎護着,雖然跟着吃過一些苦, 但也從來沒受過什麽委屈,這山上盡是男子,偶爾會對她說兩句葷話逗她,一開始秦虎聽見了就要和人打架,後來那山匪頭子罵了秦虎一頓, 秦虎也就适當克制了。

山匪頭子說:“幹我們這行的都是今日生明日死,腦袋別在褲腰帶上,你妹子也該長大了吧?護得好了反而不是好事。那次我見了,你沒來的時候她就跟個小綿羊似的,讓幹什麽幹什麽,不讓哭眼淚都不敢流,太膽小了,這樣下去一輩子,遲早都是吃虧的命。”

一山頭的山匪,能有幾個是溫柔的人,便是秦虎對秦鹿,那也是直來直往地照顧,秦鹿在山上住了三年,對她的改變翻天覆地。

秦虎也會手把手地教她一些拳腳功夫,招招都是往死裏教的,還給秦鹿一根矛,因為矛長,與人打時不得近身,秦虎覺得這樣最安全,然後就讓秦鹿自己在山裏頭練。

秦鹿還會一些輕功,那是山上探聽消息放哨的人會的武功,秦鹿哄了他好久,還從秦虎那兒偷了一壇酒送給人家,那人才肯教的,秦虎得知後也沒怪秦鹿偷他酒,想了想覺得女孩子學這個有好處。

刀尖上舔血的生活,指不定什麽時候就過不下去了,到時候她會輕功,也能跑過許多人,興許能躲過一劫,他要求不高,一如秦鹿的親生爹娘,秦鹿能好好地活着就成。

秦鹿十四歲時,皇帝從清平退到了南郡,而南郡山外的匪幫從一開始的一百人,由秦虎和大當家的一起發展,漸漸成了一萬人。大當家的夜裏帶着秦虎打算幹一場大的,他們想砍西齊皇帝的人頭,若不是這狗皇帝死不投降,早些滅國,也不至于百姓流離失所十多載。

然而大當家低估了皇帝身邊的防衛,他們沒能成功,秦虎身上中了兩箭才從皇帝手下人的跟前搶回了大當家的頭顱帶回了山裏頭,自此秦虎成了大當家,皇帝還是成功入了南郡定下。

皇帝知道山上有萬人的山匪,想要招攬,被秦虎粗俗的罵了一頓,秦虎甚至因為大當家死在皇帝手上的原因,多次搶皇帝的糧草,供自己的山寨用,又或者是分給遠一些被關在南郡外的難民吃。

三年的時間,南郡外山上的山匪,成了慕山起義軍,因為北跡一直南下,已經快要打到南郡的城門前來了,如果南郡守不住,慕山起義軍要麽歸順北跡,要麽就跟着狗皇帝一起逃。

南郡是秦虎的家,他守着南郡的百姓這幾年,日子才漸漸好了點兒,卻因為北跡攻城略地,鬧得屍橫遍野。

百姓的眼裏,不認誰當皇帝,只知生存,若是能給好生活的,誰當皇帝都一樣。但是北跡卻不認,與往常不同,北跡這次攻來,勢必要将西齊滅國,所到之處無比狼煙四起,慘不忍睹,再沒有幸運的人,能被北跡抓住,卻還存活的。

秦虎忍無可忍,帶着手下的一萬多人沖出了山外,直往另一頭過去,想要将北跡兵攔在南郡城外,他想守的,從來都不是南郡城內的狗皇帝,而是南郡這塊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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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從戰争場上逃到南郡的難民紛紛圍在南郡城門外,祈求皇帝能開門讓他們進去避避難,然而一個腦滿肥腸的大官将衆人攔在了外頭,說是城中無米也無鹽,讓他們自謀生路去。

那些難民裏,還有一些是被狗皇帝從原先南郡城中趕出來的,因為多一張嘴,便多一份吃食,秦虎去了半個月,半個月的時間西齊的糧隊都沒從南郡前走過,秦鹿守在山裏還有幾千口人要吃飯,她領了幾百個人想沖城。

