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求親
任遙的心思在那一瞬間轉過十八道彎,徘徊于老實認和耍賴就是不認之間,最終在文旌那銳利透着精光的視線熠熠注視下,耷拉下腦袋,老實交代:“我就是去看看他的傷怎麽樣了,說了沒幾句話就出來了。”
文旌看向她的目光滿是懷疑。
“那個……你去哪兒了?”
文旌面容緊繃:“他都跟你說什麽了?這小子看上去鬼心眼很多,好容易逮到跟你獨處的機會,應當不會放過,會跟你說些什麽吧。”
唉……
任遙在心底哀嘆一聲,心道轉移話題失敗了。
“我們沒有獨處。”任遙抿了抿唇,道:“之前江憐進去送藥,一直在裏面,他出來沒多久,我聽到外面有動靜也跟着出來了。”
文旌輕挑了挑唇角,溢出一抹清淡溫和的笑意:“是嗎?江憐,你過來。”
任遙心裏咯噔一聲,回頭,果然見江憐扶着腰間佩劍,扭扭捏捏地站在身後的帳篷前,朝這邊看。
他慢吞吞地過來。
“那個……阿史那王子喝完了藥我就出來了,沒過多久大人就回來了。”
任遙舒了口氣,擡眸看向文旌,一面坦然。
江憐偷觑了任遙一眼,有些猶豫,但還是将身體歪向文旌,小聲道:“我出來時,阿史那因正抱着任姑娘的胳膊……”
任遙:……
文旌的臉色暗沉下來。
江憐感受到周圍驟然凝滞陰冷的氣氛,低下頭,摁着劍,拔腿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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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旌僵硬地扭動脖子看向任遙。
“他抱你的胳膊?”
“在只有你們兩個人的時候?”
“你剛才還在遮掩?”
任遙默默後退:“那個……我把他甩開了。”
文旌眼中如霜雪凝聚,緊盯着她:“那你現在可以說了,有什麽話是非要抱着胳膊才能說的?”
任遙擰眉:“他說殷家老太爺快要不行了……”她悄悄掃了文旌一眼,聲若蚊吶:“就是我外公。”
出于本心,任遙極不願意在文旌面前提這些涉及到陳年舊事的舊人,畢竟當年殷家和哥舒耶奇是由着千絲萬縷的聯系。
殷家在任遙的心中并不占據任何份量,但哥舒耶奇于文旌而言,卻是有着舉足輕重的地位。
果然,文旌聽了這話,點了頭,眼睫垂落,陷入沉默。
月色幽淡,脈脈鍍于他的面上,映照出哀戚的顏色。
這份哀戚裏含着濃重的懷念與追思。
不消細想,就知道他又想起自己的父親了。
任遙輕嘆了口氣:“我不告訴你,就是怕你這樣。什麽殷家老太爺,他有什麽重要的?在我心裏就跟個陌生人一樣,我擔心的是你。”
文旌垂眸望向她,驀得,伸手将她攬入懷中。
靜默了許久,直到彼此身上的氣味相互絞纏,清怡的羅斛香和稍顯甜膩的胭脂桃香混在一起,彼此中和,竟成了一種恰到好處的幽香,輕輕嗅着,文旌只覺擰在一起的心好像緩緩舒開了,心情好了不少。
他道:“我剛才去了一趟荒村驿館,把舒城的口供取回來了。”
任遙一怔,猛地仰頭:“你自己?”
文旌點頭。
“你怎麽能這樣!”任遙喊了出來,柔婉的聲音顯得有些尖細刺耳:“說好了大家一起去,你怎麽能自己去冒險?”
文旌免不了一陣解釋安慰,他知任遙也是挂念自己的安危,通知以輕曉之以理地分析了當前的局勢,又正兒八經地認了一番錯,任遙的神情才稍稍有些松動。
眼見氣氛緩和了些許,文旌沉吟片刻,才道:“我在驿館碰見陳稷了。”
任遙心裏還在別扭生氣,一時沒反應過來,但文旌說完了這句話就不說了,周圍驟然安靜下來,心思也難得平靜清透起來。
她不禁蹙了眉:“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那裏?”
任遙猛然想起,離開長安之前陳稷好像跟她說過,他有公幹要外出,托付任遙多照顧他家中老母。
她一個未出閣的姑娘,自然不能貿然去登年輕官吏的府邸,轉身就将這事托付給曾曦了,聽說曾曦後來還往陳府送了好些東西。
但終究不是她自己張羅的,因而過耳即忘,并沒有在心裏留下太深的印象。
剛才文旌乍一提起,她還沒有反應過來,等反應了過來,卻仍覺得奇怪:“可未免太巧了……”
她心裏有一個猜測。
文旌不在長安的這三年,陳稷可謂是平步青雲,從不入流的低微小吏一路爬到了如今的戶部侍郎,雖不及文旌的傳奇經歷,但這種升遷速度也是極不尋常的了。
文旌離京後,任遙總是覺得或許有一天他會回來,又怕他還生自己的氣不肯輕易進家門,因此便留心着他昔日的同窗,也是陳稷的同窗。
其中出類拔萃者甚多,但若要論仕途,哪怕當年科舉排名在陳稷之上,如今也差了他一大截。
這些年魏太後把持着朝政,若是她看不慣的人,不可能在她眼皮底下升遷如此之快。
換言之,若是有魏太後的暗中提攜,那麽這種升遷速度也就不足為奇了。
任遙将自己的猜測說給了文旌聽,豈料,文旌立即搖頭。
“他不可能效命于魏太後。”話中之意頗為篤定。
任遙奇道:“你為什麽這麽肯定?”
