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天子

寒風怒嘯,卷起塵土刮過來,把任遙腦子都好似刮空了,只這麽呆呆愣愣地與文旌隔着兩丈對望。

文旌見她一副懵懂模樣,臉色愈加沉冷下去。

對于馮元郎,文旌并不陌生。

馮家與任家是生意上的夥伴,同為商賈之家,馮家在官場的人脈和根基顯然要比任家更為深厚,而作為馮家掌櫃的老來得子馮元郎,自然是從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養成了一副驕縱性子。

那時文旌還在國子監讀書,而任瑾也早已去了櫃上學着料理生意,他們兩個日初而走,遲暮而歸,家裏只剩下任遙,孤單寂寞得很。

那個常來任家做客的馮元郎倒成了任遙消磨時光好玩伴。

兩人年紀相仿,又是一樣的養尊處優長大,端的會享樂,自然一拍即合,終日裏混在一起。

那時馮老爺見兩人投契,便時常玩笑似得對任廣賢說:“不如結成親家吧。”

任廣賢總是不置可否,打趣一陣兒,便不着痕跡地把話題岔開。

馮老爺雖察覺出了任廣賢的不情願,但或許是真心喜歡任遙,又或許看上了任家的財力,總是裝着糊塗隔三差五便提一次,有一次他再提時恰被文旌聽見了。

從那以後文旌總是狀似不經意地在任遙面前提一提馮元郎,提過後便是一副陰郁暗淡的神情,故意讓任遙察覺出他并不喜她終日和馮元郎混在一起。

任遙自小被父親和兩個哥哥捧在手心裏,向來不擅長看人臉色,可難得的,她卻極會看文旌的臉色。

知道文旌不喜她和馮元郎來往之後,任遙當真就開始疏遠馮元郎。

在她的心裏,解悶取樂固然重要,可遠不如文旌重要,若是他不喜,那一切皆可抛。

可馮元郎卻不依了。

他是家中幼子,幾個姐姐皆長他十歲有餘,自小便只能跟小厮們在一起玩耍。當初随父親來任府,乍一見這生得美貌剔透的任妹妹,魂都差點被勾走了,再加上任遙性情活潑灑脫,全然不同于府裏的木頭美人,馮元郎被勾得癡癡颠颠,恨不得日日跟在她的石榴裙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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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莫名其妙地被疏遠,他自是不甘心,非纏着任遙要個說法。

任遙被他纏得煩了,幹脆閉門不見。

馮元郎何許人也,向來不撞南牆不回頭,任遙不搭理他,他便重金收買了任遙的貼身丫鬟。

那丫鬟将文旌不喜他透漏給了他。

馮元郎當天便說動了父親在任家用晚膳,晚膳後特意守在游廊處,那是文旌回書房的必經之路。

“多日不見,二公子越發挺秀俊俏,猶如澤世明珠,望之悅目啊。”

文旌淡然瞥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越過他,繼續往前走。

馮元郎在他身後不慌不忙地展開玉骨雕花折扇,道:“若是能跟二公子做親戚,那當真是與有榮焉。”

文旌果然止了步,站在游廊盡頭的花蔭裏,背對着他,一動也不動。

馮元郎笑容越發疏朗:“不過這事兒也不必我自己操心,我家中有父有母,還薄有基業,自有長輩們跟着張羅,和那等寄人籬下又無父無母的孤兒自然是不一樣的。”

文旌縮在緞袖裏的手不自覺攥成了拳。

他和任瑾都不是任廣賢的親生兒子,只有任遙才是任家真正的骨血。

只是多年來,任瑾一直被當成任家繼承者來培養,從任姓,進商號,學着打理生意,大家或多或少忌憚他來日的地位,很少有人會當着他的面兒說‘孤兒’二字。

可文旌就不同了。

從一開始他就姓文,一聽便知是兩家人。

且任廣賢從不讓他插手任家的生意,而是讓他入國子監讀書,一心一意培養他走仕途。

縱然在讀書面前萬般皆下品,可天下讀書人何其之多,一個尚未見氣候的毛頭小子能不能掙出一條錦繡大道,還兩說着呢。

一個來歷不明的小子,竟有幸能成為富商家的義子,還可以和官宦子弟一起在國子監讀書,自然容易招來嫉恨。

些許惡毒的、令人難堪的話便總會讓文旌聽見。

聽得多了,他便也麻木了,直到最後自己也不甚在意。

可今天被馮元郎以這種方式說出來,又含沙射影地牽扯着任遙,文旌只覺氣血上湧,怒從心來,當即上前揪住了馮元郎的衣領。

馮元郎依舊笑呵呵,全然無懼意,任由他揪住,滿不在意道:“二公子這是想打我啊?打啊,我父親和任叔叔可還在呢,你若是打了我,等他們出來勢必要問因由的,到時可得勞煩二公子跟他們解釋清楚。”

文旌揪住他衣領的手陡然僵住。

那張如冰雪雕琢般風華傾世的臉如浸在了寒潭裏,神情極為難看,他盯着馮元郎看了一陣兒,倏然松手将他放開,冷冽一笑:“世無恒財,馮公子家裏的萬貫家財還是守好了,不然,可未必有我這樣的好運氣。”

