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沉默。

卿淺動作很輕地把糖罐子蓋上,站回砂鍋前,低着頭沉默地熬粥。

水汽蒸騰間,她的眼眸仿佛覆上了一層朦胧薄霧,看着就——

不太高興。

察覺到自己的表情管理有失控的趨勢,江如練連忙背過身,緊咬着唇,将笑聲死死憋住。

師姐大概是喝了太多藥,被苦到了。

可停雲山的物資由內務閣統一采購分配,每座峰定量,如果有別的需要可以自己去買,或者給錢讓內務閣幫忙帶。

江如練就很自由,不僅到處吃喝玩樂,還時不時地買點亮晶晶的石頭。

而停雲山上下都知道,大師姐不貪圖物欲,每次都和其他弟子領同樣的物資,堪稱楷模。

現在“弟子楷模”因為恪守門規不能下山,又不好意思托內務閣買糖,只能每天早上偷偷來膳坊順一勺吃。

空氣中的竹米香漸漸濃郁,只不過這次摻上了點甜味。

江如練知道卿淺這是在給自己熬粥。

“會補上。”

身後傳來卿淺的聲音,像是被悶在砂鍋裏,低沉得很。

江如練正想說沒事,圓臉蛋的小廚娘就興沖沖地跑進來,探頭問:“抓到了嗎?欸?大師姐?”

小廚娘眼睛也瞪得圓溜,有些摸不清楚狀況,只好不知所措地看向江如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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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誤會。”江如練噙起笑,溫和地解釋:“我最近想吃點甜的,青蘿峰又沒糖了,只好來膳坊借點。忘了和你說,實在抱歉。”

她一連說了好幾個抱歉,嘆氣:“都怪我沒注意,還在奇怪師姐最近起得好早。”

卿淺默不作聲,卻在江如練看不見的地方悄然紅了耳垂,白雪裏透出些許胭脂色。

小廚娘沒做他想,輕易就信了江如練的話,還點點頭。

“原來是這樣呀。你要是想吃甜的直接來膳坊,我給你做甜糕。”

她餘光瞥見卿淺要将熬好的粥裝進食盒裏,又咋咋呼呼地喊住:“唉,大師姐我來幫你端,小心燙手。”

這場“誤會”就此化解,臨走前她還不忘給江如練和卿淺一人一塊桂花糕。

等回到青蘿峰,泥爐上的藥剛煨好。小廚房裏一股酸苦的味道,江如練聞慣了不覺得有什麽,可身邊人皺了皺眉頭。

眉間的那道折痕轉瞬即逝,但還是被江如練望見了,她又想笑。

有人今早沒喝到糖水,會不會獨自郁悶一整天?

她将自己的桂花糕、連同昨天那份全都塞到卿淺手上:“師姐吃點東西再喝藥吧,空腹對胃不好。”

卿淺想拒絕,奈何手被牢牢按住,根本不允許她推脫。

最後卿淺只好收下,垂眸輕聲道:“謝謝。”

一張小桌,兩人相對而坐,江如練看着卿淺撕開油紙,小口小口地吃桂花糕。每一口都要細品好久才肯繼續。

桂花的香氣和甜甜的竹米粥混合,沖淡了四周的苦味,以至于呼吸都是甜的。

太怪了,江如練下意識地捂住胸口,她都還沒有喝到粥,怎麽就覺得自己快被甜化了,連帶着心髒都軟脹。

江如練沉迷于看卿淺的吃東西,赤|裸|裸的眼神完全沒有任何掩飾。

卿淺吃完兩塊桂花糕,她的粥都還一口沒動。

随後就見卿淺頓了頓,将最後一塊推到自己面前,解釋道:“吃不完。”

這糕點也就兩寸長,怎麽可能吃不下。

或許是因為自己眼巴巴地盯太久,被卿淺誤認為是想吃。

江如練望着那塊被讓來讓去的桂花糕,心跳如擂鼓。真的會有人這樣可愛。

人形的心髒跳這麽快不會死掉吧?

可是她真的控制不住,腦子不加思考就開口:“我可以抱師姐一下嗎?”

說出來後卿淺和她都是一愣。

兒時的每一次擁抱,最後她都會被卿淺輕輕推開。

現在卿淺也是蹙眉拒絕:“不可以。”

只不過和之前不同的是,她補充了一句:“抱歉,我不習慣。”

措辭和語氣都客客氣氣。

江如練像是被潑了盆冷水,跳得歡的心髒當場被擊斃。

不敢看她,還坐不安穩:“沒事、我就是随便問問……”

這一次的失落來得比以往都要濃厚,仿佛被浪潮淹沒不能呼吸,快要将她溺死在這裏。

好在江如練心大,很快就收拾好情緒,去內務閣付買糖的錢。

從冰糖到蜂蜜,從山楂到果脯,全是些甜膩膩的吃食。還每個月都要,路過的小廚娘看了都直咋舌。

“這些買來做什麽?”

