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羅斛

他不解釋還好,這一解釋,衆人默然,各自盯着自己跟前的杯碗羹碟端詳。

還是任瑾先反應過來,打破尴尬似得幹笑了幾聲,開始往文旌碗裏夾菜,邊夾邊道:“南弦,快吃菜吧,都有些涼了。”

文旌望了一圈他們的神色,睫宇微垂,纖長而濃密的睫毛與蝶翅一般微微顫着,在眼睑處遮出一片陰影,讓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緒。

任遙突然探出個小腦袋,靠向他,神秘兮兮地低聲問:“死了沒?”

“任遙!你要幹什麽?!”任廣賢似是忍無可忍,沖着她大聲吼道。

奈何任遙被驕縱慣了,并不十分吃他老爹這一套,只略作敷衍似得朝她父親眨了眨眼,便依舊把腦袋往文旌身邊靠。

文旌經了剛才那一遭,早沒有了詳說的欲望,生怕說得太過詳細再将他們吓到,便簡略道:“我不知道。”

“咦?你都把人家手臂砍下來了,死沒死你不知道?”任遙雙目瑩亮,滿是狐疑,顯然不信。

文旌微低了頭,燭光流轉于玉面,斑駁暗昧,神情莫測,只頹然道:“我在這之前連續行軍,三日三夜都沒睡,實在太困了,沒忍住,之後睡着了。再醒來時又得急行軍,沒顧得上詢問這人死沒死,怎麽處置的……”

當年他與廢太子雁北王趙煦在北疆共患難,歷盡了千辛萬苦才拉扯起幾萬的人馬,本就生存環境惡劣,還得時時遭受魏太後的暗算和流寇阻擊,艱難程度可見一斑。

作為當時的三軍主帥,文旌每日裏焦頭爛額,且他被刺殺時正是軍隊入淺灘陷入危機之時,人人緊繃着一根弦兒疲累不堪,再加上那時的軍制不甚完善,抓到個刺客随意處置了的情況比比皆是,并不會每一個都向文旌禀報。

而最主要的原因,是那時想殺他的人實在太多,若要每個都正兒八經地處置了再禀報,那着實太費人力。

文旌覺得這一切都是合乎情理的。

可衆人看他的眼神又不對了。

好家夥,敢情傳言說‘他能在睡夢中削人胳膊,削完了濺自己一身血兒之後還能接着睡’,這裏邊十之八九都是确有其事。

任遙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慢慢挪坐回來,離文旌遠遠的,擡起筷子随意夾了一把,正想往自己嘴裏送,猛然發現夾的是紅燒鳳爪,又是一哆嗦,這一筷子紅潤滾油的鳳爪全掉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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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旌冷眼看她,那如冠玉的俊面漸漸沒了溫度,隐隐透出寒意。

任瑾在一旁看着,總替他們揪着心,也不敢再夾菜還是寒暄了,一門心思只想快快吃完了這頓飯,各自回房去睡,這話……還是都少說幾句吧。

本以為要留文旌在家裏睡會費些功夫,沒想到任瑾只略提了一句,他就答應了。

當年文旌在國子監讀書時,任廣賢對他期于厚望,總想着他能學有所成掙得些許功名,便在他的飲食起居上都費了好些心思。

譬如,他的居所,就是極為僻靜幽秘之處,名曰‘靜齋’,十分适合秉燭夜讀。

文旌領着金明池和江憐他們去了自己從前的住處。

深柳疏蘆之間建一小築,悠悠煙水,澹澹雲山,宛若化外仙境。

将寝房的門推開,便見金盞臺十二鎏金枝的燭臺,上面紅燭幽幽然亮着,如織起一層薄如蟬翼的紅帳紗朦朦胧胧的罩着屋內陳設。

自然是燭光影壁,奢華至極。

更為難得的是,屋內燃着熏香,一股幽洌的香氣飄轉而出,醇而不淡,一嗅便知不是臨時抱佛腳才燃起來的,而是日日熏染,且熏了有一陣子。

扶風跳進來,狠嗅了幾口,問:“這是沉香嗎?怪好聞的……”

文旌目光幽深,攏了一層暖光,道:“不是,是羅斛香。”

扶風随口道:“沒聽說過啊……”

金明池‘啪’的一聲合上了折扇:“羅斛香産于暹羅國,味較之沉香略淡,但因用料講究且極為稀少,故而價值不菲。”

扶風一臉的恍然大悟,可偏那股凡事都要挑些刺的別扭性子又出來了,剛想猛烈抨擊一番這任府的奢侈浪費,便被一眼看穿的金明池揪住後衣領,提溜了出去。

門被金明池踢上,他的聲音悠悠轉轉的傳進來:“南弦,你睡吧,我們都在外面守着你。”

聞言,文旌輕挑唇角,冰冷的面上漾起了極溫暖的淺淡笑意,視線深深,一一看過這房內的陳設,如從前自己還住在這裏一般,寬衣解帶,翻身上榻,拉過軟濡厚實的被衾,将自己裹住。

果然一夜無夢,睡得很是憨實。

可任遙卻恰恰相反,這一宴過後,輾轉反側,難以成眠,好容易挨到了天亮,頂着一副黑眼圈起來,侍女冷香伺候着她洗漱了,觑看了下她的臉色,小聲道:“小姐,我聽說……”

任遙打着哈欠瞥了她一眼,“聽說什麽了?快說。”

“聽說馮家的案子判下來了,因攀附結交逆黨,十八歲以上男子全部流放南蜀,十八歲以下及女子發賣為奴,老爺念着和馮家的舊交,一大早讓大公子去西市贖人了,這會子應該快回來了。”

任遙恍然想起,自己和馮元郎一起被抓進北衙府司,她從一開始就被押進了外牢等着核實身份,而馮元郎卻是披枷帶鎖,重兵看押,從那以後她就再也不知道他的消息了。

她暗自埋怨,都怪這突然回來的文南弦,把她的心思全占去了。

這樣想着,聽到外面有動靜,她忙領着冷香出去。

任瑾剛把馮元郎賣回來,正要領着他去見任廣賢,穿過游廊,剛到了後院,便見任遙領着丫鬟出來了。

馮元郎一怔,原本已木然的神情突然變得生動起來,滿是委屈,且熱淚盈眶,如見到親人一般箭步上前抱住了任遙。

“阿遙,我爹和叔叔都被流放了,任大哥晚去了一步,我阿姐們都被送走了,就剩下我,我怎麽辦……”

此君慣常流連于勾欄楚館,是個極不講究的性子,被任遙抽打過好些回兒也不長記性,此刻緊緊抱着任遙不撒手,惹得任遙很是煩躁,正握緊了拳頭要教訓他一番,陡覺身後一陣冷飕飕的陰風,好像化作了利刃,直戳向她的背。

任遙把馮元郎推開,僵硬地回身,見文旌站在她身後兩丈開外,清清冷冷地盯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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