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1)
樹妖在短短一旬內學完人族的大部分字詞後,白雲歇倍受鼓舞,大言不慚地要收她為徒。
并言“從來沒有遇見過這麽有天賦的妖,比停雲山的那些小弟子聰明多了。”
哪怕被一路趕下昆侖,她也只是揣着折扇、極其不要臉地讓江如練考慮考慮。
随後更說要介紹自己的朋友給她們認識,沒幾日當真領了一群人來。
昆侖靜谧的清晨被嬉笑打鬧的兩腳獸占領,江如練氣得炸毛。
連覺都不睡了,從樹上一躍而下。銳利的尖喙就對準了白雲歇,擺明了要給她點顏色瞧瞧。
白雲歇左閃右躲,稍不注意袖子就被撕開一道口子。
“哎哎哎!我就帶朋友來看看,別那麽小氣!大家都勸勸——”
一回頭,身後空空如也,遠處有樹下談天的、好奇研究昆侖靈植的,拿出炭筆奮筆疾書的。
各得其樂,哪有人管她死活?
這場毆打以白雲歇的衣袖徹底報廢為結果,前者還在長籲短嘆。
江如練嘲諷:“你自己沒有家嗎?”
怎麽有人三天兩頭往妖怪這兒湊?
白雲歇懶洋洋地嘆道:“唉,昆侖是個好地方,在這喝酒聊天可不會有人來礙事。”
她說完摸出個酒葫蘆,輕巧地抛給江如練後才離開。
已經習慣了把各種東西與樹妖分享,江如練回到樹上才拔出酒葫蘆的塞子,一愣,又連忙塞回去。
然而為時已晚,一股子幽幽花香混着酒味兒撲面而來,她身側傳來熟悉的溫柔聲音。
“酒?”
樹妖撩起耳邊碎發,想湊近一點聞。
她有乖乖聽江如練的話,沒在人前出現過,所以之前也只是遠遠地看。
江如練還以為她想喝,連忙将酒葫蘆拿遠。
“不是什麽好喝的東西,喝多了會頭疼,還會變傻瓜。”
樹妖垂眸:“可是書裏面說,人生得意之時當浮一大白。”
就差直說想嘗了。
江如練還是拒絕:“你不是人,不要聽人瞎說。”
她從前被人族搞出來的烈酒辣得頭疼,誰知道樹會不會喝出問題?
最重要的是,這是白雲歇給的東西,她沒那麽信任。
樹妖眨眨眼,睫毛撲閃時眼底有細碎的光。
“我沒有嘗過外面的東西。”
聲音很低很細,像是春日雛鳥的啾啾啼鳴,于是江如練又心軟了。
她打開酒葫蘆,仰頭相當豪氣地灌了一大口。
酒液滑入喉嚨,一路辣到了心頭。
呼吸間彌漫上濃烈的花香,仿佛置身于日光照耀下的花田,熏得有些暈乎乎。
她深呼吸幾下,咂嘴道:“沒問題,還是這麽難喝。”
随後将酒葫蘆遞給樹妖。
見江如練這種反應,後者先嗅了嗅,再小心翼翼地抿了點嘗。
江如練連忙問:“感覺怎麽樣?有沒有覺得頭暈想睡覺?”
樹妖搖頭,乖巧道:“不困,不暈,也不頭疼。”
她說得很好,可臉頰漸漸染上緋紅,如雪裏寒梅分外鮮活。
下一秒,整個人旁邊一倒,渾身沒骨頭似的栽進了江如練懷裏。
仰頭時還睜着迷茫水潤的眼睛,顯然醉得不輕。
江如練手忙腳亂,酒香幹擾了她的判斷,竟覺得自己是抱了捧皎白的梅花。
細瘦的、脆弱的,攀着自己呼吸和生長。
柔軟的白發散落在自己手臂邊,每一次風吹過都覺得癢。
在江如練開口之前,樹妖便先一步解釋道:“我只是突然、想要抱你,一會兒就好......”