一是因為難民在城門外的哀嚎太刺耳,二是因為城牆上的胖子太惹眼,三是因為從城門裏出來的官兵屠殺難民,免得驚擾城中皇帝,秦鹿覺得荒謬,本是帶着幾百人打算沖城搶糧的,卻成了救難民了。

難民手無寸鐵,救不活,幾百號官兵不斷從城門內湧出,秦鹿帶的那些人漸漸不敵,她也被人往腹部刺了一劍,長時間的饑餓導致她渾身無力,殺了城牆上的狗官後,她入城了,陰差陽錯地倒在了梁妄的府門前。

那日梁妄才從皇宮中回來,聽皇帝說又要跑路了,讓他回來收拾收拾東西,雖說大将軍死了,但将軍部下還顧着梁妄,皇帝囑咐了一句後便使他回府,就在這三日動身。

皇帝在宮裏還罵了陳總督祖宗十八代,凡是皇帝嘴裏能說出來的髒話,全都用在了陳總督的身上。

陳總督不想打仗了,他有妻兒,聽說燕京那邊漸漸安定了,他妻子老家是良川的,也聽說良川如今也好過了許多,百姓開始重新耕地、經商,北跡在往好的方向發展,然而西齊卻在一步步腐朽枯萎。

陳總督投靠了北跡,連帶着五萬精兵,才使得清平輕而易舉被北跡拿下,皇帝在南郡待了三年,如今打過來的,正是陳總督。

提起陳總督,梁妄還能想起皇帝給他指腹為婚的未婚妻陳瑤,他與陳瑤最後一次見面,便是雪地裏他讓她再尋良人那次。

梁妄回府後便坐在靠椅上發呆,府中幾個下人做了飯,因為馬上就要離開南郡了,所以這幾日西齊的糧草全都往下一站而去,城中沒有多少米糧,剩下的夠梁王府上下用五天,三天內走,倒也不算拮據。

嬷嬷端來了陽春面,梁妄見了沒胃口,正巧門外像是有個小乞兒倒下了,聲音軟軟的,懇求着讓他們救濟,梁妄回想起皇城中皇帝罵陳總督時,桌上還放着一碗菌菇雞湯和燒鵝在冒熱氣兒,米粒白花花的如小珍珠般,配着雞蛋羹。

他不禁嗤笑,讓嬷嬷把那碗面送給門外的小乞兒吃,誰曾想過這一次并未見過的會面,卻造就了接下來近乎百年,梁妄與秦鹿之間的相守。

秦鹿用了飯後,對着門縫喊了句:“梁王爺!我叫秦鹿,我哥是城外慕山起義軍的首領,如若有朝一日,我們起義軍反了西齊,若有人抓到了你,你報我的名兒!能保命的!”

那時秦鹿匆匆跑開,生怕她這大逆不道的話惹了梁王爺,被人抓起來威脅秦虎就不好了。

秦虎得了勝仗歸來,聽說秦鹿不在山上了,連忙帶兵要沖進南郡,消息傳來,南郡的百姓率先一步逃了,秦虎在城門外見到了秦鹿,她身上穿着梁妄的一件舊襖子,手上還捧着幾個已經冷了的饅頭。

那件襖子是墨綠色的,領口的盤結上還有一粒不大不小的翡翠。

秦鹿見了秦虎,笑呵呵地沖過去,也不管身上的傷,拉着秦虎便要與他說自己死裏逃生的事兒,說得秦虎起了一身冷汗,想罰她又舍不得,心裏卻想着,他妹子終究還是長大了,居然能帶幾百人殺了幾乎上千個官兵,搓了西齊的銳氣。

