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思寤

夜色深沉,周遭皆靜,文旌的話幽幽淡淡落下,卻又像是飽含了無邊的深情。

任遙一時只覺出些尴尬來,難以招架。

不過話說回來,今夜突發狀況太多,她總是難以招架的。

眼見兩人默默對視,不言不語,時間一點點的流逝,任遙幹咳了幾聲,硬着頭皮道:“是呀,是呀,這舒将軍真是妄為人臣,不過……”她也想不出恰到好處的過度,只能極為生硬地轉開話題:“二哥你還從來沒跟我說說,這三年你在北疆是怎麽過的。”

她心裏還是念着那根被藏在文旌被褥上的毒針,以及之前文旌曾說過的,有人在他安寝時偷潛入帳刺殺他。

這麽花樣百出地被人刺殺,他該是多招人恨,過得又該是……多麽艱難。

可她這麽一問,文旌的臉色驟冷。

興許是憶起了從前,他原本安安生生在長安當着他的太子少師,縱然太子被廢,但經任廣賢多方奔走周旋,最終也沒牽扯到他什麽。

文旌乃科舉出身,前程本是一片錦繡。

卻因為跟任遙鬧翻了,不得不揮劍斬情根遠赴北疆,更因此而吃了那麽多苦。

這三年裏任遙其實一直想不通,當初他們是鬧翻了,可就算做不成情人,做兄妹總是可以的,文旌何至于恨她到如此地步,不惜奔赴千裏之遙去躲她。

若說是賭氣,可這口氣未免也賭得太狠了些。

任遙偷偷擡眼看了看文旌,他薄唇緊抿,那蒙昧的燭光映入眸中,愣是掀不起半分波漪。她只覺得周圍都似随着他凍住了,過分得沉冷安靜,便緩解尴尬似得環顧四周,游移的視線觸到一物,驟然而止。

任遙心思向來淺淡,當即便忘了她和文旌之間的別扭,驚喜地‘呷’了一聲,小跑過去從黑檀木置物架上把文旌的佩劍取了下來。

佩劍通體純白,劍鞘和劍柄都是用純銀雕琢而成,上面覆着密密麻麻繁複至極的麒麟逐珠圖,撥開劍鞘,只聽一聲短促的淺咽低嘯,露出一截寒光凜然的劍身。

這屋裏燃着燈燭,本是暖光萦然,溫溫脈脈。可劍身一露,便見一道冷光驟然劈開溫光彌漫的寝室,從人眼前一晃而過,帶着透骨的殺戾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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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江憐和扶風趴在窗上往裏看,看到此處,扶風癟了嘴,不悅道:“她怎麽這樣?大人的佩劍從來不許別人碰的,她怎麽這麽随意就拿起來了?”

江憐在一邊小聲勸:“大人才剛回家,還什麽都沒跟家裏說,任姑娘不知道內情,也是無心的。”

兩人都以為依照文旌那嗜劍如命的性子,至少會客客氣氣地讓任遙把劍擱回去,誰知等了一會兒,只等到裏面傳出一陣頗為關切溫和的聲音。

“此劍鋒利,你拿的時候小心些。”

江憐和扶風在外面面相觑。

一直斜倚靠在回廊欄杆上的金明池笑意潇灑,帶着幾分了然:“你們可真是太不了解你們的大人了……”

話音剛落,屋內傳出一聲吃痛的呼聲。

任遙瞧着那寒光粼粼的劍身,不由得将指腹覆在劍刃上,文旌不提醒還罷,一提醒惹得她片刻失神,指腹劃過劍刃,當即破了道口子,有血珠兒順着銀白劍身滴下。

文旌立刻起身,飛奔過來,奪過佩劍随手扔到一邊,擡起任遙的手查看。

所幸傷口并不深,只薄薄一道,也不再往外滲血。

他長舒了口氣,不禁埋怨道:“都說了此劍鋒利,怎麽也不小心些……”說着,回身去翻箱倒櫃地找傷藥。

任遙将手放進嘴裏吮吸着,好奇地彎了腰繼續看剛剛被文旌随手扔到地上的佩劍,見那銀色劍刃上還縷着暗紋,質地精醇,雕工細致,不像兵器,倒像是一件至臻至美的藏品。

她吮着傷口,含糊問:“這劍叫什麽名字?”