她埋下頭,縮成小小的一只,還不忘有禮貌地道謝。
“謝謝。”
時間悉悉索索地穿過枝葉,太陽都挂上山巅了,江如練卻只感覺過去了幾秒。
一顆心前所未有地平靜,好像飛過九萬裏,終于找到了自己最喜歡寶石,連帶着遠處吵鬧的人族都順眼了許多。
發呆半響,她突然問了個沒頭沒尾的問題:“你喜歡什麽樣子的窩?”
“白色的。”
樹妖蜷得更緊,頭一低,遮住了嘴邊漾開的淺笑。
等到白雲歇喝完酒晃悠回來,樹上又只剩下眼睛都不眨一下的蓬松鳳凰。
白雲歇飛上樹,四處沒找見樹妖的影。
她輕笑着拿手肘去推江如練:“接手昆侖之後,可想過接下來的打算?”
自來熟得很。
江如練鳥臉深沉:“去找一截白色木頭。”
白雲歇保持微笑:“我是說遠大點的、對得起你大妖身份的打算。”
“哪有純白色的木頭?”
白雲歇:“……”
空氣中依舊殘留着些許酒香,鳳凰眺望着遠方,頭頂的呆毛在風中搖晃。
無論是遠看還是近看,都像一只假鳥,無論是思想還是行動,哪點對得起她大妖的身份?
白雲歇本來的就是想問她一些關于妖怪的事,此時也不繞彎子了,直接開口。
“通州城外的運河裏住進了一只黑蛟,來往船只皆會被它傾覆。
我等本想趕走黑蛟,但不知道從哪跑出來一只冥鴉,誤把我們當做盜寶賊,非要鬥個不死不休。你可有什麽法子?”
江如練歪頭,漫不經心道:“把黑蛟攢的珠寶全部搶走,做成陷阱誘餌吸引冥鴉,先揍冥鴉再揍蛟。”
她全按自己的習慣,根本沒有考慮到人族是否能從蛟巢裏奪寶,能不能正面對抗一只暴怒的蛟龍。
白雲歇拍拍折扇,這建議也就只有“陷阱”稍微有用。
想來自己也是被“釣”上昆侖的,這該是江如練的慣用手段。
她繼續抱着一種學習的心态求教:“沿海的鲛人總會捕捉漁民,塗山的狐貍也常吸人精氣,能否抑制?”
江如練已經有些不耐煩了,語速也快。
“告訴鲛人,吃人就抓上岸喂老虎。燒禿狐貍的尾巴,再嘲笑她尾巴醜,保證十天半個月都見不到。”
這一番談話下來,白雲歇可算是聽明白了,這就是個無比自信的妖界惡霸。
偏偏她的實力就是自信的資本,奈何不了。
難怪那些小妖中盛傳,昆侖的鳳凰不要招惹,連帶着那棵神木都不要再妄想。
白雲歇扶額嘆息:“你能不能提一些有可行性的建議啊?”
“是你太弱小了。”江如練毫不客氣。
妖族弱肉強食,以實力為尊,所以在她眼裏沒有什麽是打一架不能解決的。
她急着去找材料做窩,不想再和這個人族掰扯,舒展幾下翅膀就要飛走。
哪知白雲歇突然叫住她:“我有一截白梨木,沒不死木那麽白,但很結實。你幫我趕走通州的冥鴉,我就送你了。”
沒過多思考,江如練當即答應下來:“成交。”
趕冥鴉對于鳳凰來說太過簡單,四舍五入沒成本,她樂得輕松。
正好,白雲歇也覺得不虧,拿一截對自己沒用的木頭就能解決一個大麻煩,何樂而不為?
她搖着扇子,語氣就帶上了幾分調侃。
“我還以為你會拒絕呢,畢竟同為妖,不怕被同族說閑話?”
鳳凰乜她:“嗤,我做事何時輪得到他們來評說?”
