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皎月
但卻摸空了,他才想起,剛才來時特意解囊绶換了一身便服,連同佩劍都留在了卧房裏。
他這個動作幅度太大,引起了任遙的注意,她低頭看文旌虛摁在腰間的手,一臉的疑惑:“二哥,你這是要幹什麽?”
文旌冷着一張臉回頭看她。
裏面的人聽到了動靜,那位舒姑娘扶着任廣賢出來,任廣賢一臉慈愛地望着文旌道:“既然南弦來了,那咱們快入席吧。”
今晚的席面比文旌初初回來的那一晚要排場奢侈了許多,任瑾特意囑咐了廚房備齊十二道熱菜,十二道冷菜,兼幹果湯羹,淅淅瀝瀝擺了滿桌。
又拿出了汝窯包金邊的瓷器和象牙包銀筷箸。
入席時任瑾特意讓文旌坐到了任遙的身邊,看文旌那副冷面生怕他會拒絕,但好在他只是臉色難看,卻極為聽話,讓他坐那兒他也坐了。
酒過三巡,任廣賢望着舒姑娘道:“這既是鎮遠将軍家的千金,南弦該早些送舒姑娘認祖歸宗才是。”
鎮遠将軍……
任遙聽得驚奇,沒想到這冷豔文靜的姑娘竟是有這麽大的來頭。可……既然是鎮遠将軍家的千金,又怎麽會流落在外?
她擡起筷箸,舔了舔筷子尖端蘸着的湯汁,好奇地看向文旌。
文旌依舊是一副端靜沉定,八方不動的模樣,輕輕将手中杯盞擱到桌上,道:“本來今日就想送舒姑娘回家的,可偏巧鎮遠将軍有公務出城去了,不在家中,而府中是舒夫人當家……”
他略一停頓,有些顧慮地看向舒姑娘,道:“今天天色已晚,明日再去也不遲。”
任遙覺得文旌是在為難,且還有未盡的言外之意,便向任瑾投去了問詢的目光。
任瑾正偏了身子靠近任遙要為她解惑,卻一下撞上了文旌投注過來的視線,“兄長,你可有什麽話要說嗎?”
他的話音清清淡淡,在周圍一片靜谧中擲下來,成功把所有人的視線都引到了任瑾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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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瑾看着文旌那似笑非笑的神情,知道他雖然外表溫雅舒靜,可心裏鐵定是不痛快了,瞧那神色,雖然掩飾得極好,還是透出幾分要拿誰開刀的戾氣。
他捉摸着,反正今晚不是他死,就是任遙陣亡,誰讓他兩合夥觸了文旌的逆鱗。
本着死貧道不如死道友的原則,任瑾未加細想,便沖文旌微微一笑:“哪是我有什麽話要說,是阿遙她有事情要問我。”
被點了名的任遙一臉懵,直覺兄長和文旌都怪怪的,尚來不及理順腦子裏的這一團亂麻,便聽文旌清清淡淡道:“阿遙有什麽問題只管來問我。”他頓了頓,前傾了身子,靠近任遙,呼出的氣息打在她的臉頰,連帶着聲音也變得溫和:“我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明明是極溫柔和煦的話,卻聽得任遙一陣寒涔,不由得打了個哆嗦,本能地想往旁邊挪,離他遠一些,可腕上一緊,文旌極自然地擡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同時也截斷了她想要躲避的意圖。
文旌笑意清潤,宛如最寵溺妹妹的慈愛兄長,凝睇着任遙:“但古人有訓,食不言寝不語,阿遙有惑可飯後去我的書房,我會慢慢為你解。”
任遙愣愣地看向他星星熠熠的雙眸,不由得,又打了個寒顫。
太可怕了,這分明就是暴風雨前的征兆。
任遙與任瑾自小和文旌在一處長大,三人對彼此的秉性摸得極透,自然看出了文旌那清風暖陽一般外表的背後,悄然醞釀着狂風驟雨……
可任廣賢卻絲毫未察覺,他見文旌主動親近任遙,忙道:“對對對,南弦說得對,食不言,等吃完了飯你們兄妹兩再好好聊。”
剩下的時間,任遙自然是食不知味的。
等到宴席散時,任廣賢囑咐了侍女帶舒姑娘去廂房安歇,任遙想趁機也開溜,剛邁出了一步,就聽背後傳來文旌那清涼如水的嗓音。
“阿遙,我在這兒。”
她不得不停下,垂頭喪氣地回頭。
文旌斂起水波一般的臂袖,站起身,秀眸中滿是關切,将任遙緊緊盯住:“跟着我走,這園子大得很,可別迷路了。”
語氣自然流暢得仿佛當真是擔心她沒有将他跟緊,走丢了一樣。
任遙不情不願地挪過去,跟在了他身後,兩人出了前堂,順着抄手廊向後院去。
走了幾步,任遙突然反應過來,這是她家!她會在自己家裏迷路嗎?!
