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心愛

魏太後戴了一套鼠灰色貂覆額,懶懶倚靠在四獸鎏金鳳座上,那張年華逝去、保養得宜的臉沉在懸帳遮出的陰影裏,顯出濃重的疲乏。神色恹恹,仿佛已接受了自己近遲暮的現實,開始懶理世事,但眼角不經意透出的光又帶了幾分精幹。

好像以年老、軟弱為掩飾而蟄伏的兇獸,窺探着時局,随時準備等來好時機猛地一躍而起,給敵人猝不及防且致命的一擊。

只要知道魏太後當年是如何從一個地位處境尴尬的寡婦一步步爬到如今的位置,是如何斂權、鏟除異己,就任誰都不敢小看她,更不會被她如今的虛弱模樣所迷惑。

這一點,文旌格外清楚,他向來知道,魏太後是極難對付的。

他将話說得很慢,時刻看着魏太後的臉色,她略有不豫,文旌便會停下,先将話題岔開,等她神色稍緩,再繞回正題。

魏太後以手抵額,思忖良久,驀地,意味深長地看向文旌:“這是皇帝自己的意思吧。哀家瞧着前些日子他就對婚事不甚上心,還只當他一心在社稷不想成婚,原來不是不想,而是人不對。”

文旌忙要替趙煦分辯幾句,魏太後朝他壓了壓手,接着道:“方祭酒的那位千金哀家前幾年還見過幾次,怎麽記得她當初是要跟趙延齡定親的?這延齡太子到底是皇帝陛下的長兄,弟娶兄嫂,傳出去怎麽也不好聽吧。”

文旌早就料到魏太後會把趙延齡搬出來反對這門婚事,因而說辭也是早就準備好了的:“當年也只是仁祖皇帝見雙方門第年齡相當,提過那麽一兩句,并未正式下過聘定過親,算不得數。且方家是書香門第,謹遵禮教,這些年方姑娘也未曾有過絲毫的行差踏錯,總不能因為先帝當年的一句戲言,就毀了一段好姻緣。”

魏太後不說話了,只幽幽淡淡地打量着文旌。

文旌向來是沉得住氣的,雙手合于身前,站在一邊,由着她看。

“人都說文相武能安|邦,文能定國,哀家瞧着,這所有的加起來,都不如你對皇帝的一片回護之心。他看上了個姑娘,哪怕你早就料到哀家不會輕易答應,也要冒着被斥責的風險登這祈康殿的大門。如此義氣,倒真是難得。”

她驀然生出些哀傷惋惜:“可憐我的睿兒英年早逝,若是他還活着,如今這大好河山、忠臣良相都是他的。”

魏太後從不避諱在衆人面前提及她對早逝的康帝的懷念,哪怕言語有失,也無人敢與她計較。

文旌端起廣袖,平靜道:“臣并非是為了陛下一人,也是為了大端的江山社稷。朝中局勢複雜,擇一文官清流之女為後,總比讓權臣外戚染指後位要好。”他微頓,放緩了聲音:“這對兩宮太後也是好的。”

魏太後那勾畫精細的眉宇微跳了跳,神色出現了微妙的變化。

沉默良久,她道:“哀家可以同意這門親事,不過……”她視線微凜,含了些許意味不明的幽光:“昨日那個烏勒王子阿史那因提出要重新徹查當年殷如眉遇害一事,哀家想,事情已經過去十多年了,沒有徹查的必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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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旌道:“陛下已在朝堂之上答應烏勒王子之請,不管有無必要,都沒有出爾反爾的道理。”

“可是哀家知道,那個阿史那因和任家走得很近。”魏太後調整了坐姿,正視文旌,眸中精光內蘊,“若是你出面,能勸說你義父放棄追查這些陳年舊事吧。”

文旌默然片刻,沉聲道:“臣不能。”

魏太後眉宇蹙了蹙,欠了身子剛想再說些什麽,文旌立馬後退一步,“鳳閣還有政務,容臣告退。”

魏太後面容倏然緊繃,盯着他,透出些冷冽陰鸷。

“既然文相忙,那就去吧,省得前朝總有人說三道四,說哀家幹涉朝政。”

文旌刻意忽略掉了她話裏尖酸的腔調,自始至終平靜無瀾,端袖揖禮,退了出去。

等到他走了,蕭寺躬身走到魏太後身前,冷嗤道:“不識擡舉,等手上這些事料理幹淨了,得好好給這位文丞相一點顏色瞧瞧,省得他如此猖狂。”

魏太後勾起一抹冷笑:“他年少得志,自然眼高于頂。給他點教訓也好,也讓那些牆頭草的朝臣瞧瞧,大端到底是誰在當家。只一點……”她收斂了笑意,凝重地囑咐:“做的幹淨利落些,這文旌是個頂精明的人,不要反給他留下把柄。”

蕭寺颔首應是。

……

文旌從祈康殿出來徑直就出了宮。

他心中十分肯定,對于十三年前的舊案,父汗和殷如眉的死,義父和兄長一定知道些什麽,可無論他怎麽旁敲側擊,怎麽試探,他們就是三緘其口,半個字也不肯透漏。

文旌出了宮門,站在馬車前微微仰頭,看着那巍峨的宮牆,心道:魏太後……母親,你……會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嗎?

