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昔年
這話說得很是婉轉、溫和,還帶着一絲絲疏離的客氣,讓人想發作也無從下手了。
江憐是個能沉得住氣的,還知道凝下心思想一想這事該怎麽辦,這畢竟是丞相的義兄,總得顧全顏面,不能讓大家都難看。
但扶風卻不管這一套,他當即就要上前理論,話還沒出口,就被江憐眼疾手快地拽了回來。
他罕見得形色嚴厲:“你不要胡來!不管當年發生了什麽事,大人自己都沒說什麽,輪得到你在這裏替他出頭嗎?”
扶風依舊一臉執拗不忿,但聽了這話,掙紮的動作卻小了許多。
江憐見他有所松動,忙趁熱打鐵,扣住他的肩胛,低聲勸道:“你得替大人想一想,你看看他回京後的表現,如果當真是記恨着從前的事,想跟家裏人一刀兩斷,會是如今這模樣嗎?孰是孰非,恩多怨多,他心裏是有數的,咱們外人又能看得多清楚?”
扶風又別扭了一會兒,總算是被江憐勸下了,怒氣沖沖地狠瞪了任瑾幾眼,拂袖轉身離去。
江憐一直望着他走遠了,才回過頭沖着任瑾抱劍微揖,正想轉身走,被任瑾叫住了。
寒風潇潇在耳,吹動身側的蘆葦蕩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波浪,細碎的雪花迎面打在臉上,帶着冷硬觸感,慢慢消融,化作水漬漫開。
雪花兒消融只在一瞬之間,但那點冷意卻直滲入到皮膚裏,慢慢散開,半天也暖不過來。
任瑾攏了攏大氅,道:“其實我是想問一問,江大人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追随南弦的?你遇見他時,他又是個什麽境況?”
江憐垂眸沉默片刻,斟酌着開口:“我是在北疆遇見大人的,那時北狄騎兵入關,對百姓燒殺劫掠,混亂不堪。而當地匪寇盛行,各豎旗幟,更是亂上加亂。大人身邊只有一劍,一人——那人就是扶風,他是最早跟在大人身邊的。”
他略停頓了下,悄悄觑看任瑾的臉色,雖然任瑾依然溫和文雅,但他猜度任瑾大約不想聽過多關于扶風的事,便岔開:“其實在遇見陛下之前,我們的日子并不好過。不是為別的,主要是缺錢。大人為人又剛正,不肯随濁波而流,劫掠之事是萬萬不肯幹的,所以只能熬着窮日子。”
“我們晚上露宿荒野也就算了,主要是餓肚子,餓得人心裏發慌,逮着只野兔都恨不得連皮毛生吞了。最可氣的,是還有人總來騷擾大人……”
“什麽?”任瑾的聲音略微嘶啞,瞳孔驟然放大,像是懷疑自己聽錯了。
扶風嘆道:“北疆本就魚龍混雜,有些登不得臺面的癖好也大為盛行。大人又長了這麽一張招人的臉,自然——本來大人不屑于較真,真有不長眼的抓住了打一頓就算了,可這樣吓不住人,總要不怕死的往上撲,後來大人沒耐煩了,抓住一個放了點血,吊在轅門上,才算都震懾住了。大人兇狠殘忍的名聲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傳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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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的甚是含蓄,但只消細想就該知道想要震懾住那群牛鬼蛇神,單靠‘放了點血’肯定不行。
任瑾聽着,面上神情看上去依舊平靜,可是縮在袖氅裏的手卻默默攥緊,拇指抵在虎口處,指甲深深嵌入肉裏,微微顫抖。
江憐心細,看出了他平靜之下所掩藏的痛苦與愧疚,心中略有不忍,強提起一抹笑:“不過這日子也沒過多久,我們就遇見陛下了。”
一提到趙煦,他那雙有點姑娘氣過分精秀的眼微微彎起,大有一掃沉郁,瞬時明亮起來的感覺。
“陛下雖然外表不羁,但其實是個極精明會打算的人,那時候他也算是龍遇淺灘,落難至此了,但手裏終歸還有些銀子,還有些人追随,雁北王的名號打出去,還是稍稍能唬一唬人。混下來,日子倒還過得不賴。”
江憐雖然說着話,但心裏總提着一股勁,時刻留意着任瑾的臉色。他跟扶風不同,扶風自幼是孤兒,混跡于綠林,直來直往慣了,做事說話從來只憑本心,不會考慮太多。
但江憐恰好相反。
他家中有寡母弟妹在,自小摸爬滾打着混生路,擅長看人眉高眼低,為人謹慎,與扶風正好是兩個路子。
他不留痕跡地看着任瑾的臉色,覺得似乎和緩了許多,便松了口氣,語調也不自覺輕快了起來:“雖說後來陛下能殺回長安、承繼大統全靠了丞相的綢缪,但最開始,确實是陛下在艱難險境裏拉了我們一把,丞相雖然極少将情緒外露,但我想,他還是記在心裏的。”
任瑾默了默,眉目長斂,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過了許久,他才道:“南弦就是這樣,外表冷冰冰的,其實極重情義,什麽都裝在心裏。”
這話裏含着一絲細弱的嘆息,若煙似霧,不深辨,根本察覺不出。
文旌将自己帶來的神策軍和趙煦帶來的禁軍清點了一遍,有兩千多人,而再往前走便要出了北衙四軍的轄圈,他擔心如此張揚,會将趙煦置于危險之中,想削減一些。
但略一思忖,便否了這個想法。
魏太後在朝中手眼通天,這個時候怕是早就知道趙煦和自己來了荒村,若萬一她幹脆一不做二不休要下狠手,削減趙煦身邊的禁軍會令趙煦更危險。
思來想去,當前唯有一法。
文旌将手爐塞給任遙,徑直走到趙煦的禦辇側,打開簾子,道:“陛下,你出來,臣跟你商量件事。”
趙煦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彎身出來,見文旌一雙手凍得通紅,将自己手爐硬塞給他,縮起脖子,道:“有話快說。”
文旌道:“你給我寫一封诏令,用印,讓我帶去給舒城。然後……你就回去吧。”
趙煦睜大了眼:“什麽意思?要轟朕回去?”