白雲歇啞然半響,帶着淺笑合上扇子。再一擡頭,面前早已空無一鳥了。
*
江如練只花幾天就搞定了冥鴉。
這只兇狠的肉食性猛禽被鳳凰攆出十裏開外,連頭上的羽毛都被叨禿。
運河裏的黑蛟還以為鳳凰看上了這塊地,連夜扛着家産跑路,頭也不回。
江如練美滋滋地回昆侖,等白雲歇把木頭送上門。
她向自己樹描述窩的裝飾。
“到時候就建一間白色的木屋,我把珍珠穿成簾子,再用暖玉做床。”
樹妖認真地點頭:“什麽時候開始建呢?”
“等白雲歇把木頭送來。”
正說着,山腰上就出現了一個人影。
腰間別着标志性的折扇,正是白雲歇。可她手中卻空空如也,什麽都沒有。
身後倒是跟了好幾個人。
都是莫約三四十歲的男人,穿得破破爛爛,耳朵和手在寒風中凍得通紅,手中拉着載有物資的拖車,走得很是艱難。
再往後,是裹着野獸皮毛的女人和小孩,低垂着頭,沉默且哀切。
這浩浩蕩蕩的一大群都是普通人,自山腰蜿蜒而上,遠看就像雪地裏奔忙的螞蟻。
樹妖輕輕拽江如練的衣袖:“這也是來送木頭的?”
江如練差點沒罵出聲,怎麽可能?指不定是白雲歇又在做什麽“好事”!
她二話不說沖到白雲歇面前,鳳凰火化成的長鞭一掃,碎石飛崩,把人擋了回去。
緊接着又面色不善地問:“慢着,這些人是怎麽回事?”
有小孩被這動靜吓到了,驚慌地抱住母親,咬着唇不敢發出一絲聲音。
眼眶裏蓄着淚,臉上髒兮兮,紅鼻頭是寒風凍出來的,看着就可憐。
江如練不動聲色地把鞭子收起來,手也背在了身後。
“他們的村子被饕餮毀掉了,這些人身負特殊血脈,會吸引妖獸。”白雲歇有意放低了姿态:“你就行行好,替我看顧着點,等我找到新的安置地就回來接人。”
可江如練才不吃這套,依舊不客氣地拒絕:“你把我這當什麽了?讓普通人住昆侖,虧你想得出來。”
別說妖獸,光是這變幻無常的風雪就夠他們受的了。
她轉身,卻與另一片白撞了個滿懷。
下意識地扶穩偷偷跟過來的樹妖,江如練壓低了聲音問:“你怎麽來了?”
樹妖沒回答,目光掠過江如練,看向白雲歇帶來的人。
她好奇行李裏的東西,好奇小孩手裏的撥浪鼓,好奇這突如其來的變故。
她在江如練耳邊悄悄說話:“他們沒有家嗎?”
濕熱的氣息拂在耳垂上,江如練忍不住偏頭失笑。
無需多言,她已經聽懂了樹妖的言外之意。
一身紅衣的鳳凰揚了揚下巴,改口道:“這些人可以留下,但不準靠近山頂一步。出了事我也不會管。”
白雲歇自覺地做了個揖:“多謝。”
此後這群“不速之客”便在昆侖搭建起臨時村落。
江如練在樹下切木頭,他們就運來巨石和泥土建造房屋。
樹妖慢悠悠串珍珠的時候,人族早已馴化駝鹿來為他們運輸物資。
入秋的時候,江如練的白色小屋建成了。人也開始忙忙碌碌地收集木材和碳。
許多妖獸礙于鳳凰的威懾不敢造次,但暴風雪可不會管這麽多,只會摧毀一切脆弱的生命。
厚重的層雲堆積在山巅,天光一透不進來絲毫,格外壓抑。
江如練點燃篝火,又給自己的樹遞上杯熱茶。
她眺望着下方的飄搖燈火:“人族沒有毛,很容易凍死。”
不像她,她可以變得蓬松、暖烘烘,還很漂亮,非常讨妖喜歡。
這樣想着,江如練默許了樹妖動手動腳的取暖行為。
任由她把冰涼的手塞進自己的背毛裏。
不多時,呼嘯的寒風席卷整座昆侖,連遠處的村落都再看不見,只有山巅的鳳凰火還燃得穩穩當當。
樹妖蹙起秀氣的眉:“這樣下去,他們會不會死?”
