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2)
響起,江如練才猛地清醒過來。
此時由本能驅動的鳳凰火已經将魔物燒成了焦炭。
而樹妖站在自己面前,白衣如雪不染纖塵。
她垂眸,掩住了眼底的疲倦:“很多,我盡力了。”
江如練悶聲道:“抱歉。”
源頭不絕,這些惡心的東西就會源源不斷地攻擊神木。
她的指甲掐進肉裏,還無知無覺地望着自己的樹。
好想上去抱抱她,可又怕自己身上的血弄髒她的衣裳。
樹妖搖搖頭:“這不是你的錯。”
困守在這裏沒有意義。
于是她又說:“你走吧。”
聽着很果決,絲毫沒有留戀,實際上眼眶都紅了,眼眸也霧蒙蒙的。
是那種乖乖的可憐,人前不顯,人後指不定會自顧自地掉眼淚。
但是只掉一滴,再多就沒有了。
江如練不自覺地放柔聲,眉眼戲谑道:“我去哪啊?”
樹妖往前幾步,突然猛地撲上來,後者躲閃不及,就這樣抱了個滿懷。
她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血染上白衣,舍不得推開:“弄髒了,你倒是不嫌棄。”
樹埋頭在她肩窩,答非所問:“你可以明天走。”
然後又動手扒拉她衣服,試圖看清楚傷口。
江如練身體一僵,就這樣傻乎乎地任她動手動腳。
呼吸落在傷口上,酥癢的感覺自此蔓延到全身,她甚至連表情都不敢變。
思緒卻在胡亂飛,一會兒是恨不得此時此刻能延長,好能一直抱着她。
一會兒又覺得自己好沒用,怎麽好意思向她求親?
就這樣過了幾分鐘,突然沒動靜了,懷裏的妖安靜地閉着眼睛,呼吸很淺。
江如練目光掃過,這才發現有斑駁的黑色痕跡纏在樹的手腕上,更是一種詛咒。
她臉色漸漸沉下去。
昆侖陷落、神木将死的消息如長了翅膀,不過半天便傳遍九州四海。
人族妖界觀望者居多,連探子都只敢徘徊在外圍。
因為那只鳳凰還沒走。
然而這是個泥潭,任她再強,也總有一天會被拖累至死,到那時神木豈不是唾手可得?
所有人都是這麽想的。
鳳凰自己也是。
火焰燒了整天,她在黃昏時分等來了自己很想揍一頓的人。
還是腰間別把折扇的神棍模樣,腳步不急不緩,似乎對此早有預料。
“你的朋友看來并不像你想的那樣無私奉獻。”江如練嘴角牽起,是個标準的嘲諷:“但你挺‘無私’的。”
白雲歇面不改色地坐下,沒反駁也沒辯解。
于是江如練嗤笑道:“你幫她算一卦。”
她知道這人占蔔吉兇的造詣不低。
白雲歇沒推辭,利落地摸出一張巴掌大的八卦盤。
陣盤明滅不止,她沉默片刻後,緩緩開口:“天地不交,大兇。”
大兇,這兩個字仿佛昭示了昆侖的未來。
江如練想起樹妖手腕上的黑斑,如附骨之疽般沿着血管蔓延。
魔氣顯然污染了神木的根系,再這樣下去或許撐不了多久。
她從來沒有這麽無力過。
“我沒你那麽多遠大理想,對拯救蒼生也不感興趣。我只想和她窩在絨被裏睡覺。”
可現在,連這小小的願望都是奢求。
白雲歇盯着她半響:“你不用——”
卻被江如練直接打斷:“我本來已經準備好了求親的禮物,你明明知道。”
只這一句話,便堵住了白雲歇的勸解。
鳳凰知道自己要去做什麽,她想象不出離開昆侖的生活會是什麽樣,更無法接受樹妖的死亡。
她不知從哪變出一根紅羽遞過去:“照顧好我的樹。”
随後也不管白雲歇有沒有答應,自顧自地回去找樹妖。
在她常呆的地方,有只妖蜷成一團,白發亂糟糟,像某種孱弱的小動物。
江如練傾身,輕柔地替她将頭發順至耳邊。
“我要和你說點事。”
“嗯?”小動物幾秒就醒了。
見她強撐着精神聽自己講話,江如練扯了扯嘴角。
她用毛毯把自己的樹裹得嚴嚴實實,開始絮叨:“人族壞心眼多,你別輕信他們,要是實在無聊,就使喚白雲歇給你帶書來。”
然後又把成色極好的寶石塞進樹妖被窩裏:“這些送給你。”
心忽地跳快幾分,樹甚至來不及收好東西,急忙去抓江如練的衣袖,追問:“為什麽?”