誰都沒有想到,當年的話竟是一語成谶,在多年以後應驗了。

文旌冷淡地看向縮在任瑾身後的馮元郎。

如今他已是大權在握的丞相,別說一個馮家,就是馮家那最大的靠山秦國公府都是他親自下令抄的,那靜王因為跟馮家沾了點親戚,堂堂一個親王天天在鳳閣堵他,各種做小伏低,恨不得跟馮家撇的一幹二淨。

現在的他想要弄死區區一個馮元郎比捏死一只螞蟻還要容易。

他看向對方的目光愈加陰鸷。

馮元郎被他看得發毛,幾乎要将頭埋在了任瑾的脖頸裏。

氣氛一度凝滞,任瑾輕咳了幾聲,正想說些緩和的話,卻見文旌盯着馮元郎看了一陣兒,便将視線收回來,一言不發,越過他們徑直走了。

身後的金明池心有七竅,自然看出些什麽。而江憐和扶風卻是一臉茫然,默默地跟上了好像已在盛怒邊緣的丞相大人。

一直等文旌走遠了,馮元郎才從任瑾身後探出來,往任遙身邊靠,沒心沒肺道:“二公子可越來越吓人了。”

任遙陡然上來氣,一把将他推了個趔趄,怒道:“你給我走!都怪你!”

說罷,不等衆人有什麽反應,跑回了自己的閨房裏。

任瑾自然不能讓馮元郎走,外面局勢危急,如今出去就是個死。他安撫了馮元郎一陣兒,讓下人将他安頓在府裏不起眼的廂房裏,便去看任遙。

剛伸出手要敲門,任遙就把門打開了。

她雙目紅腫,瑩白如玉的頰邊還挂着晶瑩的淚痕,抽噎道:“大哥,你快派人跟着南弦,他這一走了萬一再不肯回來了怎麽辦?”

任瑾掏出錦帕,給她擦着眼淚,溫聲道:“他現在是丞相,出入宮門鳳閣,舉世矚目,就算他不肯回來,咱們也不至于像從前一樣無處去尋他,他不回來,咱去請他回來就是。”

任遙稍稍安定了下來,低頭扭着錦帕,嗫嚅道:“都怪我。”

任瑾拖長了音調道:“可不,這事都怪你。你說剛才南弦沒走時你怎麽不跟他解釋?你跟他說,自從他離開了長安你就跟馮元郎很少見面了,唯一的交集便是托了馮家的馬隊去北疆尋他……”

任遙靠在任瑾的懷裏,将臉貼在他的襟前,啜泣道:“等他回來我就跟他說……”

任瑾低頭摸着她的鬓發,無奈地嘆了口氣。

任遙惱恨了自己一天,她明知道文旌不喜歡馮元郎,還要在這個時候出來見他,真是欠考量!

一直惱恨到遲暮時分,文旌還沒回來。

任遙便有些坐立不安,忍不住打開正門出去張望,徘徊了半個時辰,沒等來文旌,卻等來一個穿湖水藍錦衣的少年。

他以白玉束冠,容顏俊秀,還隐隐透出雍貴的氣質。

站在任府前掃了一眼,看到了任遙,朝她招了招手。

氣勢洶洶地問:“文旌是不是住在這兒?”

任遙有些為難地道:“他昨晚住在這兒,今晚是不是還住這兒就不知道了。”

“……”

那人正了正衣襟,惡狠狠道:“我就在這兒等他,他要是敢不回來,我……”他略顯顧忌地看了一眼任遙,吞下了後面的話。

任遙見他一副殺氣騰騰要找誰算賬的模樣,不禁有些心裏犯嘀咕,試探着問:“你跟文旌有仇啊?怎麽這麽急着找他?”

“有仇?對!有大仇!”那人氣道:“那缺德鬼逼着我娶妻,現如今那些人全堵在殿……堵在我家門口了,他倒不見人,撂挑子不管了,我今兒非得把他揪出來。”

任遙一愣,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疑惑道:“南弦為什麽要逼你娶妻啊?你跟他什麽關系?”

那人擡起折扇比劃,正要對着她大倒苦水,扇子擡到半截,驀然僵住了:“南弦?”他擡眼看了看任府的匾額,又看看任遙,目露精光,“你是不是任遙?”

任遙一驚,忙後退。

那人卻伸手箍住她的手腕,截斷了她的退路,語氣愈加篤定:“在任府門口,又長了一張這麽漂亮的臉,你肯定是任遙!”

說話間,街衢上傳來馬車輪子辘辘的聲響。

是文旌的那匹紫鬃駿馬。

扶風放下墊階,将文旌扶了下來。

任遙只覺一陣大力拖着她上前走,身旁的人聲音清朗,擲地有聲:“文南弦,你不是逼朕立後嗎?好,朕今兒跟你說,不用費心選什麽名門閨秀了,朕已自己選定皇後了,就是朕手裏握着的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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