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燕京舊事:十七

陳瑤沒敢接梁妄的錢, 梁妄單手撐着下巴,給一個端茶送水的打賞也不低, 給陳瑤銀錢治她娘,只是因為他們曾經相識一場。

其實即便沒有陳總督背叛西齊,西齊也走不長,他早就在多年前的一場夢裏看見了白花紛落,蝴蝶飛走,如今這局面, 是天意。

梁妄留下錢就哼着曲兒離開了,陳瑤還是拿錢回去給她娘治病,不過這錢沒能買到藥。

陳瑤的弟弟在外頭沒學好, 跟着幾個走江湖的打家劫舍,又學會了嫖賭, 回來瞧見陳瑤手中有錢便直接搶了去,因為沒能及時治病, 陳瑤的娘本身一個小病,硬生生地給拖大, 到後來腹中積水,尿在床上。

陳瑤想去梁王府求助, 可又怕去了是自取其辱,為了她娘的身後事,陳瑤還是去求了梁妄。

她穿得實在是普通,饒是長得好,梁王府的下人也沒認出她, 不讓她進門。

陳瑤坐在梁王府前等了許久,才見梁妄提着個新買的蛐蛐兒回來,蛐蛐兒的聲音吱吱直叫,梁妄見了陳瑤,将蛐蛐兒給了府中下人,自己随陳瑤走了一趟。

陳瑤的住處腥臭,因為她娘又在床上排洩了,梁妄伸手捂着口鼻沒進去,陳瑤的娘回光返照見了梁妄,哭着喊了一聲:“王爺!您是來娶青絡進門的吧?王爺!您行行好,可憐可憐青絡吧,就是當個側室也可!”

陳瑤在一旁拉着她娘的手哭,梁妄沒回陳夫人的話,轉身就朝外走了。

隔壁院落家裏有個葡萄架,上頭挂了兩串青玉般的葡萄,兩個院落相比,陳瑤家這院子牆角縫裏都不長草了。

梁妄突然想起來七歲時陳瑤還在陳夫人腹中,貴妃生辰宴的那日将他桌案上的葡萄端給了陳夫人吃,這般一想,梁妄又嘆了口氣,心想終究只是個女人,人死前說兩句好話哄她聽也成,結果才轉身打算折回去,陳瑤就趴在房內哭了。

陳夫人走時沒能閉眼,梁妄好心替陳瑤辦理了陳夫人的後事,墳包立起後,梁妄問了陳瑤接下來要去哪兒。

陳瑤說她哪兒也沒得去,就打算在肅縣留着了,這亂世中只能随波逐流,哪兒還能選擇生活呢。

梁妄自己府上的下人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養一個陳瑤不成問題,他張了張嘴,又将話給吞了回去。

書上說,入道者大多是要斷情絕愛的,時間會磨去身體裏的欲望,留下的空殼一具,無非就是游走世間的吃吃喝喝,度日是日,度年是年。

他終有一天會成道仙,不是現在也是日後,伴随着他的,是如他師父淮崖仙人那般百年千年的長生,他若找不到下一個,就得永遠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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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師父都快活瘋了,面上保持着淡然,幾年前見梁妄快死的時候,對着奄奄一息的梁妄越說越有勁兒,就差沒笑出聲來。

生即是死,死即是生,道仙長久的生,其實與死沒有差別,但他師父脫離了不死血,從此投胎轉世再為人,抛開這近兩千年的沉悶與孤單,也等于活了。

梁妄沒留陳瑤,只是偶爾會讓府中下人給她送錢去。

陳瑤的生活好了許多,沒再在路邊上擺攤刺繡了,她在小院裏種了許多花兒,偶爾會采摘院中最漂亮的花兒送去梁王府,有時未必能見到梁妄,但梁王府中的下人會說梁妄收着花兒呢,她能高興許久。

陳瑤用梁妄的錢過生活,過得心安理得,她不亂花,除去吃喝,所有的銀錢都花在給梁妄買東西上面,有時會坐在院子裏繡個荷包送去,有時又會買一把扇子送去,她徹底成了梁妄養在府外的金絲雀。

