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隐情
霍都的臉色瞬時沉冷下來,眼睛中仿若有什麽轟然碎裂,倚靠在扶欄上的健碩身體晃了晃,沉聲道:“你胡說什麽!”
任遙絲毫不懼他漸漸變得猙獰的臉色:“如果哥舒叔叔在臨死之前就已經知道了是魏鳶那個女人出賣他,那麽他當時為什麽會把自己的印鑒給母親讓她去長安求救?明知那是火坑,他為什麽還會讓我的母親去跳?”
霍都緊抓住扶欄上的雕飾,臉上掀起一陣慌亂。
任遙步步緊逼:“自始至終你都十分肯定是魏鳶出賣了鐵勒,出賣了哥舒叔叔,那麽我問你,連哥舒叔叔都不知道出賣他的人是誰,你又是從何得知?又為何如此深信不疑?”
“霍都叔叔,你連我父親都不相信,這世上還有什麽人能令你如此深信不疑?莫非是魏鳶自己告訴你的嗎?”
霍都雙目圓瞠,漸漸的,失了力氣,彎身坐到地上,滄桑的臉上滿是頹然之色。
他垂眸看着地面,搖了搖頭,面容慘淡。
任遙掠過他,低頭看向大堂,文旌已經發現她不見了,正四處張望着在找她。
留給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等待會兒文旌上來,霍都回過神來,只怕想要從他嘴裏套出些什麽又要費些周折了。
任遙看着他的模樣,冷聲道:“事情已到了這個地步,霍都叔叔難道還要幫着魏鳶遮掩?若是這樣,那麽你也是害死我母親的兇手!”
霍都猛地擡起頭:“我不知道……”
任遙擰眉:“你不知道什麽?”
“在出征之前,魏鳶來找我,問我可汗的行軍方略,說她聽聞北狄人兇猛異常,她有些不放心——我當時沒有細想,就都告訴她了。當時在韶關,你父母來找可汗時,我正奉命在外探查地形,不知道可汗竟會托付你母親去長安求救。”
任遙面容堅冷,審視般地上下打量着霍都,腦子飛快地轉動。
或許在這一節,霍都并沒有說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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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起先不知道文旌就是哥舒毓,若是當年父親母親從韶關帶走文旌時他就守在哥舒耶奇的身邊,那麽他不可能不知道。
任遙臉色稍有緩和:“那麽……後來你告訴哥舒叔叔真相了嗎?”
霍都神色痛苦地搖了搖頭:“我說不出口——且當時,已經沒有說出口的必要了。韶關一役,我們腹背受敵,單只是應敵已經精疲力盡,沒有餘力再去應付旁的了——只是剛才聽你說了你母親的事,我才意識到,殷如眉……竟是我間接害死的。我若是早說了,就算救不了可汗,或許也能阻止你母親去送死……”
說罷,他擡起胳膊捂住了自己的頭。
任遙神色冷凝,緊緊盯着他,心頭一陣陣湧出恨意。
她或許猜出了霍都為什麽不能對哥舒耶奇說出真相。
他口中所描述的,當年哥舒耶奇與魏鳶相遇的那段場景,幾乎乏有提及哥舒耶奇當時的心境,但對魏鳶的內心描述卻是詳之又詳,或許這并非是當事人告知,而是他曾經在心裏無數次的揣摩猜測過,所以才會在對外描述時不自覺地帶了出來。
人人都說,魏鳶當年有傾國傾城之貌,所以才會以再嫁之身把仁祖皇帝迷得神魂颠倒。
霍都是哥舒耶奇的心腹,日日跟在他的身邊,應當也時常能見到魏鳶。
一個心思單純、血氣方剛的武将,日日面對花容月貌的主母,生出了隐晦難言的心思,又因為這一點點心思,将軍機要秘洩露給了她,後來兵敗如山倒,一時之間沒有坦白的勇氣,最終釀成了另一樁人間悲劇。
任遙譏诮冷笑了幾聲,後退,歪頭,見文旌已經順着木梯上來了。
“阿遙,你和霍叔叔在說什麽?”
因準備出門去驿館,文旌披上了大氅,雪白的狐毛泛着質地上乘的細膩光澤,襯出他如瓷如玉的白皙肌膚。
他掃了任遙和霍都一圈,見他們兩個的神情都很古怪,秀眉微蹙,追問:“你們怎麽了?又在說什麽?”
任遙只覺胸口像是梗了難以纾解的塊壘,霍得直起身,留給文旌一句“讓他告訴你吧”,便越過他,快步下了樓。
她直奔門口而去,見外面已經下起了雪。
西風獵獵,帶着蕭索冷意,漫天而降的雪花若篩鹽,若碎絮,輕飄飄落下,順着風勁兒打旋兒。
舉目望去,遠處山巒連綿,蒼穹灰暗暗低垂。
任瑾和阿史那因站在馬車前正在說着什麽,一轉身,見任遙出來了,任瑾忙過來,道:“南弦呢?”
任遙道他在裏面有些話要和霍都說,又端詳了一下任瑾,問:“大哥,你不是說你若放下家裏那些瑣碎事獨自出城會太過引人注目嗎?那你怎麽又來了?”