江如練淡定地微笑:“買來吃。”

後來不知道是誰走漏了風聲,全停雲山都知道了,青蘿峰上的鳳凰嗜甜,一頓不吃都不行。

消息傳到卿淺耳朵裏,引得她咳了好幾聲,把負責治療的醫修吓了一大跳,以為大師姐病情又加重了。

當天她就找上江如練,認真地問:“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本來在玩火的江如練頓時停下動作,按耐下激動的心情,有些不敢相信地确認:“一起?”

卿淺颔首:“嗯,一起去藏書樓學習。”

江如練:……

心情大起大落,她被卿淺弄得沒脾氣,又不想放棄這個機會。

最後還是乖乖答應,去做師姐的小尾巴。

都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卿淺這次在停雲山養了好久,所以江如練和她相處的時間都多了許多。

她累日的試探喜好、殷勤送禮似乎有了效果。好像穿過了兩人間的玻璃,觸摸到了卿淺的另一面。

比如,青蘿峰的竹林裏,那兩只空着的瓷碗是卿淺放的。

散步時她會帶上撕碎的肉條,來喂流浪的小貓,然後趁此機會摸摸小貓頭。

江如練就生氣,她也每天睡屋外的梧桐上,為什麽師姐不摸她的頭。

又比如她在下雨天總是會多睡一個時辰,這個時候去打擾絕對會被趕出房間。

時光如溪水一般淌過,每天都是差不多的日出和日落,江如練卻對此樂此不疲。

她覺得自己應該對卿淺有些別樣的好感。

否則那天在藏書閣,卿淺沒什麽顧忌地叼着半塊糖糕,俯身落下一道道朱批時,她怎麽會被陽光晃了眼,竟然想去嘗一口她唇上的糖。

“錯了,原文是情淺方能忘我,是‘情’不是‘卿’。”

卿淺勾出錯字,不輕不重地批評:“你默寫的時候在想什麽?”

想你,江如練眨眨眼睛,乖乖重新謄抄一遍。

在想如何才能把師姐眼底的細碎光芒撈起來珍藏。

可惜這樣的日子好景不長,入了冬,突然有消息說北邊出現了一只幼年窮奇,已經吃掉了不少人。

成年的窮奇毀掉幾座城池不在話下,危害無窮,附近的仙門派出幾隊弟子,準備将其就地誅殺。

停雲山領隊的是兩位峰主,再往下就是卿淺和一衆弟子。

這種活動沒人會叫上江如練,但江如練死活要跟着去,抓着卿淺的行李不肯放:“我擔心師姐。”

窮奇危險,誰知道那兩位峰主靠不靠譜?

卿淺搖頭,不松口:“人多,不會出事。”

江如練極其不要臉,放軟了聲音撒嬌:“可我最近在換羽,離不開人。”

度過這次換羽期,她就是一只成年鳳凰了。

“停雲山到處都是人。”

卿淺無動于衷,索性松開手任江如練抓着,自己先去收拾其他東西。

等她回過頭,正見一只紅色小鳥撅着屁股往行李裏鑽,尾巴稀疏,沒多少毛。

“江如練。”

江如練急忙蹬爪子,成功把自己塞了進去,随後從行李中探出一只小腦袋,努力睜大眼睛裝無辜。

頭頂的呆毛一晃一晃的。

僵持片刻,卿淺妥協地嘆了口氣:“去也可以,別擅自行動。”

小鳳凰歡快地“叽”了一聲。

人族的策略是甕中捉鼈,早早地布下縛陣,擺好了架勢。

天上的鷹隼盤旋了好幾圈,飛落到江如練肩上。

江如練原本漫不經心的表情逐漸收斂,最後直接冷下臉,質問道:“誰給的情報?”

卿淺蹙眉:“怎麽了?”

“這是一只成年窮奇,我們攔不住它,得撤。”

妖族成年之後各方面能力都會大幅度提升,更何況那是上古兇獸窮奇,強攔必定會損失慘重。

可領隊一揚拂塵,并沒有理會江如練的建議。

“它在往寧城去,傳我命令,決不能讓窮奇再往前半步。”

江如練還沒反應過來,卿淺及一衆弟子就已經颔首應是。

她滿臉不可置信,氣得想罵人。

她要是再多活個幾百年,到還有一戰之力,可現在上去不就是找死嗎。

妖族都懂得趨利避害,怎麽這些向來以智取勝的人就學不會?