“會吧,生死聽天由命,凡人更是如此。”
江如練不是很在乎這些,她準許凡人在此落腳,可不代表她會去幹涉這些人的生存。
篝火爆燃之後發出噼裏啪啦的響聲,即便如此也蓋不過耳邊的風。
樹妖安安靜靜地吃了幾口烤紅薯,實際上心裏幾度糾結。
糾結到無意識地揪了好幾把江如練的毛。
江如練轉過鳥頭:“你有話直說。”
不要揪我的毛。
樹妖眨眨眼,總算松開手,誠懇道:“我想幫他們。”
她有這樣的想法,江如練也并不覺得驚訝。
這棵神木該于昆侖之巅俯瞰塵世,其下生靈皆為蝼蟻。現在卻對這群人産生了莫大的興趣。
準确的說,她對什麽都感興趣。
“行行行。”江如練輕易就妥協了。
樹妖擡手牽動雄厚的靈氣,在村莊四周構築起透明的屏障,為其遮擋風雪。
而一縷鳳凰火穿過疾風,高懸在村莊上。
瑟縮在寒風中的人們推開窗,擡頭看見了天上的“太陽”。
寒風捎來一聲聲劫後餘生的歡呼,甚至有膽大的人走出屋、重新點燃火把,朝着山巅的神木俯首跪拜。
樹妖攏緊了小毛毯,一臉興致勃勃:“他們好像在唱歌。”
江如練只顧着應和:“嗯。”
樹在看人,而她在偷瞄這棵樹。
她心裏覺得真好,自己的樹很高興,連眼睛都亮晶晶的。
至于往後的利弊,往後再考慮去吧。
*
這□□風雪過後,昆侖又安生了幾天。
江如練隔三差五巡視一遍昆侖,今天照常在斷崖邊負手而立,“威懾”四方。
也就是發呆。
思考該帶點什麽有趣的玩意兒給樹妖。
正琢磨着呢,身後突然響起深淺不一的腳步聲,氣息不穩,聽着就弱小。
有人怯怯地喊:“神仙姐姐”。
她這才轉身,看清了來人的模樣。
是個凡人,還是個凡人小孩。
小姑娘的氈帽上還帶着雪粒,因為爬山路,胸膛劇烈地起伏,呼吸間呵出的白霧模糊了她的臉。
她被江如練非人的瞳孔顏色吓退了一步,抱着懷裏的東西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江如練皺了皺眉,正欲把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幼崽丢回去,就見她吃力地舉起懷裏的包裹。
布包被風吹開,露出抹鮮豔的黃。
是花。
開得正俏的野花,花瓣嬌嫩到透明,花枝更是細,鮮活且散發着勃勃生機。
這種花只生長在冰縫裏,也不知道她是怎麽采到的。
小姑娘踮起腳,大眼睛裏映出江如練面無表情的臉。
她結結巴巴地開口:“神、神仙姐姐!這些花送給你,謝謝你庇佑我的族人。”
江如練啧了聲,沒接。
“我是妖,不是神仙。”她居高臨下地睨着這個小孩。
小姑娘眸光閃爍,急得說不出句整話:“可、可是……”
“還可是什麽?你快回去,別來煩我。”
冷漠大妖一揮手,小姑娘被風卷出幾百米,沒受傷,還傻傻地望着那片明豔的背影。
她撇撇嘴,抱着被嫌棄的花磕磕絆絆地走下山,卻不知道身後一直跟着枚紅羽。
直到她安然地回到村莊,紅羽才化作光屑消散在空中。
做好事不留名的鳳凰回到窩裏,新砌的竈臺上正咕咚咕咚的熬着粥。
最近樹妖研究上了廚藝,江如練便為她找來了調料和書。
只見她常常鼓搗,也不知道成果到底如何。
江如練吸了吸鼻子,聞着倒是挺香。
左看右看四周沒人,她偷偷摸摸地拿起湯勺,準備嘗一口。
嗯,昆侖都是自己的,嘗點兒怎麽了?
