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貴妃
“朕哪裏胡說了”,趙煦反應極快,四平八穩地坐着,道:“當年在北疆你可是親口說過的,會一輩子輔佐朕,平天下,築盛世,永遠不離棄,這是不是你親口說的?”
任遙向後退了幾步,貼着紅檀木書櫃而站,默默看了看文旌,心裏閃過些詫異。
文旌性子清冷寡淡,不管與何人相交都是君子如水,依照任遙對他的了解,他是不會随意向人承諾些什麽的,更別提還是這種動辄‘一輩子’、‘永遠’的諾言。
想到這兒,她又看向趙煦,這清俊靈動的少年天子,或許在文旌的心中占據了極重的份量,退一萬步說,至少也是個不同于常人的存在,只是文旌平常不善于表露罷了。
文旌挑了挑眉,目光掃向趙煦,淡淡道:“是我親口說的,我食言了嗎?”
趙煦一噎,還未想好如何接話,便聽扶風在一旁開始咋呼:“天地良心啊,從回長安第一天,為了剪除逆王餘孽,重整朝綱,外加平衡魏太後的勢力,擁護您這位新帝,大人可是殚精竭慮,頭兩個月連整覺都沒睡過幾宿……”他不滿地瞥了趙煦一眼:“倒是皇帝陛下,端的是個富貴閑人,時不時還要來給大人找些麻煩。”
趙煦指着扶風的那只手直打顫,半天沒說出話來,霍得把衣袖縮回來,把手收回來扶着椅子,頗為雍容閑雅地睨了他們所有人一眼,以一種高高在上不與爾等計較的大度超脫語氣道:“朕自然知道南弦待朕之心,方才不過是開個玩笑……”
任遙不滿地癟了癟嘴,心道:待你之心?待你什麽心?這皇帝陛下就不會好好說句人話嗎?非把話說得讓人這麽想抽他!
“朕也知道南弦平日裏的辛苦,若無要事也不想叨擾你,只是這件事朕覺得如今正是好時機,不宜再耽擱了。”
趙煦看向文旌,見他斂袖,素身而立,睫宇微垂,在眼睑處遮出兩片疏影,看上去很是平靜。
他略有些尴尬地輕咳了兩聲,繼續道:“眼下舒城被判流放,姜國公激流而退,滿朝文武正處于觀望之中,誰也不願做出頭鳥,正是立後的大好時機。朕和雨蟬的事……”
文旌驀然看向他:“上次在清泉寺你單獨見過方雨蟬了,可問過她的意思?”
趙煦神色一僵,含糊道:“問過了……她應該願意吧。”
任遙默默翻了個白眼,心道願意才怪。
還好文旌心思剔透,沒信了他的鬼話,只懶懶地掃了趙煦一眼:“願意就是願意,不願意就是不願意,沒有應該一說。”
趙煦頹然垂下頭,道:“她不願意,她還想着大皇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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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旌沉默了,趙煦擡起頭,言語中帶了幾分傷憂:“可是南弦……你心裏也很清楚,若是要依照朕自己的心意來娶一位朕喜歡的皇後,時機稍縱即逝,若是過段時間等魏太後恢複了元氣,必然不會放棄對朕婚事的幹涉,到時候……她一句天子家事就能把你這個外臣堵在門外,你恐怕也奈何不得吧。”
文旌依舊沉默,只是額間皺起些細微的紋絡,趙煦的話裏雖然染了濃重的兒女情長的意味,但是卻極為精準地點透了當前的局勢。
這也是文旌一直以來最為擔心的事。
朝堂上的紛争此消彼長,時而河東時而河西,都是尋常。可若是連中宮鳳位都被侵染了,那将來的麻煩就多了。
平心而論,目前來說,方雨蟬這麽一個文官清流的女兒,又因為趙延齡的緣故而與魏太後有着難以拆解的心結,确實是皇後的最佳人選。
只是……
趙煦見文旌久久無回應,以為他不同意自己娶方雨蟬,心裏一慌,豁出去了,半仰了頭,神情超脫道:“也罷,朕念了雨蟬多年,終究是情深緣淺。朕瞧着阿遙妹妹姿容出衆,不遜于雨蟬,也可寥做安慰,朕回去就禦筆親書一道聖旨,把阿遙妹妹迎進宮當貴妃。”
文旌眼中寒光一凜,涼飕飕的射向趙煦。
趙煦宛如一頭被開水反複燙過的豬,兀自仰頭坐着,臉上帶着求之不得的哀傷,全然無視了文旌對他的眼神恐吓。
倒是任遙,頗為剛烈地道:“你敢!我跟你同歸于盡!”
