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卿淺最後背着江如練,在雪地裏走了十幾公裏才尋到了大部隊。

到時才知他們和窮奇的戰鬥結局慘烈。

臨時搭建的營地裏,或躺或坐的傷者,四處奔忙的醫修,嘈雜無比。

卿淺尋到停雲山的醫修,還沒開口,對方就先一步驚喜道:“大師姐!太好了,你沒出事!有沒有受傷?需要幫忙嗎?”

卿淺搖頭,把江如練小心翼翼地放到草墊上:“先救她。”

她聲音嘶啞,衣服也撕破了、粘着血和泥,像是跌落凡間的谪仙。

可谪仙不會有那樣倉惶的神情,咬着唇半跪在床邊,眼角的小痣似乎都被染紅了,盈盈如淚。

醫修不敢怠慢,連忙查看江如練的傷勢。

“這、這,怎麽傷成這樣。”她從來沒有治過妖,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人族的藥能用在妖身上嗎?”

卿淺直接答:“能。”

她的眼睛就沒從江如練身上挪開過,抓着手腕不放,似乎正在感受她的脈搏。

醫修只能死馬當活馬醫,翦開江如練的衣服,拿出銀針照着人類的穴位止血。

再用毛巾沾上純度極高的白酒,緩緩擦拭傷口。

那對羽翼撲扇了一下,似乎被弄疼了。

醫修被吓了一跳,這才發現江如練居然還醒着,只是雙眸渙散,沒有焦距。

沒見過流了這麽多血,還沒暈過去的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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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皺眉,悄聲和卿淺說:“師父講過,很多妖都會在受傷時藏到安全的地方,靠深眠來加快傷勢的恢複。這是他們的本能。”

“難道鳳凰不是這樣子的?”

“……”

卿淺的心髒似乎被揪住了。這只鳳凰講了一路的話,從最開始的啾啾啾,到後面開始講自己游歷過的地方。

她從來不知道,這只鳳凰已經去過許多個遠方,從高山到深谷,每個都如數家珍。

慢得一分鐘只能講兩三句話,卻還是在堅持。

因為自己讓她別睡。

卿淺又覺得眼睛酸澀,将手覆在江如練雙眼上:“可以休息了,對不起。”

“我睡醒,師姐還在嗎。師姐可不可以陪我一會兒。”

江如練越說越覺得心虛,她動了壞心思,居然想挾恩圖報。

卿淺顫聲道:“在。”

她說完,江如練僵硬的羽翼緩緩垂落,呼吸輕但悠長,很放心地睡了過去。

醫修這才開始動手縫合傷口,再找來靈草,以靈氣調和成藥膏敷在患處。

處理完畢後她抹了把額頭的細汗,斟酌着開口:“姚師叔為誅窮奇與它同歸于盡,姜師叔也重傷昏迷。隊伍現在群龍無首,還請大師姐定奪。”

各大仙門都有或輕或重的傷亡,停雲山派出去的人各有損傷,吳鈎峰更是失去了一名峰主。

他做出了相對正确的決定,以最小的犧牲誅殺了一只成年窮奇,保下寧城,自己也身死道消。

卿淺無法評判對錯。

她只是沉默地浸濕棉帕,替江如練清理身上的血跡。

棉帕拂過江如練的羽翼,帶出一支飛羽。

比其他的羽毛質地更硬,也更加鮮豔,只有成年鳳凰才會擁有。

只是還沒來得及替換掉舊羽,它就連根脫落了。

“大師姐……”醫修再次上前。

卿淺攥着那支飛羽,指甲已經嵌入肉裏還渾然不覺。

半響,她的手無力地垂落下去,人也有些失魂落魄:“我不會走。”

“有什麽事情就在這裏說。”

江如練這一睡就是整整三年,如同陷入了冬眠,身體已經恢複了,意識還在沉睡。

對于妖族來說,三年不值一提,不過是一場夢。

可卿淺在等待中看完了停雲山所有關于妖怪的書。

羽族在換羽期骨折,會不會因此留下後遺症?羽毛還能不能長齊?