江如練眉眼中盡是笑意,滿溢了出來,參雜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她說:“因為快到妖族的望舒節了,這是禮物。你再等等,明天就可以看日出……”
樹妖不想睡,但困意如大山般傾壓下來,連眼皮都沉得睜不開。
這一覺太不安穩,以至于她醒來時還恍然覺得自己仍在夢中。
她的确見到了江如練所說的日出。
漫天浩蕩的朝霞向着天邊滾滾鋪開,如燃燒的火。
一輪圓日懸在其中,所照耀之處無數的飛鳥仰頭啼鳴。
樹僵坐着,暖陽驅散了寒氣,可她仿佛墜入寒天雪地裏。
血液裏生出冰淩,每一次呼吸都刺痛骨髓。
她連白雲歇是什麽時候來的都不知道。
半響,樹妖垂下眼睫,輕聲道:“我沒有見過這樣的朝陽。那應該是鳳凰火。”
她不會認錯,無數個寒夜裏,她曾抱着火光取暖,和江如練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
她臉上沒什麽表情,聲線卻帶着顫:“寒澗缺乏靈氣,鳳凰火燒不起來,所以她把自己點燃了,對嗎?”
“……”
白雲歇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也就這一個月,她說不出話來的時候居多。
樹妖的身形漸漸消失,只丢下一句:“我想自己呆着。”
在離開之前,白雲歇回頭望了眼,下雪了,天地間蒼白一片什麽都看不見。
昆侖拒絕了外人的窺視,陷入沒有休止的緘默中。
魔災就此消失,一場暴雪掩埋了斑駁的土地。村莊不在,竹林連粒種子都沒留下。
樹妖守着自己新長出來的枝芽,總覺得少了點什麽。
或者說,她在期待什麽?
她好像做了一個荒謬的夢。
夢裏天邊飛來一只鳳凰,在荒涼寂靜的昆侖安了家。
從此風雪聲中有了風鈴響,凍土生長出脆嫩的芽。
她被妥帖安放在每一個寒冷的夜裏,懷中抱有烈火。
她想留她在自己身邊再久一點、更久一點……
可到頭來什麽都沒改變。
昆侖還是渺無人煙的昆侖,她還是不老不死、不移不變的神木。
再也不會有一只鳳凰穿過風雪,為她銜來春花了。
“叮——”
風搖動枝桠上挂着的貝殼風鈴,一聲又一聲。
樹妖凝眸,這反而提醒了她,自己并非一無所有。
身下這棵不死木是她的妖身。
都說昆侖的神木可活死人、肉白骨,江如練對此不屑一顧。
敢因此窺視神木的,無論是妖還是人都被揍了個鼻青臉腫。
樹從未承認過,可她知道這并非空穴來風的傳言,而是确切的事實——
她的妖丹是天地間唯一的長生方,能凝魂化形、起死回生。
她閉上眼,将手探進自己的妖身內。輕輕一撈,夠到了一枚滾燙圓潤的妖丹。
只剎那,神木的葉子盡數凋零,快速流逝的生命力使得它定格在了此刻,如一尊精美的玉雕。
樹妖将妖丹揣進懷裏,沒有回頭,毫不猶豫地走出這個困了自己一輩子的地方。
想象山搖地動的景象并沒有出現,因為那棵死去的樹,昆侖歸還了她自由。
她恍惚一陣,驀然開口:“原來如此。”
如果妖身與昆侖融為一體,那麽不如不要了。
于她來說,神木的名號沒有任何意義,她有比這更重要的東西。
幸而領悟得不算太遲。
樹妖穿過黑夜中的雪原林海,曾經心心念念的世界此刻近在咫尺,然而她并沒有停下腳步。
她奔着自己的太陽去,一刻也不停留,直到把妖丹抛入深不見底的寒澗。
陣法爆發出極其明亮的光,她也舍不得閉眼睛。
絲絲紅線凝結,妖丹重構出鳳凰的虛影。
樹妖眼眸中的光晃了晃,下意識地喊出聲:“江如練。”
“咔噠”,身前的石子滾進懸崖裏,也驚醒了樹。
她連忙後退好幾步,再擡頭已經尋不到方才的虛影了。
蒼白的人影伫立在崖邊良久,站不太穩,仿佛下一秒就能被風吹散。
重生後鳳凰什麽都不會記得。
樹妖覺得這樣更好,江如練會擁有一大片森林。
會忘了自己,再去找一棵心怡的梧桐安家。再飛遍九州四海,直到尋到可以攜手一生的妖。
去過本該屬于她的,自由安穩的一生。
強壓下湧上喉嚨的血,樹妖皺着眉辨別方向,她還想回到昆侖,再把自己埋進雪裏。
失去了妖丹的妖,最後只會走向死亡,她想死在昆侖。
跌跌撞撞地走出幾步後,樹妖發現自己的視角明顯變低了許多。
伸出手,骨架也小了一圈。
她好像要去找一個對自己很重要的人。
可心像是破裂的瓷瓶,記憶從縫隙中溜走,甚至有些記不清那人長相了。
“江如練?”