陳瑤心裏想着,梁妄至今都沒娶妻,府中更沒有伺候的侍女,她還是有機會嫁給梁妄的,只是她爹叛國那一項罪孽太深了,梁妄一時半會兒接受不了而已。

暑去秋來,陳瑤的弟弟又回來了,見陳瑤過得挺好才知道梁妄重新找上陳瑤了,他打翻了滿院的花兒,提着陳瑤就去梁王府找梁妄。

陳瑤面色蒼白,羞憤欲死,陳瑤的弟弟卻毫不在乎,對着梁王府的門喊:“我姐姐一個黃花閨女被你養在外頭,你占了便宜還不買賬,天下哪兒有這樣的道理?梁王爺,我姐姐既然是你的人了,那你就得負責,我把她送給你們王府裏,為奴為婢随你,但這個賣身錢不能少了。”

陳瑤被弟弟扔在了梁王府前,梁妄聽見動靜出來時,陳瑤雙手捂着臉,若有地縫,她一定能鑽進去。

本來就是富貴人家養出來的小姐,一如仙子堕入了凡塵,哪兒受得起這等侮辱?

陳瑤當場就用頭去撞了梁王府門前的石獅子,她暈了過去,他弟弟卻毫不在乎,梁妄給了錢打發了陳瑤的弟弟離開,還是将陳瑤接入了府中照顧。

梁王府裏的人都聽說了,府上來了個陳小姐,那陳小姐原是王爺的未婚妻,但為何原因沒能成親,他們都不知道,陳總督叛國一事不好聲張,陳瑤也不再敢出門了,她怕自己被朝中人認出來,會讓梁妄跟着遭殃。

她就住在梁妄的府中,一住幾個月。

病好了之後心情也漸漸轉好,梁妄送了她一把琴,她每日都會彈奏一曲,偶爾兩人也會說說詩書,講兩句詩詞歌賦,有時心中充滿盈盈之感,有時又被自己酸得起雞皮疙瘩。

陳瑤心想,梁妄應當很快就能跨過他們之間的那道坎,她真心認錯,她真心認為陳總督對北跡投降是錯,可梁妄卻從來沒碰過她,一根手指頭都沒碰過。

初雪落下時,有消息傳來,北跡攻來肅縣了。

一個小小的西齊,逃亡了二十三載,北跡受夠了,兵馬趕來時,皇帝的身邊已經無人能用。

陳瑤拿了梁妄書房裏的字在院中臨摹,突然梁王府裏的下人收拾了幾樣物件就開始往外跑了,陳瑤不知所以,手下筆墨沒了輕重,染髒了一整張紙。

平日裏與陳瑤說得上幾句話的丫鬟見陳瑤還愣着,連忙過去道:“陳小姐,快跑吧!北跡殺來了!皇宮內外全是兵,肅縣沒有城牆,他們見一個殺一個,再不跑就來不及啦!”

陳瑤聽見這話,手中的筆落了地,她連忙問了句:“王爺呢?”

丫鬟道:“王爺?王爺今日被陛下叫進宮裏,恐怕早就兇多吉少了!陳小姐,西齊沒了,西齊早就該沒了!沒有陛下,沒有王爺,您快跑吧!”

說完這話,丫鬟便朝外奔去。

天上鵝毛大雪越來越大,今年的雪如二十三年前北跡破了燕京的城門那日,風中雪裏盡是血腥味兒,肅縣的百姓根本跑不掉,倒在窄窄街道兩旁的屍體分外多。

陳瑤沒跑,她身上披着淡黃色的披風,一路往肅縣皇宮的方向走,說是皇宮,不過是整個兒肅縣最大最好的府邸,去的路上還有北跡的官兵與西齊所剩無多的官兵拼死抵抗,路上的小孩兒哭喊着不知去向,闖入人群便被踏成了稀泥。

災難,是人給人的。

陳瑤遠遠看見了皇宮頂上的青瓦,皇宮裏的人都在朝外跑,凡是被抓住都是一個死字。

身穿四爪蟒袍的太子才六歲,養得圓圓胖胖的,他手上還牽着個比他年齡更小的女娃娃,應當是他的胞妹。

兩個小孩兒就站在皇宮門前,望着騎在馬上的北跡兵,一如望着前來索命的閻羅王。

兵刃入肉,小孩兒倒地不起,北跡為了不讓西齊東山再起,勢必要滅了西齊所有梁姓,哪怕是那些年邁跪拜的老臣他們也一個不留,包括老臣的家人,一幹殺盡!