看完還是不知道,人族寫的書不會記載這些。

她只記得江如練很期待成年,一天有事沒事就會梳理羽毛,為了毛色鮮豔連最讨厭的蔬菜都會吃上幾口。

于是卿淺也按照江如練的辦法給她梳羽,怕江如練醒來找不到她,推掉了大部分師門任務。

每晚與她抵足而眠,偎着溫熱的身軀,夜裏再也沒被冷醒過。

江如練醒來的時候卿淺正在一旁看書。

“師姐……”江如練尚在恍惚之中。

卿淺合上書,悶悶地“嗯”了聲。

“我的翅膀還有救嗎。”她的記憶還停留在昏迷之前,第二句話就問到了自己最在乎的翅膀和羽毛。

卿淺面不改色地答:“全禿了。”

“嗯……嗯?!”

她看着某只鳳凰猛地蹿起來,變回了原形,左扭又扭去看自己的尾巴和翅膀。

發現沒事,是自己被卿淺騙了以後後,氣得喳喳喳叫。

卿淺攤開手,聲音裏帶了層淡淡的笑意:“要出去曬曬太陽嗎?”

憤怒的小叽叫戛然而止,江如練試探性地往前跳了幾步。發現卿淺沒動,她就主動低頭,歡快地蹭了蹭卿淺掌心。

一切又走回了正軌。

卿淺還是讀書、練劍、出任務,江如練依舊違規違紀,做卿淺的小尾巴,盤算着找個什麽理由能抱一下師姐。

直到某一天,江如練違反門規被逮住了。

私自下山是小,又放走了蘅蕪峰的丹鶴才是大事。

蘅蕪峰主沒罰江如練,反倒是以“管理不嚴”的罪名讓卿淺面壁思過三天。

江如練恨得牙癢癢,最後還是乖乖待在青蘿峰,此後再也上過蘅蕪峰,更沒有私自下過山。

她好像在努力學着做人,和卿淺一起去完成師門任務。

百年光陰裏,走過無數個人類的城池、看過同樣的日出日落。被妖怪罵“羽族的叛徒”也毫不在意。

但有人在乎,甚至越來越在乎。

那天,江如練按照慣例混在一群弟子裏聽晚會,懶洋洋地打哈欠時,從餘光中望見了路過的卿淺。

當即揚起一個燦爛的笑,準備和師姐打招呼。

卿淺的腳步頓了一下,似乎是刻意忽視了江如練,轉過頭快步離去。

江如練摸不着頭腦,這是有什麽急事嗎?

她耐着性子熬完集會,溜回青蘿峰準備找師姐問個清楚。

紅衣灼灼,蹁跹穿過竹林,沒找到卿淺,反而看到了一個她最不想見的人。

明月清風之下,白雲歇随意地坐在亭子裏,面前擺了一盤棋、一壺酒。

随後朝着自己遙遙舉杯,笑容清朗:“鳳凰,好久不見了。”

她發帶散在身前,臉頰上暈開了酡紅,眸光潋滟,看起來像是微醺。

江如練則如同見了鬼:“誰跟你好久不見!”

她巴不得白雲歇不要回來。

白雲歇晃了晃手中酒杯,笑意不改:“哎呀,怎麽一見面就這麽暴躁呢。你都不關心一下你師尊去哪了?”

“誰是你徒弟!”