趙煦半閉了眼,很是淡定道:“跟朕同歸于盡?到時候你爹,你大哥,你二哥,你全家都得給朕陪葬。”
任遙咬住了下唇,雙眸漸漸漫上霧意,如蕩在水面的白蘋紅蓼,随波而流,嬌弱可憐,泫然欲泣。
她默默走到文旌身後,虛靠在他背上,捏起他的衣袖一角,輕輕搖了搖。
文旌握住她的手,擱在掌心裏輕輕揉捏着,冷聲道:“阿遙,你不必害怕,要是有人真敢強娶臣女,我就敢收拾人馬,起兵直搗皇城,反正改朝換代這種事,一回生二回熟。”
他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像是往氈墊上撒了一把針,把趙煦刺得倏得彈站起來,哆嗦道:“朕……朕開個玩笑,南弦你……你別當真。”
任遙側過臉頰緊貼着文旌的背,柔緞滲進絲絲涼意,讓她忐忑慌張的心緩慢平靜下來。
真是的,剛才她怎麽就被吓唬住了……
文旌握住她的手,把她拽到自己懷裏,撫了撫她稍顯淩亂的鬓角,溫聲道:“我要進宮,你好好在家裏,別出門……”他略一停頓,眼睛裏閃過不自然的神色:“阿史那因還沒走,你別去前院,回你自己的房裏。”
任遙沖他微微一笑,乖巧地點頭。
那邊趙煦仿佛從愁雲慘淡裏覓到了一絲希望的光亮,忙問:“你進宮做什麽?”
文旌掠了他一眼,轉身往外走,邊走邊道:“我去跟魏太後商量商量,趙氏皇族裏還有沒有可堪栽培的後輩,趁早把你這昏君替換下來……”
趙煦絲毫不懼,反倒滿面笑容地追了上去:“朕才不信,你從來都是刀子嘴豆腐心……”
……
清晨下了一場雨,将祈康殿前的丹樨澆淋得濕漉漉,文旌到時幾個內侍正拿着麻布跪地來回地擦拭。
飛檐上積了些水,順着瓦片滴滴落下,剛剛擦幹了的青石板上總有水珠兒濺開,那些低眉垂目的內侍像是被人牽線的木偶,溫順的、重複的來回擦拭,不敢有絲毫懈怠。
文旌等了約莫一炷香,祈康殿的大總管蕭寺拿着拂塵親自出來迎他。
“讓大人久候了,太後這幾日身子不爽,剛用過藥睡下,聽聞大人來了,才起來。”蕭寺五十出頭的年紀,本是先帝仁祖身邊的內侍,仁祖駕崩後便跟了魏太後,成了祈康殿的掌事總管,深受魏太後倚重。
這些年,魏氏權勢熏天,水漲船高,連帶着這位蕭總管也炙手可熱起來,私下裏有巴結他的都稱他為千歲爺,可見其手握權柄,不容小觑。
文旌随着他入殿,“是文旌打擾太後休息,待會兒要額外賠罪才是。”
蕭寺笑了笑,因他一身瘦骨嶙峋,面皮又太白,虛虛挂在臉上,這一笑雖起了滿臉褶子,但總有種皮笑肉不笑的陰森:“丞相哪裏話,旁人來是打擾,您可不是,您是咱祈康殿請也請不來的貴客。”
說話前,兩人進了外殿,面前一道天水墨峰的屏風。
文旌極自然地止步,讓蕭寺再進去禀報。
“太後,丞相來了……您臉色不好,可是沒睡好?”
一聲長長的嘆息傳出:“是沒睡好,夢見了我的阿毓。”
文旌本在外忖度着一會兒要說的話,再三品味是否有疏漏之處,聽到裏面傳出來的話,表情驟然僵住,只覺神思一凜,腦子全空了。
蕭寺還在裏面諄諄勸道:“這些年也派了不少人在找,凡是跟哥舒耶奇有關的還活着的都找了個遍,就是沒有消息,太後也盡力了……”
“也不知阿毓是不是還活着……先帝英年早逝,我只剩這麽一個兒子了,卻還是久尋不見。也不知是不是上天在懲罰哀家,當年在哥舒耶奇死後背棄了他改嫁仁祖皇帝。”
文旌面前那幅大開大合的水墨屏風靜靜立着,卻無法讓他的內心平靜,眼前陳設漸漸模糊,一陣冷風順着半開的軒窗灌入,讓他仿佛回到了那晴空萬裏、湛藍無垠的草原。
父汗騎在馬背,将他高高舉起,笑道:“阿毓,瞧瞧,連老天爺都給你面子,下了多少天的雨,偏偏今日你第一次出來學騎射就放晴了。”
身後一陣疊踏的馬蹄聲,母親騎馬追上了他們,秀致的容顏溫雅微笑,那般年輕娴靜,從臉上找不到半分如今這權傾天下的魏太後的影子,她凝着文旌,滿目寵溺:“我的阿毓自然是有福之人,将來也一定會如意順遂的。”
一陣衣料摩挲聲,連帶着錯金流玉的細微聲響,像是終于把外裳穿好了。蕭寺從屏風後繞出來,沖文旌一揖:“丞相,您進吧。”
文旌閉了閉眼,強迫自己摒除遐思冷靜下來,斂過長袖,随着蕭寺入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