文旌找到了傷藥,正揭開小瓷瓶上堵口的紅綢球,聞言動作一滞,道:“思寤。”

任遙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文旌擡起了她的手,邊給她上藥,邊清清淡淡地說:“寤寐思之,輾轉反側。”

話音落地,任遙抻了頭剛想問什麽,門外傳進曾曦的聲音:“小姐,快要亥時了。”

亥時至,拱門關。

任遙該走了。

文旌微低了頭,睫宇垂落,看不清眼底的神情,只微揚了聲音道:“好,我這就送阿遙回去。”

兩個一前一後出了門。

金明池、江憐、扶風依次排開站在菱格窗前,門前是提着燈籠的曾曦。

曾曦稍欠了欠身,笑道:“二公子早些歇息吧,老奴送小姐回去。”

文旌端起衣袖,默了片刻,道:“也好。”他将傷藥瓶塞進了任遙的手裏,囑咐:“小心傷口,天冷,別凍着了。”

曾曦忙道:“小姐受傷了?”

任遙擺了擺手:“沒事,小傷而已,不值一提。”她向文旌道過別,卻見那三人還筆直地站在檐下,奇道:“這麽晚了,你們不回房睡?”

三人相互交換了眼色,扶風沒好氣道:“難道任府有規矩,不許人睡在門外嗎?”

任遙被這麽一噎,很是意外,認真思索了一番,覺得自己應該沒有得罪過這位,便格外寬容好心道:“倒沒有這規矩,只是天冷了,若是睡在外面會着涼的。”

扶風冷哼一聲,正想再擠兌他,被江憐搶先一步推開,江憐沖任遙微揖,溫和道:“謝任姑娘關心,只是在北疆連年征戰,已養成了習慣,大人安寝我們都是要守在門外才放心的。”

任遙聽得詫異,心想,文旌又不是三歲小孩兒,莫不是還怕他睡着睡着會偷跑出來不成?

這邊三言兩語的說着,那邊下人又催,道亥時以至,請他們快些離開。

任遙只得跟着曾曦走。

待他們走後,文旌站在門前望着他們離去的方向沉默了好一會兒,最終一言不發,返身進屋,關上了門。

那扇門關上,金明池瞥了一眼扶風:“你吃嗆藥了?別跟我說你沒看出來大人對他這位義妹是什麽心思。”

扶風忿忿不平道:“我看出來了,就因為我看出來了才生氣。咱們大人是何等人才,哪家姑娘若是被他看上,都該燒香拜佛,歡天喜地才是。她可倒好,跟個木頭似得,瞧把大人拿捏的,跟失了魂似得。”

金明池張了口,又閉回來了,搖了幾把折扇,沒好氣道:“行了,你懂什麽,別跟着瞎摻和,等哪天她成了丞相夫人,小心吹枕邊風,給你小鞋穿。”

江憐道:“我看任姑娘是個厚道人,剛才扶風那麽過分她都不生氣,她不會這樣做的。”

扶風白了他一眼:“你看誰都是好人。”

江憐還待争辯,被金明池攔開。因寝房裏的燈滅了,三人暫時息鼓休戰,各自守窗守門,抱着劍如臨大敵般。

……

寒風呼嘯了一夜,到天明時,飄起了碎碎細雪。

文旌一大早就出門了,他要親自送舒檀回鎮遠将軍府。

任遙躲在卧房裏研究了會兒針線,心思飄忽,總忍不住想昨天晚上的事。文旌好像話有深意……她越想越覺得亂,心亂如麻,連坐也坐不安穩,背着手在茜紗窗前來回踱步,最終把思緒放在了思寤上。

那把劍什麽都好,就是給人感覺有些冷,缺個劍墜。

任遙心想,得給它配個喜慶些劍墜。

她捉摸了一番,從妝臺裏找出一個木雕小墜子,這是用菩提子雕的,鏽紅色,用紅絲縧拴着,指甲蓋大小,是個活靈活現的小貓頭。

任遙放在陽光底下仔細觀賞了一番,心想,又可愛,又喜慶,改天一定要把它給文旌,讓他拴在思寤的劍柄上。

外面總傳他冷厲可怖,沒準兒就是因為他從裝扮到佩飾都太過冷。

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胡思亂想着,冷香的聲音從外面飄進來:“姑娘,馮公子來了。”

任遙心思一凜,忙反應過來,大聲道:“不用進來,有什麽話隔着窗說就行。我們不熟!”

她至今還記得文旌撞到她和馮元郎離得近時那怒氣隐隐浮動的模樣,文旌向來不喜馮元郎,雖然今天他出去了,可就怕萬一,任遙可不想舊事重演。

罕見的,馮元郎竟十分識趣,沒多做糾纏就自覺地走到了窗前,隔着一道細菱格茜紗窗,垂頭喪氣道:“阿遙,我心裏總是不安,害怕……害怕二公子,哦不,是丞相,他會報複我。”

任遙沒所謂道:“他只是不喜你,你躲着他些就是,你又沒做什麽得罪過他的事,他為什麽要來報複你?”

窗外沉默了片刻,馮元郎喟嘆道:“我還真得罪過他,擠兌過他,欺負過他,只是……你不知道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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