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他們勾畫的圖景是美好的,然而現實是殘酷的。

任瑾先是向曾曦打聽了義父這幾天身體如何,有沒有按時喝藥,在得到他的肯定回答後,就跟文旌進去了。

曾曦則去廚房裏盯着,因今晚公子小姐們都回來了,所以菜肴得豐盛些。

約莫半個時辰,他回來了。

剛走到任廣賢的門前,便聽傳出一陣刺耳尖嘯的碎裂聲。

聽着像是摔碎了什麽瓷器,伴着任廣賢那中氣有虛卻飽含怒意的聲音:“這絕不可能!我不同意!你們簡直胡鬧!”

隔着一扇門,依稀聽到裏面任瑾在低聲勸着些什麽,低啞的嗓音絮絮交織起來,還未說幾句話,就被任廣賢陡然拔高的聲音再次打斷。

“那是你們的妹妹!南弦,我這麽些年可一直把你當成我的親生兒子看待,阿遙就是你的親妹妹,你……你怎麽能……”

“義父。”

文旌的聲音清透且沉定,朗然落下。

“我對阿遙是真心的,她對我也是真心的,既然我們兩情相悅,為何不可以?”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任廣賢拒絕得甚是堅決。

曾曦在門外聽得很是心焦,其實他早就看出文旌的心思了,從前些日子老爺要給小姐招贅婿時,他就覺得文旌明裏暗裏在使絆子。

要說前邊兒的事還可以解釋成是他心疼義妹,怕她遇人不淑,等阿史那因一來,那态度可真就差把醋意寫在臉上了。

他覺得把公子和小姐配成一對沒什麽不好。

要說贅婿,正經好人家的兒郎但凡有些骨氣的怎麽可能跑到人家裏入贅。而沉下心來認真挑選個才貌雙全又門第清白的,憑小姐的家世相貌也不是難事,但那就是嫁出去,得守着夫家的規矩,看公婆眼色行事,這娘家自然不是想回就能回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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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老爺膝下有兩個義子,個頂個的能幹,但到底不是親生的。将來又遲早會娶妻生子,這一旦成了家,親生的尚且都會不如從前與父母親近,更何況還是沒什麽血緣關系的義父子。

曾曦自任廣賢還做小買賣時就跟在他身邊,這十幾年跟着看過來,覺得義子就是義子,永遠跟親生的不一樣。

是自己的孩子,沒有什麽話不能說,沒有什麽脾氣不能發,但隔着一層,就不免要小心翼翼,仔細呵護維持着彼此這半道修來的父子情。

相較之下,小姐這姑娘家反倒是從小被老爺摔打慣了,兩位公子都是好言好語養大的,也幸虧小姐為人豁達大度,從不計較這些,不然任家的日子也不能過得這麽順遂。

曾曦平日裏對任瑾和文旌多是恭敬體貼,但最心疼的還是任遙。

他希望小姐能嫁個好人家,夫君會疼人有出息,公婆妯娌省事,最好能離家近些,就算深宅大院裏不好出來,小姐想吃什麽缺什麽了能送出信來,他也好備下給送去。

這麽一想,文旌還真是個頂好的歸宿。

知根知底,又位高權重,最重要的是,靜齋和前院就隔了一堵牆,把靜齋再好好修整修整,讓小姐嫁過去,他沒事就能過去瞅瞅,眼皮子底下也不怕小姐吃虧。

多好啊,老爺究竟是哪根筋搭得不對,反對個什麽勁兒!

曾曦聽着裏面争執的聲音越來越大,焦急地來回踱步,忽聽裏面傳出一陣低咽淺嘯,像是利劍出鞘的聲音,接着,徹底安靜下來了。

“義父,您若是信不過南弦,我願意以死明志。”

曾曦腦子一懵,徹底愣住了。

等反應過來,他暗叫不妙,也顧不上什麽尊卑規矩,忙推門進去。

文旌果然舉着思寤抵在了自己的脖頸上,任瑾和任廣賢都被吓得臉色蒼白,伸出了手要止住他,但顫顫巍巍的又都不敢上前,生怕激得文旌厲害了,他熱血沸騰上來,當真要血濺五尺以證真心了。