負責探路的弟子匆忙而來:“長老,那只窮奇根本不按設想的走,這樣下去它就要繞過我們的埋伏了!”

不借助陣法和工具,人族的傷亡只會更多。

“我——”

卿淺剛開口便被江如練打斷:“我去引開它。”

一襲紅衣的女子在一衆人中太過顯眼,領隊的長老上下打量完,默許了這一計劃。

江如練輕笑了一下,如果阻止不了危險發生,不如努力把損失降到最低。

她轉身就走,卿淺伸出的手就這樣僵在了原地。

“師叔!”卿淺急促地出聲。

老者瞥她一眼,平靜道:“她比你合适。”

他望向地平線,遠處的樹林中不斷有飛鳥驚起,生着雙翼的巨虎約有十幾米高,正在用爪子清理出道路。

它的力量得天獨厚,哪怕知道前面有不少人族修士,依舊滿不在乎。

龐然大物步步逼近,有弟子已經開始發顫。窮奇卻突然扭頭,追着什麽東西就去了。

比起弱小的人族,吃了能大補的亞成年鳳凰更能引起它的注意。

赤色小鳥靈活地在爪與牙齒之間穿梭,無論窮奇多快,總是差那麽一絲。

這無疑讓窮奇惱怒不已,不管不顧地追着它跑,一路上不知撞毀了多少樹。

它太專注,沒注意地上的縛陣,等赤色鎖鏈出現時才驚覺自己中了人類的詭計。

區區人類也敢!

“吼!”窮奇憤怒地往前一拍,掀起一陣狂風,将赤色小鳥吹翻在地上。

江如練變回人形,輕嘶了聲,沒空管自己的傷勢,爬起來就要躲。

哪曾想,同樣的鎖鏈再度出現,這次卻對準了自己人,纏住了江如練的身體。

江如練忍不住低罵一句。

怎麽就忘了,這是針對妖族的縛陣,對窮奇管用,對自己當然更管用。

她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着窮奇巨大的爪子當頭拍下。

千鈞一發之際,有一片輕盈的雪兀自闖入視線。

她乘着風躍上窮奇頭頂,背手拔劍後,耀眼的劍光刺向它的眼睛。

窮奇動作凝滞,江如練則趁此機會燒斷鎖鏈,往外一撲,避開了這一掌。

“吼——”

刺耳的尖嘯于耳邊炸裂開,劍刃在靈壓下寸寸折斷。

窮奇被徹底激怒了,甩頭跺步,地面龜裂出深痕,這一片縛陣也因此被破壞。

卿淺處于靈壓中心,就像折了翅的白蝴蝶,不受控制地從高空跌落。

靈氣攪弄起的疾風呼嘯而過,所到之處樹木摧折。

它依舊不肯放過這兩只膽敢挑釁的蝼蟻,凝結出無數的冰錐,鋪天蓋地。

那抹白影堪堪躲過冰錐,還沒落地,又一道靈氣緊接而來,朝她狠狠壓下。

眼見卿淺就要落入地縫中,江如練的心髒也跟着跳停:“師姐!”

她幾乎沒有猶疑,一躍而上,在半空中接住卿淺,只需一步就能踏上地面。

卻有赤色鎖鏈自殘缺的陣法中飛出,鎖住江如練的腳,同時也限制住了她體內的靈氣運轉。

她的眼眸覆上一層淺金色,只來得及張開羽翼做緩沖,并把自己墊在卿淺身下。

“砰!”

裂隙底部被砸出一個淺坑,濺起紛紛碎雪。

江如練悶哼一聲,将懷中人抱得死緊。

骨骼在巨大的撞擊力下從中折斷,尖利的冰棱盡數沒入血肉,洞穿翅膀、從後背刺入,幾乎把整只妖釘在了地上。

她仰躺着,胸口劇烈地起伏。地縫在她眼前緩緩合攏,最後只留下薄薄的一條線。

窮奇是想把她倆困死在裏面。

等熾熱的鳳凰血融化身體裏的冰棱,江如練攬着卿淺,慢慢往後蹭,最終靠着岩壁呵出一口熱氣。

卿淺毫無反應,江如練又連忙去探查她的情況,發現只是力竭暈倒才放下心來,閉上了眼睛。

她也沒力氣了,到處都疼。

時間在流逝,她體內的血好像也在跟着流逝。

因為鳳凰血,四周的溫度算不上冷。

江如練還能胡思亂想一下,自己弄成這樣,待會兒會不會被師姐責備。

沒過多久,卿淺睫毛微顫,還沒睜開眼就想要起身,奈何腰上纏了只手,根本動不了。

身後是柔軟的熱源,在這寒天雪地裏甚至有些滾燙。

她啞聲喊:“江如練?”