做好心理準備,江如練剛伸勺向鍋,一只手就冷不丁地出現,捉住了她的手腕。
勺子一顫,差點沒打翻。
樹妖皺着眉,直接問道:“為什麽你不收她的花,也不收我的?是不喜歡花嗎?”
江如練心裏直突突,明明沒幹什麽事,卻覺得自己像是只在外拈花惹草的負心鳥。
她只好放下勺子解釋:“冒着風雪登山太危險,我要是收下這一束,她以後指不定還會再來。”
樹妖慢騰騰地盛了碗粥:“那我的呢?”
聽起來有些悶悶的,像鍋裏的粥,在蓋子底下咕咚咕咚的冒泡。
她突然湊上前,兩妖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甚至逼得江如練倒退了一步。
一個手足無措,一個目不轉睛。
“我除了自己開的花,再無其他可以給你了。”樹妖垂下眼睫,也藏起了眼底的失落。
“在你心裏,我是否和那個小孩一樣?”
是否也只是因為憐憫,而随手給予一份恰到好處的幫助?
江如練的逐漸目光飄走,表情也有些別扭。
“并非,我行事從不需要什麽回饋,留下來是因為……”
起初她還能說出個一二三,而現在腦中思緒紛雜,連半個字都答不出了。
她有時不敢去看她,連餘光都要躲着。
卻喜歡上了白玉、初雪,還有帶着清冽氣息的花。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有一粒種子在她心中發芽。
沐浴昆侖的朝陽,澆灌數不盡的日落。
也就瞬間的事,江如練神情一松,漾起一個淺笑。
“可能我留下來是因為你吧。”
她本就生得昳麗,此刻更是耀如紅蓮,連天光都黯然失色。
樹定定地看了會兒,難得主動挪開視線,端起方才放涼的粥遞給江如練。
竹米熬制得恰到好處,軟而不爛,既保證了口感又不破壞其香甜。
江如練咂咂嘴。
樹盯着她喝,又問:“好吃嗎?”
“嗯。”
為了證實自己所言非虛,她兩三口喝完,補充道:“是我吃過最好的竹米粥。”
甚至以後也想繼續吃。
“你怎麽突然想要做飯?”江如練随口問。
樹轉頭望向窗外。
此時正好是午休,外出勞作的人回來了,村莊就熱鬧了許多。
“因為他們都是這樣做的。放牧、打獵,然後回家,煙囪裏就會升起炊煙。”
江如練失笑,仔細想想,自己的生活軌跡和這差不了多少。
巡視領地、打架,外出給樹妖帶禮物,然後回家。
樹妖的白發沐浴在日光下,閃閃發光,照得江如練挪不開眼。
她遍歷九州的時候,沒想過會在這種地方安家,更沒想過會遇見給自己種竹子的妖,送花的人。
果真,天命不可琢磨。
*
人族安生了幾個月,白雲歇一行人也隔三差五的來喝酒。
光陰就像天空的浮雲,走得慢悠悠,但等人回過神來,才發現早已消失不見。
江如練的生活相當樸素,投喂樹妖和被樹妖投喂,偶爾和白雲歇那群人“聊”上幾句。
比如,這個面容清秀的男子在不死木下轉了好幾圈。
江如練就在樹上盯着,她在人前從來都是妖身,時時準備給這男人來一爪子。
自己的東西被人所觊觎,讓她止不住地煩躁。
大概是氣勢太兇,男人仰起頭抱歉地笑了笑。
“見此木方知造化神奇,浮生渺小,一時竟入了迷,閣下別見怪。”
鳳凰冷哼,只覺得他說得這樣花裏胡哨,長得斯斯文文,指不定是個面白心黑的。
比白雲歇還會裝。
她沒答話,男人也沒覺得尴尬。
依舊好奇地問:“聽聞昆山神木之心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予長生,不知道是真是假。”
江如練蔑他:“死而複生違逆天命,怎麽可能有這種東西。”
這話相當不客氣,男人嘴唇翕動,似是還想再說點啥,就被遠處的聲音打斷。
“老裘啊,喝酒了!再不來罰三杯了哦!”白雲歇催得緊。
他不緊不慢地整理衣袖,朝江如練揮手後離開。
又過了半個時辰,斜陽西沉,酒會上的人逐漸散去,到最後只剩下白雲歇一人自斟自飲。
江如練飛到石桌上站穩,順便一爪子推開白雲歇遞過來的酒杯。
“你身上怎麽有股妖氣?”