陳瑤并未在皇宮裏找到梁妄,出了肅縣後有一口湖,皇帝被追殺到了湖邊,梁妄也在其中。

他其實沒有跑的意思,但新皇帝對他依賴很大,或許是念他也算個長輩,拉着梁妄的手便跑了出來,自己孩子都沒顧得上。

到了湖邊,梁妄才知曉為何新皇帝這般信任他,皇帝說:“皇叔,我聽人說你降生時天有祥瑞麒麟,還聽人說皇叔是死不掉的,皇叔,我也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可西齊沒了,我注定是要死的,皇叔死不掉,西齊就還有一絲希望,我把皇位讓給皇叔,皇叔……皇叔你救救西齊吧!”

梁妄望着皇帝的臉,他聲淚俱下,當真是累極了,這一年的皇帝,他當得太苦,太沒有自由了。

梁妄輕聲說:“我救不了西齊。”

他不是救世主,這亂戰之中,他看到了太多死亡,便是這湖邊上還有多年前死去飄蕩不能離去的魂魄,纏繞着自己的故鄉久久未散,梁妄的眼裏見過太多比西齊滅國更加悲慘的故事了,小家、大家,都是人命。

在他的心裏,甚至也殘忍的認為西齊滅了才是好的,今年天賜成王,來年西齊反抗,贏了,又是長達數年的戰争,又是流離失所的人,又是魂無所依的鬼,又是血流成河。

若天下能安定下來,誰當皇帝不行呢?

都一樣。

北跡的兵追過來了,皇帝沒跑成,他也沒打算跑。

箭矢從遠方沖來時,皇帝、周圍逃亡的宮人們,沒有一個人能躲得過。

梁妄就站在人群與屍體中,腰背筆挺,他望着踏馬而來的北跡兵,為首的将領手中不知沾染了多少人的鮮血,他們的馬匹後面還有板車載着頭顱,那上面全都是梁姓,就連幾歲的小孩兒也沒放過。

周圍的人還未跑光,尖叫聲一陣陣傳來,一個小兵朝梁妄走來,打算為北跡建功立業,淺黃色的身影沖出,陳瑤擋在了梁妄的面前。

一劍刺穿了她的腹部,等到她推開梁妄轉身時,又一劍刺上了她的心口位置。

鮮血,染紅了地面的白雪,肅縣成了地獄。

陳瑤倒在了梁妄的懷中,嘴角挂着血跡,虛弱地抓着梁妄的袖子道:“王爺,快逃啊……王爺。”

刺穿陳瑤的劍于後方過來,一劍割斷了梁妄的發,砍下了他的頭。

凡人之軀,如何能逃得過這場劫難?

梁妄死時身上沒流血,頭顱與身體分離的時候,一片片白雪落在了他的身體上,一瞬洗盡了所有顏色。

陳瑤親眼看梁妄死在跟前,猛地尖叫了一聲,不知是不是這一聲尖叫促使周圍馬匹慌亂,奔走無方,北跡的兵亂作一團,凡是騎馬的都被馬匹帶着亂跑。

落地的頭顱成了純白,就連梁妄身上披着的衣服都沒了顏色,被鮮血染紅的地面不過是眨眼般的功夫便與白雪融為一體,四周通透,毫無半分生機。

一人大叫:“妖……妖怪!!!”

沒人敢去拾起梁妄的頭顱,他自己慢慢放下的陳瑤,蹲在了頭顱邊上,捧着的自己的頭安了回去,被砍頭的地方沒留半分疤痕,纖白的手指掃過被割斷了的銀發,再起身時,北跡的人已經全跑光了。

陳瑤還趴在地上,奄奄一息不可置信地望向梁妄的方向,輕聲呢喃:“王爺……”

梁妄看着自己的掌心,就連當初貪玩不小心割破的小小疤痕也消失了,生既是死,死也是生,他擡眸看向從天空不斷飄零下來的大雪,緩緩轉身。

面對陳瑤時,呢喃了一句:“你該跑的,何必為我,白白浪費了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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