“南……南弦,你……你別沖動,萬事好商量。”任瑾磕磕絆絆道:“父親也是為了你們好,怕你們一時沖動,萬一将來成了一對怨偶,手心手背都是肉,他老人家不得為難死了。”

文旌絲毫不為所動,目光清凜,堅定道:“我對阿遙是真心的,絕不是一時沖動。”

“好好好,你真心的。”任廣賢嚷道:“你把劍離你脖子遠點,別……別傷着自己。”

文旌一臉視死如歸:“若沒有阿遙,我寧願死。”

屋內又安靜了下來。

三人心焦擔憂地緊盯着文旌手裏的劍。

曾曦先沉不住氣了,挪到任廣賢身後,小聲道:“老爺啊,二公子這般人品地位,小姐嫁給他有什麽不好?您難道還真想把小姐留在家裏一輩子啊?那上次招贅來的都是些什麽人,您心裏沒數啊!”

任廣賢轉身看看曾曦,神情很是複雜,緘然不語。

任瑾也道:“以兒子看,這是樁好姻緣。兩人青梅竹馬長大,對彼此性情都摸得透透的,将來也省事。再者,兩人成親了還是住在府裏,南弦不會走了,阿遙也不會嫁出去了,咱們一家人永遠都在一起,那多好啊。”

任廣賢的面色一直都是僵硬的,但最後任瑾的那句‘一家人永遠都在一起’卻讓他臉上微微泛起了漣漪,像是有所松動。

看看周圍這兩人殷切的眼神,再看看文旌那毅然決然的樣子,不由得嘆了口氣。

“南弦,你先把劍放下,讓為父再考慮考慮。”

他見文旌站着不動,無奈道:“你就算娶別人家的姑娘也得給人家父母忖度考慮的時間啊,我就這麽一個女兒,我謹慎些有錯嗎?”

文旌低頭想了想,将思寤收回鞘中。

任廣賢緊盯着那柄寒如白玉的名劍,不動聲色地沖曾曦道:“你去,把他的劍拿過來。”

曾曦拿過來了,任廣賢只低頭看了一眼,立馬抄起了手邊甜白釉大肚瓶裏的梅花枝。

病了好幾個月的任老爺此刻健步如飛,一陣風似的刮到文旌跟前,毫不客氣地拿花枝抽他。

便抽便咬牙切齒道:“好啊,翅膀硬了,敢拿劍吓唬你爹了,瞧把你能耐的,可真是能耐!”

文旌邊躲着那飕飕涼風落在身上的花枝,邊抗議:“義父,我都這麽大了,你不能還像小時候似得說打就打啊,這讓人看見……大哥!你別偷着笑了,你攔着些啊!”

任瑾勉強斂去笑容,輕咳了幾聲,一本正經道:“南弦啊,你這事兒确實幹得不太穩重,父親生氣也有他的道理,我……咳……我不便插手。”

曾曦在一邊抱着思寤,也是八方不動,如坐定的老僧,端穩道:“二公子,你讓老爺打一頓,消了氣就沒事了。”

這兩人神色之肅正,言語之端凝,直讓文旌連連冷哼。

一群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僞君子!

……

那一日在任廣賢的書房鬧過一場後,倒是各自消停了些時日。

年關過後,朝中事漸多了起來,文旌不得不打起精神小心應付着,夙興夜寐,披星戴月,越發忙碌,能在家中見到他的次數屈指可數。

而關于殷如眉一案,倒好像就此安靜了下來。

任遙知道文旌沒有把舒城口供交出去,他也解釋過,魏太後位尊權盛,朝中勢力不可小觑,僅僅靠一個罪臣的口供,不可能動得了她,相反,還有可能會打草驚蛇,授人以柄,到時這案子再查下去就困難了。

不如讓刑部先順着線索查下去,到時見機行事。

對于權位之争任遙總是一知半解,但她知道文旌這樣做必定是與父親商量過的,父親對為母親報仇向來心懷炙熱,若連他都認同這樣徐徐謀之,恐怕此事當真是棘手的。

閑暇時,任遙總想,魏鳶如今已經貴為太後了,而母親到死也只是個渤海世家的棄女,就算證據确鑿證明母親确實是死于魏鳶之手,那也未必能讓她償命。除非……延齡太子的那條命也折在她身上,這樣,不必文旌動手,趙煦和雨蟬也不會放過她。