而且是很兇戾的氣息。
捉妖人沾染上妖氣很正常,可像白雲歇這樣重的就不太對了。
白雲歇攤手,語氣分外無奈:“出了點事,與一只禍鬥結了主仆契。”
随後又托着腮抱怨:“養不熟的狼崽子。我明明救了她唉,她居然天天嚷着要殺我。”
她或許是想到了煩心的事,舉杯時太用力,酒液一不留神就晃出杯子,灑了滿手。
江如練才不會管這些,白雲歇愛咋樣咋樣。她只想知道哪有逗樂的話本,解悶的機關。
“最近有沒有什麽好玩的東西?”
白雲歇擡眸,難得懶散道:“無,煩心事有一大堆,你要聽嗎?”
江如練果斷拒絕,她可不想幫別人操心,扭頭就要飛走。
可某人卻不願讓她安生,直接開口:“千年前魔物侵襲九州四海,妖族與人族都損失慘重,眼下寒澗又有了點苗頭。”
鳳凰的動作一頓,又轉過身來,金瞳裏是明顯的煩躁。
她的父母便是因此而死,寒澗離昆侖也算不上遠,真有這種事搞不好會被波及。
她的樹挪不走,到時候該怎麽辦?
白雲歇正好嘆了口氣,折扇拍打在手心上,一下一下惹人心焦。
“我倒是有些頭緒,只不過……”
江如練主動探頭:“需要幫忙可以找我。”
她一直覺得白雲歇不太正常,心眼黑,但這人向來笑吟吟的,很少會表現出如此鮮明的情緒。
估計事情是真的很嚴重。
白雲歇“嗯”了聲,心不在焉地飲完最後一杯酒,負手下了山。
而沒過多久,探路的蒼鷹穩穩停在江如練面前,還銜來一片草葉。
本該脆嫩的草葉此時黑氣纏繞,失去了原本的生命力。
江如練的爪子猛地收攏,在石桌上劃出白痕,神色也沉了下去。
這就是魔氣,無人知曉它從何處來,只知道魔氣過處草木凋敝、生靈塗炭。
而被它所侵蝕的蟲子,最後會發瘋攻擊所有見到的活物。
鳳凰在地上蹦噠了幾步,下一秒就化為人身,紅衣招搖,一路大步流星地回到樹下。
神木白玉似的枝桠上,正卧着個同樣雪白的人影。若不是陽光在她發絲間流淌、發光,輕易注意不到。
江如練把曬太陽的妖扒拉起來,也不管她有沒有醒,一頓唠叨。
“最近外面不太平,你和村子裏的人說一聲,別往山下去。你也是,不要随便靠近沒見過的東西。”
樹妖茫然地眨了下眼睛,往前一倒就窩進江如練懷裏。
江如練聽着懷中人規律的呼吸,“你到底有沒有在聽?”
“嗯。”
輕飄飄的,說這話的妖大概是在夢呓。
這麽嚴肅的事情都能被忽略,江如練有些生氣了,皺眉質問道:“那我剛才說了什麽?”
樹妖把臉往江如練臂彎裏埋,讨好似的蹭了一下。
“你說‘啾啾啾、啾啾啾’……”
鳳凰的叫聲本該清亮,可她學起來就多了點軟糯,像甜甜的糯米糕,黏人并且管用。
江如練就被黏住了,滿腦子只有一句話——有妖居然學鳳凰叫,真可愛。
忽地有風吹過,江如練一個激靈回過神。
不對!自己明明是在生氣,要發脾氣來着!