是這個名字嗎?
樹妖茫然地走着,只覺得天大地大,哪裏都不是自己的歸途。
她愈發渾渾噩噩,無法思考,但能勉強記事。
比如摔倒在樹林中後,有一對兒好心的夫妻把自己救了回去。
又比如,婦人給自己取名為卿淺。
每次自己一動不動地守在門邊時,婦人便塞過來暖和的獸皮襖。
然後哄着問:“小卿淺在等什麽呢?”
“等她回來。”
這樣的回答重複了無數次後,婦人總會搖頭嘆氣:“唉,傻孩子。”
而後一天深夜,饑餓的狼妖襲擊了村子。
慌亂之中,卿淺被婦人藏進了雪裏,等掙紮出來的時候小院已是遍地狼藉。
血濺在地上分外刺眼,殘肢随處散落,慘烈無比。
直到最後,獵戶仍用僅剩的手臂護着自己的妻子。
卿淺呆呆地蹲下身,伸手去摸婦人的臉,涼的,和自己一樣涼。
她掬起一捧雪撒在這對夫妻身上,直到白雪成冢,恰有一白衣人撐傘而來,翩然若仙人。
卿淺對她生不起警惕,便由着她靠近。
“仙人”走上前,附身拍掉卿淺身上的雪,柔聲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卿淺。”
乖乖巧巧的,臉上的軟肉削弱了冷清的氣質,連白雲歇都忍不住想捏。
她調侃起來:“守在這做什麽,不知道逃命?”
卿淺還是那個回答:“我要等她回來。”
“她?”白雲歇挑眉,忽地就笑出了聲:“那只笨鳥迷了路,要不要跟我走,我帶你去找?”
卿淺搖搖頭,很認真地向白雲歇解釋:“她從沒迷過路,如果回不來,一定是有事耽擱了。”
很奇怪,明明記憶全是空白,可她就是覺得,她要等的人很守時,每次都會按時回家。
“她是因為……”
聲音戛然而止,因為白雲歇摸出來一支漂亮的紅羽,如晚霞裁下的一角。
卿淺根本挪不開眼,她想去夠,後者卻壞心眼地舉高手。
“怎麽樣?考慮一下做我徒弟?這羽毛就送你了。”
卿淺根本聽不清白雲歇在說什麽。
視線裏全是刺目的紅,有淚水沿着臉頰滑落,啪嗒摔碎在地上。
恰如瑰麗的夢境,該醒了——
卿淺睜眼,心跳得極快,思緒被一陣陣刺痛拉回現實。
刺痛來源于她體內緩緩運轉的妖丹。
那枚純白的妖丹輕易适應了她的身體,正源源不斷地提供生命力,散發出蓬勃熱度。
而懷中人卻仿佛被她抽走了體溫,如抱着一塊冰。
光太過刺眼,面前美豔的臉也只是依稀可見,卻由記憶給她填補完全。
應是她曾經朝思暮想,念了千千萬萬遍。
“江如練。”
作者有話說:
補充一點,因為江如練和師姐性格不一樣,所以就算她失去妖丹變笨蛋,反應也跟師姐完全不同。
會變成這樣:
(失憶,但是睜眼就見到了白發美人)(一見鐘情)哇,我長大要娶她當老婆!(開始攢老婆本)(收集漂亮石頭)(吃很多飯企圖快快長大)
(昂首挺胸)(嘴叼玫瑰出現)請問你願——(踩到珍珠劈叉)(摔了個鳥啃泥)(狼狽飛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