“嗯,我在。”

江如練的聲音比她還低。

卿淺只記得自己脫力,不得已從窮奇身上摔了下來。

這麽會到這裏,還被江如練抱着?

卿淺試着運轉靈氣,然而靈脈使用過度,現在一絲都擠不出來。

更別說渾身上下都軟綿綿的沒有力氣。

她皺眉去扒拉腰上的手:“你先松開。”

“嗯嗯。”

有妖表面答應,實際上動都不帶動的。

江如練頭有些暈,幸好按住虛弱的卿淺還不成問題。

指不定師姐現在站都站不起來。

她好像是随口問:“為什麽師姐要去救那些陌生人?”

江如練猜對了一點,卿淺的确蹆軟,自覺還得再調息片刻。

橫豎都掙不開,卿淺索性破罐破摔地靠着江如練躺好。

想了想回答道:“寧城裏有最大的藏書樓,幾百個各司其職的工匠,剛出生的小孩,還有……很有名的百年老店,只賣糖葫蘆。”

她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這種責任感,最後只能說:“這是我該做的事。”

江如練不說話了,她沒有因失血過多而失溫,反而體溫越來越高,這是身體裏的鳳凰火瀕臨失控的前兆。

她确實不能理解人族所謂的犧牲,只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問:“那師姐嘗過寧城的糖葫蘆嗎?”

“還沒有……”

江如練傾身,将頭埋在卿淺的後頸邊,喟嘆:“那這也是我該做的事。”

蒼生和她沒有關系,但如果是為了師姐沒嘗過的糖葫蘆,還算值得。

“……”

卿淺正覺得奇怪,明明是數九寒天,為什麽這樣暖和。這種暖和區別于炭火,像春日的陽光,舒适得恰到好處。

她四周的冰棱因為高溫融化,水珠滴落到卿淺臉上。

卿淺伸手一抹,終于發現了不對勁:“江如練?”

平時總是會積極回應她的妖,現在只能輕哼一兩聲。

她強撐着起身,手剛挨着地,就觸碰到了溫熱的粘膩液體。

是血。

這次她輕易掙脫出江如練的桎梏,借着昏暗的光線辨別出顏色,四周的積雪被血融出一片空地,全是已經幹涸的暗紅。

而江如練半阖着眼,呼吸已經微不可察。

卿淺直接半跪下去,撕開自己的衣服去給江如練包紮。

然而摸到後背上,才發現全是淋漓的血洞,讓人無處下手。

她一陣恍惚,突然想不出該怎麽辦。

洞穴裏有風,或許地縫并沒有完全閉合。這是唯一的好消息。

不能再等下去了。卿淺當機立斷地背起江如練,沿着風吹來的方向尋找出口。

因為呼吸間盡是冰冷的寒風,她的嗓子似乎有些不堪重負,卻還是顫聲道:“江如練,別睡,你和我聊聊天,随便什麽都好。”

“我翅膀好像斷得有些厲害,變不回鳳凰了。”江如練先前試了試,換來的只有鑽心的疼。

“沒事,你不重。”

甚至輕得有些讓她心慌,好像能一個不注意就能消失在空氣裏。

“那、我教師姐鳳凰的語言吧。”

風好像漸漸停了,卿淺強迫自己冷靜,五感在這一刻提升到了極致,去捕捉任何可能的異動。

“你說,我都記着。”

“打招呼就是,啾。警告,是咕咕。表達快樂,就啾三聲……”

江如練的語速越來越慢,明顯是在硬撐着。說到最後,只能勉強發出幾個音節。

“啾啾啾,啾。”

人類的聲帶模仿不出鳳凰那種婉轉清脆的啼鳴,江如練說起來更是吃力,聽起來有些好笑。

可卿淺聽得懂,江如練的意思是,她現在很開心。

甚至連尾音都是上揚的。

傻子才笑得出來,她也不怕有什麽後遺症,羽毛長不好,以後指不定禿一大片。

卿淺眼前逐漸模糊,只有不遠處的光源始終清晰。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踩進雪地裏的。

漫天的雪和月光一道落下,卻沒有一粒沾濕她的衣裳。

她擡頭,看見了豔紅色、泛着微光的羽翼,還有上面觸目驚心的血。

“下雪了……”江如練這樣說。

她把翅膀往前攏了攏,一截斷骨突兀地從血肉中支棱出來。

“我給師姐遮遮。”

卿淺喉嚨發緊,仿佛有什麽東西在心裏碎了,每一片都紮得她生疼。

疼得眼淚都要落下來了。

作者有話說:

我争取下一章刀完(握拳.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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