文旌皺着眉環視了一圈周圍地形,這裏雖荒蕪破敗,但卻是勾連四條官道的樞紐之地。且地勢低窪,無險可守,一旦有人來攻,四處都是破綻,四處都漏風,根本守不住。
他暗惱自己剛才一直意氣用事,到現在才察覺無形中趙煦已将自己放在了極為危險的境地。
文旌凜聲道:“你不懂兵法,我一時半會兒跟你說不明白。這個地方不宜久留,若有人想犯上弑君,我們根本毫無抵擋之力。”
說罷,也不等趙煦将反駁的話說出口,直接拎起他的衣領進了賭坊,向霍都要了筆墨紙硯,逼着他寫诏書。
趙煦十分不情願,可奈何頭幾乎快要被文旌摁到硯臺裏,掙紮了半天無果,終于放棄,大叫一聲:“好了!朕寫就是了,你是朕的丞相,是朕的兄弟,不是朕的祖宗,對朕客氣些!”
文旌這才松開手。
趙煦洋洋灑灑寫了诏書,承諾只要舒城将當年事如實告知,留下口供,他就派禁軍護送他去蜀中。
寫罷,他将筆往硯上一扔,還存了幾分怨氣地睨了文旌一眼,從內侍手裏接過随身帶着的印玺。
文旌握住他的手腕,止了趙煦蓋印。
“這是宮印,你不是随身帶着私印嗎?”
趙煦沒好氣道:“朕下诏,什麽時候用過私印?那不是不倫不類……”他腦中驟然閃過一道清光,好像想到什麽,慢慢息了聲。
文旌望向他,慎重道:“此事線索全指向了魏太後,若真有個結果便罷,若是沒有,陛下可是将自己也搭進來了。”
“白紙黑字,印着玉玺的诏書若是落到了別人手裏,便是陛下不敬嫡母的鐵證。”
“但是用私印,可以留有一絲餘地。可以說陛下顧及南弦的從龍之功,禁不住臣的哀求才勉強答應臣來調查當年義母的命案。僅僅是私情,還能有辯駁的餘地。”
趙煦直直地看着文旌,将那方宮印緊攥在手裏,手指勒得發青,道:“你是想把一切都攬到你自己身上?”
文旌平靜地點了點頭。
趙煦盯着他那雙幽黑深邃的瞳眸看了許久,問:“南弦,你跟朕說實話,你為什麽這麽關心十三年前的舊案?”
他趕在文旌要回答前擺手道:“你別說你想替你義母伸冤,也別說你是為了任遙不惜博美人歡心。從舒檀在清泉寺說出他們家的恩怨糾葛跟鐵勒有關時,你就不對勁兒了。那個時候可還沒把殷如眉牽扯進來。”
趙煦握住他的胳膊,面色深凝:“南弦,難道在你的心裏,覺得朕不值得你相信嗎?”
文旌直挺挺地站着,視線垂落,緘默不語。
而趙煦也不催他,只安靜站在他面前,極有耐心地等着他的回答。
文旌驀得擡頭,搖了搖:“沒有,我沒有事情瞞着陛下,你想多了。”
趙煦面容僵硬了片刻,随即輕挑了挑唇角,以此來掩飾他眸中流露出的失望,平聲道:“好,你說沒有那就是沒有,朕信你。”
說罷,将宮印放下,從衣袖中摸出私印,蓋在那已寫好的诏書上。
任遙和任瑾一起進來,任遙伶俐地從文旌手裏接過禦筆親書的诏書,放在熏籠上烤幹,明眸熠熠,看向文旌:“那我們可以走了吧?”
文旌點頭,擡起胳膊握住了任遙的手。
兩人十指相扣,宛如藤蔓相攀,難以分離。
任瑾微低了頭,眸中仿佛流轉過什麽東西,一擡頭,又盡數掩去,他看向文旌,淡淡道:“我同你們一起去,南弦,有些事……我想跟你說清楚。”
文旌一怔,頗有些意外地看向兄長,默了默,輕輕點了點頭。
西風獵獵,吹動車幔不斷搖擺,文旌挑起簾子看向遠方,見那逶迤如盤山之龍的禦駕儀仗已漸行漸遠,距離那巍峨的長安城樓越來越近。
他緊提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突然一愣,低頭,任遙往他嘴裏塞了什麽東西。
方方正正,又很硬,卷動舌頭砸吧幾下,便有桂花甜味蔓延開來。
任遙也塞給任瑾一顆,微微一笑:“桂花糖,還記不記得我們小時候最愛吃的。”
兩人皆笑了,放慢了動作,細細品味着融化在舌尖的那抹香甜,那股味道,仿佛是他們那無憂無慮的年少時光,清澈香甜,令人追憶,難以忘懷。
任瑾抿了抿唇,道:“南弦,我一直欠你一句對不起,三年前的事,是我對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