任瑾輕輕嘆道:“我思來想去,南弦既然已經牽扯進來了,我來不來,目标大不大,還有什麽意義呢?我再引人注目也比不上南弦來得引入注目吧。我來了,有些事還能在一旁把着關,能替他擋多少就替他擋多少,這些事南弦終歸少插手得好。”
是呀,這案子若是順利,便會坐實了當年魏鳶暗害哥舒耶奇的罪責。
要接受自己的母親害死了自己的父親,确實是一件殘忍至極的事。更何況,退一萬步講,一旦坐實了魏鳶的罪責,那麽便要讓她付出代價,這麽多條人命,那麽多無辜的人,非得以命相抵才行。
那麽文旌難道要在接受了自己的父親被母親害死之後,再親手将自己的母親送上死路嗎?
哪怕那個人就是十惡不赦,就是該死,可如此這般,對文旌而言,未免有些太過殘忍了。
到了這一步,任遙才真正徹底地理解了父親為何死活不讓文旌插手舊案。
想到這兒,任遙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隆冬嚴寒,呵氣成霧,那輕薄的煙霧從嘴角緩慢散開,輕輕袅袅,仿若一縷輕紗。
任瑾凝着輕笑了笑:“你這是怎麽了?唉聲嘆氣的。”
任遙輕輕靠在兄長肩上,嘆道:“我有些後悔了,就不該聽你們的話和阿史那因一起出城,我自己出來就好了,起碼這樣不會勾得南弦一路追出來找我。”
任瑾臉上的笑容微滞,垂眸看她:“阿遙,有些事總是要邁開最後這一步的。”他頓了頓,倏然笑開:“你又肯叫他南弦了,起碼你們之間的堅冰是破開了吧,這樣一想,你還後悔嗎?”
任遙怔了怔,将額頭從任瑾的肩上擡起來,眨了眨眼,為兄長的心細如發而驚詫。
她以為,只有文旌才能從一個單純的稱謂上來判斷出她是否刻意疏遠。
“什麽後悔?阿遙你後悔什麽了?”
愣怔出神之間,文旌從身後走近。
他一雙如丹青筆墨精心勾畫的眉宇如籠在霜氣中,透出微微冷意。
任遙側低了頭,用手指抵在腦側,透出些許無奈。
來得還真是時候啊。
“快說呀,你後悔什麽了?”文旌凜聲追問着,薄唇緊抿,顯然是不快了。
任瑾見狀,無奈地輕搖了搖頭:“看來一時半會兒也走不了了,你們聊,我去前邊交代些事兒。”
眼看着任瑾漫步走遠了,文旌才轉回頭,緊凝着任遙:“你是不是後悔答應要嫁給我了?”
任遙愣愣地看了他一會兒,倏然輕笑出聲。
文旌臉色越發冷凝:“你笑什麽?我很可笑嗎?”
他見任遙一個勁兒只顧着笑,也不答他,越發眉目緊蹙,出言恐吓道:“我告訴你這事容不得你後悔,你要是敢後悔,我……”
“我不後悔。”任遙斂去笑意,直望入文旌眼底,認真地又重複了一遍:“我不後悔。”
文旌凝睇着她,緊繃的輪廓漸漸舒緩開,眼中那簇凜寒的光也漸漸溫暖起來,他輕舒了口氣,握住任遙的手,道:“我都知道了,阿遙,不管發生了什麽事,我們一起去面對,你要相信我,我絕不會姑息她。”
任遙眉眼微彎,卻牽出幾分擔憂,幾分悵然:“南弦,我就是後悔這個,這件事本不該把你牽扯進來。”
文旌搖頭:“義父将我養大,栽培我成人,你與兄長也皆視我如血脈相連的親人,若我一昧置身事外,如何對得起你們?況且事關我父汗,我若是明知他有冤情而不替他伸冤,那我豈不是妄為子,妄為人。”
任遙凝着俊秀又決絕的面龐,嘴唇蠕動了幾下,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麽,唯有反握住文旌的手。
兩人樹影下執手而立,背後映着淺藍的蒼穹,成了一幅着色适宜的圖影,落到了遠處扶風的眼中。
他卻并不覺得适宜,只覺格外礙眼,不禁冷哼了一聲。
“你又怎麽了?”
江憐剛部署好了神策軍,從他身後走近,諄諄勸道:“不管任小姐将來是不是丞相夫人,現如今咱們可是住在任府裏,我勸你對任小姐和任大公子就算做不到好顏色,起碼也客氣些,到底是吃人家的,住人家的。”
扶風唇角輕挑,透出幾分譏诮:“可真應了那句話,吃人嘴短,拿人手短。”
一慣好脾氣的江憐這一回兒卻絲毫不示弱:“是,這是老祖宗留下的話,應當是有道理的,該短的時候就得短,不然成什麽人了。”
扶風咬了咬牙,冷聲道:“你根本什麽都不知道!你以為當年丞相就是跟那位嬌滴滴的任大小姐吵了一架,就自己跑去北疆了嗎?我告訴你,他當年是被人逼去的!被人綁去的!将他逼上北疆的始作俑者就是你嘴裏那好心的任大公子!”
“你個笨蛋,難道你就沒看出來,自從丞相回了家,跟他這位義兄之間是客氣有餘,卻總好像隔着一層似得嗎?”
江憐吃了一驚,剛想說些什麽,陡然警惕起來,将手摁在劍柄上,沖蘆葦林後厲聲道:“誰在那裏?出來!”
林中靜默了一陣,随即傳來細碎的拂曳聲,任瑾輕撩着衣裾從裏面緩步款款而出,道:“抱歉,無意偷聽你們二位談話。剛聽了個開頭,怕一出來大家尴尬,原想等你們走了再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