江如練大聲反駁,這壞女人每次一見面不是讓自己認師尊,就是強行把自己當徒弟。

實在是臉都不要了。

白雲歇非但不惱,還笑出聲來,就像是被江如練這副炸毛的模樣逗樂了。

她将杯中酒一飲而盡,自顧自地說:“我給人間的新皇指了條明路,讓他派人手打通蜀郡到西域的道路,販賣茶和絲綢,就能迅速積累起大筆的財富,組建軍隊。”

完全不知道這女人成天腦子裏裝的什麽,最好的應對方式是別接她的茬。

然而江如練忍了又忍,最終還是在白雲歇似笑非笑的目光中破口大罵。

“蜀郡的山全是直上直下的峭壁,你知不知道修棧道要死多少人。”

她要不是卿淺的師父,江如練肯定會飛過去叨她的頭。

“你還真是沒變啊。”白雲歇又倒了杯酒,放下酒壺時沒控制好力道,發出了重重的磕碰聲。

她仿佛醉得不輕,眯着那雙桃花眼,狐貍似的。

“幾萬人的犧牲造福後代百年,不虧。”

江如練無法理解這種想法。

她雖然是妖,但潛移默化下已經養成了随手幫一幫人族的習慣,更是想不通為什麽有人自己喜歡把性命當棋子。

“瘋子。死的不是自己人,你不心疼。”

白雲歇皺起眉,假裝難過地嘆道:“你這樣說我可是會傷心的。”

“人族沒有妖族的生存天賦,只能在天地間苦苦掙紮求生。古往今來哪一次發展,不是沾滿了血淚?”

江如練懶得理論,只想快點走掉,去找卿淺,然後大說白雲歇的壞話。

奈何白雲歇明顯不想放過她,話唠得不行。

一邊下棋,一邊道:“終有一天,我們沒有羽翼也能翺翔九霄,沒有四蹄也能日行千裏,沒有魚鰓也能深潛入海。”

聽着倒是好聽,不過最後能實現幾分?

江如練目露不屑:“嗤,那你準備什麽時候達成這個目标。”

棋盤上落下最後一子,“啪”的一聲清脆聲響。

白雲歇慢悠悠地搖開折扇:“哎呀,十年太急,百年太短。我輩所謀,應在千秋。”

“趕緊去做你的千秋大夢,不要在我眼前晃。”

江如練這下是真的厭了,轉身就要走。

卻聽白雲歇忽地道:“鳳凰,我給你準備了兩份禮物。”

“不要,你自己拿回去玩吧。”

白雲歇不是個好人,她的禮物肯定也不是個好東西。

誰知道收了會不會被折磨?

某人把折扇搖了又搖,語調帶上了戲谑:“啧啧,你再這樣嚣張我就把卿淺派往長白山吹冷風。”

焯!

鳳凰猛地回頭,炸毛:“變态吧你!”

她真的很想給白雲歇叨上幾個大包,拳頭都握緊了。

白雲歇臉上的笑容轉瞬即逝,突然擡手,把折扇丢了過來。

力道不重,江如練輕松就能接住。

這是白雲歇一直帶在身邊的物件,也是她的武器。

上好的白色緞面上,用潇灑的字體寫着一句詞——

長恨複長恨,裁作短歌行。

江如練當即就要扔回去,卻被白雲歇出聲攔下。

“你拿着,以後見到了順眼的停雲山掌門,就替我送給他。”

這話聽得江如練渾身不舒坦,皺眉不滿:“這種破事你自己去做。”

“我做不了。”白雲歇擡眸,她不笑的時候就像換了個人,眼底埋着江如練看不懂的情緒。

她拈起酒壺,再倒不出一滴酒來,終究長嘆了口氣。

竹林裏只聽得見沙沙的風聲。

氣氛如空氣中浮動的灰塵,剛因安靜沉下去,又被白雲歇的擊掌聲驚起來。

她站起身,拎着酒壺晃蕩過來,帶着些許酒氣:“哎呀,我的卿淺乖徒兒呢?”

“你能不能滾!”

吵吵鬧鬧,竹林裏驚起一大片飛鳥。

那是江如練最後一次和白雲歇吵架。

作者有話說:

“長恨複長恨,裁作短歌行。”——《水調歌頭·壬子三山被召陳端仁給事飲餞席上作》辛棄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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