這一路他都是心事重重,江憐和扶風他們都會看他臉色,不去叨擾他。

馬車平緩而行,走到喧鬧街市裏,隔着一道車幔,傳進喧沸叫喊聲。

倏然,馬車猛地一剎,驟然停住。

文旌穩住幾欲向前傾的身體,掀開車幔,隐有不快:“怎麽回事?”

扶風湊過來,向前張望着,道:“那應該是姜國公家的馬車……”

“文丞相,聽聞我父親幾次三番想與你結親,都被你回絕了,你可是擔心我相貌醜陋,配不上你?今兒可巧咱們當街遇上了,你出來看看我,到底能不能配得上你。”

對面傳過來女子清脆爽利的嗓音,如銀鈴般瀝瀝作響,沖破了周圍的喧嚣,十分顯耳地落在街心,成功地招來了一群人觀望,沖着這兩輛當街對上的馬車指指點點。

文旌眉宇微皺,透出些不耐煩,挑着車幔沖扶風道:“繞道。”

扶風不甘地點了點頭,臉上頗有些好戲無法上演的遺憾,無奈摁着腰間佩劍指揮馬夫和護衛:“丞相有令,繞道。”

可對方既然是個敢當街阻攔丞相車駕的女中豪傑,自然不會眼睜睜看着千辛萬苦攔下的人跑了,文旌的馬車剛轉了頭,只聽一聲哀戚戚的嘶鳴,連帶着後面車駕都向上傾斜,幾乎要翻倒。

文旌兩臂展開抵住車壁,暗中蓄力,才堪堪把馬車穩住。

外面嬉笑指點的聲音一波接着一波,那朵嬌花般的纖細身影就在文旌車前,與他隔着一道纖薄的車幔,全然不在乎周圍人的指點,只吟吟笑道:“聽聞丞相于千軍陣前都能鎮定自若,面不改色,如今,卻還怕見我這麽一個小女子嗎?”

文旌心底的不快如怒浪翻滾到了頂峰,自然不會受她的激将法,只安穩坐在馬車裏,冷聲道:“姜國公若是知道他的千金如此任性妄為,只怕是要氣暈過去了。”

聽到對方提及自己的父親,外面女子倒是難得的稍稍安靜了一會兒,但只是須臾,立馬嬌聲道:“父親若是要罰我,姬影甘願領罰,只是今日就算要冒受家規責罰的風險,姬影也要見丞相一面。”

周圍人議論紛紛,多是說這女子磊落大方,反觀丞相大人倒扭扭捏捏,相較之下竟毫無風度。

扶風是個急性子,眼見輿論對文旌不利,忙勸道:“大人,你就掀開簾子看人家一眼,姬大小姐擋住了馬車,咱們也走不了啊。”

文旌內心愈加煩躁,手覆上車幔,剛掀開一角,卻見街邊擁擠的人群之外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以為自己看錯了,定了心神仔細看出去,卻見果然是任遙。

她裹着一身銀白似雪的狐毛大氅,手裏提着一串用麻繩綁好的油紙方包,身後跟着冷香,主仆二人站在人群之外的街邊,微微抻了頭,朝他這邊看。

文旌很想仔細看清楚,這個時候,任遙的臉上是何種表情,可奈何她站得太遠,猶如疏淡的墨跡勾勒出的一道虛影,眉眼神情皆是模糊的。

縱然是模糊的,可他知道,站在那裏的就是任遙。

不管他們的中間隔了多少年離別,多少道俗世藩籬,這世上唯有一個阿遙,曾叩開他的心扉,深植其間,難以剖出。

若是這樣,那麽于他而言,除了阿遙,旁的又有什麽重要呢?

他凝着她望了一會兒,突然覺得心底的那點煩躁已于無聲中消散,心不自覺平靜沉定了下來。

他松開了車幔,剛剛掀動起來的簾子又軟軟的蕩了回去。

聲音平緩無波:“姬姑娘,你就算有傾城之貌,也與本相無關。”

嬌聲微冷:“為何?”

“因本相已有心上人,此生非卿不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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