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舊人
文旌是被江憐和扶風攙着回來的。
其實傷在左臂,并不十分嚴重,太醫已仔細包紮過,都說沒有大礙。
這傷的起因自然還是鎮遠将軍舒城的殺妻一案上。
文旌命人知會京兆府向舒檀提取了口供,舒檀是有備而來,針對當年事保留着重要的物證和人證,證據嚴密毫無破綻,京兆府依據律例,必須要去鎮遠将軍府拿人。
但憑一個四品的京兆尹想去二品将軍府拿人,顯然欠些力道。因此京兆尹将文旌搬了出來,聲稱此案丞相已親自過問,他京兆府所為不過是奉命行事。
舒城是武将出身,脾氣剛硬,再加上他是魏太後的心腹,後臺硬底氣足,當即找上了鳳閣,去向文旌要說法。
兩位上卿閉起門來說了什麽外人不得而知,只知後來舒城暴怒,拔劍将文旌刺傷。
……
任遙端着血燕羹走到文旌門前,剛想敲門,聽到裏面傳出扶風氣鼓鼓的聲音。
“那舒城是什麽東西,若要真刀真劍的來比試,恐怕在大人手底下三招都過不了,憑他竟能傷到大人!”
江憐的聲音比扶風低了許多,也溫和耐心了許多:“舒城是二品鎮遠将軍,掌握京畿重權,又是魏太後的心腹,想要拿他不容易。若非是擅闖鳳閣,刺傷丞相這樣的大罪名,足以驚動禁軍,恐怕舒城現下已安然無恙地回他的府邸了。”
扶風疑道:“可是……大人不是說舒姑娘那邊的證據很足嗎?”
“古人雲,子為父隐,父為子隐,狀告親生父親本就艱難,更何況牽扯的還是令衆人諱莫如深的鐵勒可汗,想要立案查舒城,哪有那麽容易?再者說,魏太後會保他的。”
任遙全聽明白了,原來文旌的這一處傷是故意受的。
她低了頭,只覺心仿佛絞了一下,強迫自己沉定下來,調整出一個恰當微笑的表情,才探手出去敲門。
裏面很快應答:“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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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遙推門而入。
扶風依舊對她表情不善,江憐倒是可心,立即上來從她手裏把朱漆盤接過去,将裏面的瓷碗端出來,試了試溫度,遞給文旌,道:“是血燕呢,我聽說這東西大補,大人快喝了吧。”
文旌剛接過來,便聽扶風嚷道:“慢着。”
他熟練地從袖中掏出一根銀針,要往文旌的碗裏探。
銀針尖部剛要浸入湯面,文旌卻端着瓷碗微微偏身躲開了。
他沒說話,只是神色清冷地剜了扶風一眼,仰頭将碗裏的湯一飲而盡。
扶風站在原地,維持着捏銀針半擡胳膊的動作,愣了片刻,随即怒目瞪向任遙。
任遙被他這麽一瞪,後背倏然森森發寒,心想若不是文旌和江憐還在,憑他眼裏的憎惡狠厲只怕是要上來打她了。
任遙覺得自己很無辜。
自他們入府已來,她自問盡心盡力地招待,未曾有半分敷衍慢待。江憐和金明池還好,只是這個扶風怎麽就這麽恨她?
他身上那股狠勁兒,好像自己搶了他的什麽重要東西一樣。
他這麽蠻橫不講理,若是外人,任遙是連搭理都不愛搭理的,可他偏偏是文旌的心腹,這些日子以來她看在眼裏,扶風對文旌可謂是忠心不二,全心全意地護着他。
這般,倒是要不看僧面看佛面了。
任遙低頭想了想,有意緩和關系:“對了,我見你們每夜都要守在二哥門外,辛苦得很,也冷得很,所以找來了人要把二哥的卧房改建一下。在正間外砌一間小間,在小間裏擺幾張床榻,這樣你們夜裏的日子就好過多了。”
扶風當然不領情,橫眉冷目,看樣子就沒什麽好話等着任遙,他剛要說,被江憐捂住了嘴。
江憐将眼風投向了文旌一掃,滿含警告地瞪扶風。
文旌剛将瓷碗擱回漆盤裏,随手重新抱起了手爐,仰頭沖着任遙溫和一笑:“如此甚好,只是要辛苦阿遙了。”
任遙擺手:“不辛苦,不辛苦,請了外面的人來建,我只要看着就行。哦,對了,會選在白天你們去上朝的時候來建,絕不會打擾到你們。”
那邊扶風終于掙脫了江憐,礙于那兩人的威視,不敢直怼,忿忿地将頭扭到一邊,“誰稀罕。”
大家自然很有默契地都當沒聽見。
文旌讓扶風和江憐先出去,獨留了任遙。
他左臂有傷,雖沒有吊起來,但終歸活動不便,以一個很別扭古怪的姿勢蜷在身前。
任遙看在眼裏,沒忍住,上前坐到了他身邊,隔着衣袖輕摸了摸他的手臂,關切道:“疼不疼?”
文旌轉過來凝着任遙,面色清淡,眉目凜正,十分嚴肅道:“疼。”
任遙一下有些慌,手在他臂袖邊緣摩挲,又怕會碰到他的傷口,不知該往哪裏放,看上去甚是無措:“那該怎麽辦?要不……我找大哥來,讓他想想辦法。”
聽到她言語中滿是對任瑾的依賴,文旌秀致的眸中閃過一絲不快,“找大哥做什麽?他又不是郎中。”
“那怎麽辦?”任遙騰得站起來,“我知道了,家中藏有上好的傷藥,我都拿來,給你挨着試一遍,看看哪種能消疼。”
說罷,作勢要走。
文旌動作迅疾地扯住了她的衣袖,輕微地嘆了口氣,滿面無奈道:“你別走了,我不疼了。”
任遙狐疑地看着他:“你不要硬撐。”
文旌搖頭,十分誠懇道:“我沒硬撐,真得不疼,就是道小口子,不過故意包成這個樣子用來吓人的。”
任遙站在原地未動。
文旌手中暗暗蓄力,将她拽了回來,聲音柔軟:“你坐回來,坐到我身邊,我有話要對你說。”
任遙依言坐回來,微彎了身,托起下巴,目光清澈地看向文旌:“說吧。”
“我想……”文旌難得猶豫,纏黏的尾音在他唇齒間徘徊良久,才終于吐了出來:“我想重查當年鐵勒舊案。”
任遙眨巴着眼睛神色專注地看了他一會兒,驀得,将胳膊收回來,坐直了身子,問:“二哥,你還是堅信你父汗是冤枉的,對不對?”
文旌,原名哥舒毓,乃是鐵勒可汗哥舒耶奇的長子,也是當年大端皇後哥舒敏的親侄子,隐太子趙延齡的表弟。
這是任家最大的秘密,多年來,他們悉心保守,仔細看護着文旌,極有默契地絕不輕易提起往事,哪怕是府中最資深最得信賴的下人,也不知文旌的身世。
可是今天,文旌卻自己主動提起了。
他這個人向來四平八穩,這樣的表現,說明在心裏已下定決心了。
果然,他凝睇着任遙,極為認真道:“對,我從未有一刻放棄過對父汗的信任。他是個英雄,絕不會為了自己的官位勳爵而置自己部下的性命于不顧。”
任遙默了片刻,伏在膝上的手緩慢攥成拳,突然松開,轉頭看向文旌:“你查吧,如果你心裏如此堅定,那就去查,只是……”
門吱呦一聲被推開,江憐站在門口,沖着文旌躬身道:“大人,魏太後來看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