可兩人此時已走在了園子裏,暮色四合,周圍黑漆漆的,唯有前面文旌手裏提着一盞紅錦垂穗燈籠照路,父親不在這兒,兄長也不在這兒,只有她和文旌兩個人,任遙怎麽也不敢再把剛才他說過的話重新拾起來反駁。
只得溫順乖乖地跟在文旌身後。
夜色沉酽,一輪孤月懸在天際,星河暗淡。
兩人沉默着穿過幾道廊庑,又經過一座荷風四面亭,眼前一道朱牆,文旌突然停住了腳步。
他沒有回頭,只是換了只手提燈籠,将右手向後伸出去,道:“前邊路不好走。”
任遙低頭望向他伸出來的那只手,借着燈籠裏散出的微弱暗淡的紅光,依稀能看清這雙手指骨修長,拇指上套着一只玉扳指,在月光下瑩瑩若冰雪雕成,美得像是遺世仙人精心養護,不曾沾染半分塵埃的手。
望着這只手,任遙卻猶豫了。
當年搬進這座宅邸居住時,任遙大概十二三歲的年紀,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因任瑾和文旌與她終歸不是親兄妹,任廣賢擔心同在一個屋檐下若是不避忌些,難免落人口實,将來瓜田李下,只怕這幾個孩子的婚事會受影響。
便讓人修了這堵牆,将後院隔成了兩個區域。
朱牆往東是前堂和任氏居住的卧房,連同書軒、亭閣皆在此處,而朱牆往西則是文旌和任瑾的居所。
朱牆中間開了一道小拱門,平日裏有專人把着鑰匙,每日亥時關,卯時開,從未有例外。
這會兒差不多距離亥時只剩一個時辰,也就是任遙就算随文旌去了他的居所,也只能呆一個時辰,時辰一到,她就得回來。
明知時間緊迫,任遙望着文旌伸出來的手,卻遲遲無法下決心握住。
文旌卻也不催她,只維持着背對着她向後伸出手的動作,靜靜站着。
兩人這麽在月光下站了一會兒,任遙低下頭,默默将自己的手擱進了文旌的手心裏,算是妥協。
他們之間從來都是這樣,因文旌足夠執拗,足夠倔強,所以從來都是任遙向他妥協,只除了最後他們分開的那一次……
文旌的手冰冰涼涼的,被他合掌緊緊攥住,任遙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但兩人都未說話,只這麽一前一後穿過了小拱門,順着碎石路往文旌的居所去。
居所內燈火通明,他們進去時,金明池和江憐正在給文旌收拾床鋪。兩人聽見開門的聲響,齊齊回頭,見文旌手裏牽着任遙,不由得一愣。
屋內一片靜谧,說不出的尴尬。
任遙輕咳了一聲,沒話找話:“家裏有的是侍女婆子,這些活兒指使她們做就是,何必勞煩兩位大人。”
江憐是個實在人,聽任遙這樣說,老老實實回答:“大人的床鋪從來都是我們鋪的,他不許旁人碰。”
任遙輕輕“哦”了一聲,轉眸看向文旌,似是想問為什麽,可凝着他的側面,又不敢問了。
文旌默了片刻,讓金明池和江憐出去。
他坐到榻上,摸着那柔滑的絲緞被面,睫宇低垂,靜聲道:“在北疆行軍時,有一夜我入軍帳,發現被褥上被插了一根針,後找軍醫查驗過,發現那根針上被淬了毒,從那以後我就不讓旁人碰我的被褥了。”
任遙從他平靜無波的聲音裏覓到了辛酸,心中一絞,滿是疼惜:“南弦……”只這兩個字,卻再也說不下去。
文旌卻笑了。
他擡頭看向站在自己跟前的任遙,溫聲道:“終于是南弦,不是二哥了。”
他落到任遙身上的視線仿佛是針,戳得她痛了一下,偏開頭,醞釀了許久,才能用平和的聲音說話:“對了,那位舒姑娘,是怎麽回事?”
她問完這句話,不敢看文旌的神色,只雙手合于襟前,默然站着。
文旌沉默了一會兒,再開口時也是一慣的平和溫煦,聽不出什麽波瀾。
這位舒姑娘名叫舒檀,是鎮遠将軍舒城的原配所出,原來當年舒城還是一介布衣時在瓊州與當地的書香世家秦家結了親,迎娶了秦家大小姐,還生下了舒檀。
後來舒城遠赴長安參加武舉,一舉奪魁,被當時的刑部尚書看中招為婿,就再也沒有回過瓊州。
那抛棄的秦氏已于十年前過世,留下一個孤女寄居在親戚家裏。
最近瓊州大旱,舒檀所寄居的那戶親戚家裏日子也過不下去了,她實在無法,才硬着頭皮來投奔自己的親生父親。
聽完了整個故事,任遙不禁義憤:“太過分了,他堂堂一個二品鎮遠将軍,竟然幹這種始亂終棄的事!”
文旌凝着她看了許久,目光中漸溢出幽怨、嗔責的情緒,慢慢地道:“是呀,始亂終棄不好。”
作者有話要說: 祝大家中秋節快樂,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