“你——”她突然想到了什麽,把話咽下去,無可奈何地給樹妖當靠墊。
陽光正好,溫度适宜,村莊的人們将羊群趕向草場,遠看就像朵朵奔跑的雲。
再過會兒,太陽落山,自己的樹就該起來蒸竹米糕了。
江如練心想,算了,無論是昆侖還是樹,她總歸護得住的。
自從出了那檔子事,白雲歇明顯忙碌起來。
之前江如練還能找她打聽打聽人間的趣事,然後發展成拌嘴,再然後就是惱羞成怒直接開打。
而現在連個人影都找不到,就算來也是尋個地方獨自喝悶酒。
這次她趁着江如練出門,溜達到神木下。
朝着樹妖笑笑,還從寬袖裏撈出一葫蘆桂花酒,慷慨地倒了杯遞給她。
樹沒推辭,抿了口酒後冷不丁說:“做人或許要比做妖好些。至少能去她去過的山,見她見過的海。”
她清楚地知道,為什麽自己會有這種想法。
因為那名人族小姑娘仍會帶來新鮮的花,白雲歇總有講不完的人間趣事,更因為鳳凰時常眺望遠方。
也就這麽點功夫,白雲歇葫蘆裏的酒已經少了大半。
她望着樹,神情似笑非笑:“你可知人族壽命恰如薤上露,須臾而已。你們習以為常的長生,對于一些人來說是求而不得的執念。”
樹妖愣了一下。
随後垂眸,語調依舊落寞:“可我走不出昆侖,能為她做的事太少。”
白雲歇輕嘆:“世間諸事,難能兩全。”
她的酒已經飲盡了。
這聲安慰也不知道是說給誰聽的。
一人一妖沉默半響,如此氣氛突然被遠處走來的綠衣女子打破。
“小白,怎麽一個人在這兒?”
白雲歇轉頭,身邊空無一妖,方才還悶悶不樂的樹妖不知何時隐去了身形。
綠衣女子在她面前停下,懷裏抱着卷畫。
如果江如練在這兒肯定能認出來,這是白雲歇的好友。
她手一抛,畫卷徐徐展開。
高超的畫工勾勒出一只鳳凰的背影,羽毛細致又精美,姿态恰達好處。
真實到仿佛下一秒就能抖抖翅膀,從宣紙從飛出來。
“之前空閑,我就偷偷畫了那只鳳凰,好歹能讓後輩漲見識。”
白雲歇勾了勾唇,順勢調侃道:“我覺得你的那些話本更有價值。什麽《雲落巫山》,光聽名字就想看。”
綠衣女子蔑過去,似乎是讓她閉嘴。
話題告一段落,白雲歇也沒再接,連嘴角的笑意都沒了。
最後還是女子拍拍白雲歇的肩,笑得相當灑脫。
“這是我們共同商議的結果,我此生畫過好山好水好顏色,已無遺憾了。”
“嗯。”
“再送我一程吧。”
“好。”
兩人并肩離開,數日後回來的只有白雲歇一個。
她約江如練喝酒,随口說起了最新的消息:“我着手準備的封印只差最後一步,但在這之前我沒辦法遏制魔物的産生。”
江如練也知道,她今早還在向樹妖解釋,為什麽自己最近回來晚了。
人族的修者在寒澗附近建立起數道防線,她有時會去幫忙放把火。
“看它們的行進方向,是不打算經過昆侖。”
這好歹讓江如練放下些心。
哪知白雲歇繼續道:“但是會經過人族的城池。我想用蠱将那些蟲子引向開明獸的領地,讓它們撕扯去。”
她悄悄伸手,試圖搭上江如練的肩:“你看,我對你好吧!”