不管心裏再想替母親報仇,任遙內心深處還是不想文旌的手染上自己母親的血。

或許當初,父親的心境便如她,所以才會對文旌百般隐瞞吧。

她這樣揣着這樁愁事過了幾天,很快,另一樁愁事就來找她了。

扶風核算好了傷亡神策軍的撫恤銀兩,一早來找任遙,大反常态的态度和煦,滿臉堆笑,目光炯炯地盯着任遙,直盯得她脊背一陣發寒。

“我已經算好了,只是……”他有些為難,也可能是故作為難,“數額有些大,我知道有些過分,但……那些神策軍也真是可憐,有些拖家帶口的,全指着那點俸祿活命。”

任遙正在心裏盤算‘數額大’到底是有多大,這時曾曦來找她商量府中開春的開支,扶風的話自然沒有繼續下去。

“府中下人各做春衫兩件,靜齋的修繕也要結款子,還有上好的春茶、陳釀也得買進來一些,後院還得再添幾個丫鬟,還得給嫁妝放出去一批……小姐?”

曾曦見任遙斂着眉宇,一臉愁容,停下叫了她一聲,忙問怎麽了。

任遙如實跟他說了。

曾曦有些為難地忖道:“既然小姐已答應了,這食言卻是不好。但扶風大人嘴裏的多到底是多少?十萬兩?還是二十萬兩?要是十萬兩還能湊出來,但二十萬兩得話……本來開春花銷就大,商鋪上又在拓展生意,盤下好些門面,活銀子緊張。”

任遙試探道:“那能不能賣一間鋪子?”

曾曦猶豫了猶豫,嘆道:“也只能這樣了。”

第二日清晨,任遙派人去把扶風請過來了。

曾曦拿着算盤珠子在任遙身後,正襟危立,心裏卻在盤算,到底是賣城南的鋪子還是賣城北的鋪子,城南生意好,但城北也不賴,當真是有些為難。

扶風還是昨天那副想要錢但又不好意思的模樣,跟任遙渲染了一大通那些神策軍的家眷有多可憐,說得是凄風苦雨,聞着流淚,聽得任遙和曾曦一個勁兒嘆氣。

完了,看這架勢一間鋪子怕是不夠啊,得,也不用為難了,幹脆城南、城北各賣一間,一碗水端平吧。

扶風東拉西扯了半天,任遙終于受不了這種折磨,忍不住出言止住他的話:“你就說需要多少錢吧,你放心,你要多少我給你多少,曾叔也在這兒,他說了,這是積德行善的好事,就是湊也會給你湊出來的。”

曾曦捂着顫顫的小心肝,默默地點頭。

扶風深吸了口氣,攥緊了拳,像是給自己鼓足了勇氣,看向他們兩個。

任遙和曾曦也提起了一股氣,緊張兮兮地看着扶風。

“三千兩。”

啥?

任遙只覺腦子一空,半天沒反應過來,愣愣地看着扶風:“你說多少?”

扶風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低聲道:“三千兩……”他掃了一眼面色僵硬的主仆二人,咽了口唾沫,道:“我……我知道有點多,要……要是不方便,兩……兩千兩也行,那些神策軍的家眷當真是可憐的……”

任遙見他又要開始念經,二話不說,站起來就走了。

扶風将将擡步要追她,心說一千兩也行,再不濟五百兩也湊合,結果被曾曦一把拽了回來。

老當益壯的管家非常潇灑地打開早已備好的封銀箱子,搬出一百兩一小匣的三十個,排在扶風跟前,想了想,又排出三十個。

咬着牙道:“給您六千兩,神策軍的家眷确實可憐,您多費心。”

說罷,他夾着算盤要走,沒忍住,又退回來。

“大人,您是朝廷命官,老奴說句僭越的話,您也該學着穩重些了。就三千兩銀子您把小姐和我唬得一宿沒睡好,都打算要賣鋪子了。您知道您和江大人睡得那張檀木雕花床值多少錢嗎?一千兩,不是兩張總共一千兩,是各一千兩!”

曾曦氣呼呼地走了,氣不過,邊走還邊嘟囔:“三千兩?我可真是閑的……”

留下扶風守着六十個銀匣子,呆如木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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