梁妄跟着西齊走,從南郡離開,又去了慶安郡,在慶安郡住了兩年,又定在了肅縣。

肅縣是個縣,雖比普通的縣大,卻也不算城了。

沒人願意收留西齊的皇帝,皇帝因為這麽多年的逃亡,擔驚受怕也有,惶恐不安也有,夜裏還常常夢見自己被人殺頭,渾渾噩噩了許多年,最終還是死在了肅縣。

皇帝有許多兒子,長子都三十了,比梁妄大了五歲,皇帝死的那年他就繼位,然而西齊逃亡的二十三年內,皇家的皇子并未受過什麽帝王之道的教育,他就是個空架子,朝廷上的事兒,還是一群迂腐的老臣說了算。

梁妄終有一天,也成了皇叔。

新皇帝偶爾會去找梁妄,每次去找梁妄時,梁妄就坐在院子裏飲茶,他請了個會唱書的人在府中,那人是個瞎子,但琵琶彈得很好,唱得也好聽,新皇帝去梁妄那兒一坐就是一整天,沒什麽話要說,只是喊了兩聲皇叔。

似乎是在無聲地請教比他年齡還小的皇叔,西齊還能扛下去嗎?西齊還有救嗎?為何百姓都厭棄西齊?為何西齊的子民也不要西齊了?難道他們真的錯了?他父王腐敗,他卻有心扶持,然而有心無力,終是空話。

西齊依舊不缺吃的,哪怕堆放着國庫的古墓距離之遠何止千裏,西齊的皇宮裏,依舊每日有魚肉上桌。

梁妄随遇而安的本領越來越強,整日不是看道書,就是四處玩樂,他有心幫助西齊時,老皇帝擔憂他,忌憚他,他已經養成了這養尊處優吃喝玩樂的性子了,新皇帝卻又想他坐鎮朝野,別讓那些迂腐的老頭站在皇帝頭頂上說話。

西齊的戲,越來越少了,肅縣來了個游走的戲班子,說是唱得不錯,梁妄聽到這個消息後拒絕了新皇帝來府上坐坐的請求,直接去戲班子聽戲。

他手上提着一個金鳥籠,鳥籠裏頭的是相思雀,黃絨紅嘴分外漂亮,叫起來也好聽。

戲班子的戲的确唱得不錯,但梁妄沒想過自己居然還能見到陳瑤。

清平一別,兜轉三處,當年九歲的陳瑤,如今已經十八了,她身上穿着粗布麻衣,正坐在戲班子邊上擺了攤位在賣刺繡。

那些刺繡都是她自己繡的,富家小姐的手顯然沒幹過多少活兒,哪怕穿得落魄了點兒,但一雙手還是十指纖纖。她搬來肅縣不久,因為長得好看才沒受人排擠,在街角裏頭得了一個攤位。

梁妄其實并未認出她,九歲的人到了十八歲模樣大改,但陳瑤認出了他,十六歲的梁妄與二十五歲時也有很大的差別,但除了輪廓眉眼長開了一些,不再少年模樣,而成青年,其實也相差無多。

陳瑤見他時手中的針落地,讷讷地喊了一聲:“王爺。”

梁妄見了陳瑤,請她喝了杯茶,陳瑤恐怕是餓了,茶也沒品出味兒來,梁妄心裏感嘆一句,可惜了這壺好春芽。

他又給陳瑤點了飯菜,她還是做到了食不言,等吃完了才告訴梁妄,她爹背叛西齊去了北跡之後沒多久就攻打南郡,卻被南郡的慕山起義軍首領秦虎給殺了。五萬西齊的将領全都歸于北跡,她娘知道北跡不會留他們,所以連夜帶着她與弟弟出逃。

因為身上還有銀錢,所以日子過得并不困苦,只是凡是北極所到之處,他們都要跟着逃亡,錢再多也有花光的時候,上個月家中米缸見底,陳瑤的弟弟從小被寵大,接受不了現狀跑了,如今也未找到,陳瑤的娘身體不行了,她只能出來賣刺繡。

她說話還是溫吞,細聲細語,一雙杏眸含着淚,雙手不安地絞着,過了許久才對梁妄說了句:“我爹是叛軍,對不起。”

梁妄沒有被她的淚水感動,也沒有因為這句歉疚而起什麽心思,他在桌上放了一錠銀子說:“拿去給你娘看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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