後者旋身躲開,皺着眉沉思。
昆侖一戰後,她和開明獸的梁子就算結下了。
開明獸記恨她搶了地盤,三番四次來挑釁,至今還不罷休。
只聽白雲歇的計劃,的确對自己有好處。
她指尖點着桌面,問出最後一個問題:“你那些狐朋狗友呢?”
白雲歇扇扇子的動作停住:“我的朋友都是很好的人。”
她張着嘴,最後還是什麽都沒說。也不用她解釋。
“我知道了。”
江如練只是不願意想太多,可并不代表遲鈍。相反,在某些事情上她有着超出常理的敏銳度。
“太冒險,開明獸我自己會處理,不需要你幹涉。”
白雲歇知道自己勸不動,攤手:“行,那等這事辦完我再來找你。”
江如練心不在焉地點頭,她已經決定好了,等魔氣的事解決,她就要向樹妖求親。
驚蟄,無月。
昆侖的寒夜被一聲尖嘯刺破。
江如練從睡夢中驚醒,金瞳中映入沖天妖氣。
九頭人面的巨虎徘徊在昆侖邊緣,在江如練神識投過來的剎那,打碎了她布置的結界。
随後幾步躍至半山腰,又一掌拍向玉竹林。
赤裸裸的挑釁。
江如練眯起眼睛,把試圖跟上自己的樹妖推回去。
“別擔心,我很快就回。”
樹妖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相信她:“嗯。”
她望着鳳凰飛走,準備找點書來邊看邊等。
小木屋染着盞溫暖的小燈,把江如練的珍珠、寶石照得閃閃亮亮。
泛黃的古舊書卷則整齊的堆在其中,兩者并不沖突。
樹妖算着江如練走了多久,翻書的手卻忽然一頓——
有什麽東西進昆侖了。
大妖争鬥動辄山崩地裂、兩敗俱傷,因此很少有不死不休的時候。
然而這次江如練是真的動了殺心,出招都朝着致命處去。
在灼灼的鳳凰火下,開明獸被逼得節節敗退。
江如練卻沒辦法高興起來。
不對勁,這妖退得太從容,像是故意在把自己往昆侖外圍引。
察覺到這點後,她一刀斬向開明獸的脖頸,後者竟不閃不避,徑直拿手去接。
他捏緊刀鋒,臉上滿是計謀得逞的快意:“你是要殺我,還是要回去救人?”
江如練的心跳亂了拍。
山林突兀地飛出無數飛鳥,仿佛昭示着不詳。
此刻魔氣終于無法再掩藏,在火光中幻化成各種各樣的扭曲圖形。
将純白的昆侖襯得像魑魅魍魉的巢穴。
也就愣神的這一秒,開明獸的利爪已經伸至眼前。
江如練反應極快的側過身,臉上還是被劃出一道血痕。
前腳剛殺出昆侖,後腳魔物大軍便突然改道。
這世間哪有這樣巧合的事?
她忽地笑起來,眼角的飛紅比血更豔。
“你敢威脅我?”
話音剛落,江如練完全放棄了防守。
這種不管不顧的打法連開明獸都覺得心驚,不禁生出退意。
然而已經太晚。
在利爪洞穿江如練肩膀時,她的刀也插進了開明獸的心髒,将其死死釘在地上。
他甚至沒來得及後悔,妖丹就被幹淨利落地碾碎。
妖血浸透紅衣,染出深深淺淺的顏色。
江如練面無表情地收刀,沒處理肩上傷口,轉身飛向山上的村莊。
實際情況比她預計的更加慘烈。
這一路上來沒有任何活物,被樹藤絞死的魔物屍體和白枝一同在火中燃燒。
村莊傾塌大半,褐色焦土中一抹鵝黃格外紮眼。
江如練走近了才發現,是枝熟悉的野花。
花瓣零落,沾着污濁的血。
她一下子僵在原地,盯着這枝花,說不清楚是個什麽感受。
憤怒?難過?
好像都不是,只覺得腦子裏一片空白,不知道該做什麽、要做什麽。
等蟲類的嘶鳴在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