文旌沉默片刻,觀其神情,好像還小小地掙紮了一下,道:“他是我父親昔日的部下之子,當年鐵勒敗得不明不白,陳稷的父親也戰死在了韶關,其中疑點重重,即便當時沒有證據指向我母……指向魏太後,他心中也是有所懷疑的。”
“你說,一個人怎麽可能效忠于一個可能是害死自己父親的人?”
這一番話信息太多,複雜至極地砸下來,繞得任遙有些暈。
但很快她就理清了:“仁祖皇帝下過旨,鐵勒軍所屬部曲三代之內不得入仕,他若真是哥舒叔叔的部下之子,他怎麽能參加科舉?”
文旌道:“他母親帶着他改嫁了,所嫁之地頗為貧瘠偏僻,而所嫁之人在當地又有所勢力,官府管治不嚴,便偷偷給他更換了戶籍姓氏。”
任遙還是覺得有說不出的怪異。
她品咂着這些信息,心中疑慮更甚:“這麽重要的事他怎麽會讓你知道?還有……”任遙突然想起了一件更重要的事:“你知道他的身份,他知不知道你的?”
文旌道:“陳稷的身份沒有問題,我不會輕信于人,當年我見過他母親,即便歲月流逝,成人的樣貌是不會改變太多的,更何況後來在北疆,我暗中派人查過他的身世,與他所說一致。至于我的身份,我從來沒有跟他說過。至于他知不知道……應該是不知道的罷。”
“你派人查過他?”任遙迅速捕捉到這其中的關竅:“你為什麽要查他?”
文旌将視線投向廣闊無垠的黑色天幕:“就如大哥所說,當年有人向當時的魏貴妃出賣我,說我與鐵勒有瓜葛,這件事後來陛下跟我提起過,當時他還是太子,派了人到府中報信,沒有見到我,只見到大哥——當時我懷疑過,我的身份義父一向藏得很深,怎麽會有人把我跟鐵勒連在一起……很自然的,我就想到了陳稷,若說有萬中之一的可能,會有人猜到我的身份,那這個人只能是陳稷。”
“昔年追憶過往,我有幾次流露出不該流露的感情,而陳稷又向來心思細膩,很難說他有沒有将我看穿。”
任遙也不知該說什麽了。
雖然自文旌回京後,她就覺得陳稷有些奇怪。但若要攤在明處細細剖開,又說不清哪一處怪。
他為人向來謹慎到滴水不漏,并無明顯過錯,總不能因為一個‘怪’字就往人家身上按什麽罪名。
身在局中,不只是他,旁人也或許都有着屬于自己的秘密。
若說怪,怪的又豈止他一人。
話說到此,夜也深了,文旌便送任遙回了帳篷,安排妥當了明日啓程回京的事宜,他也回去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們便起身回了長安,因神策軍傷亡過重,行軍速度自然不比來時,一直走到黃昏日落,才看到長安城那巍峨的城樓。
途中文旌讓霍都回了彎月賭坊,這等敏感微妙的局勢,他這樣的身份不宜出現在長安。
進了城中,路便好走了許多。
周圍喧嚣減弱,貨郎商戶都開始收攤回家了,夕陽餘光鍍在漫長的街道,與城外的孤雁荒村相比,多了些人間煙火氣。
任遙坐在行駛平緩的馬車裏,聽着窗外的人聲,聞着飄進來的糕餅炙肉香氣,想起這幾日在城外所歷的荒蕪與驚險,頗有種歷盡颠簸而終于歸來的感覺,不管前路如何坎坷,但起碼此刻,她的心是安的。
再看看任瑾和文旌,他們的神情也變得舒緩下來,甚至在任遙撩開車幔往外看時,兩人的唇角還會似有若無地勾起些許笑意。
或許他們的心境與任遙一樣的。
她突然覺得,若沒有那些陳年往事的牽絆,其實他們如今的生活,已是足夠安穩圓滿的了。
馬車沒走多久,便停下了。
任家的府宅近在眼前,任遙急不可待地想去見父親,匆匆下了車,文旌緊随其後,兩人剛要進府,被任瑾從身後叫住了。
他輕咳了一聲,看向文旌:“南弦,你和阿遙的事情不能拖,今晚就去找義父說。”
任遙腳步驟然僵住,緊接着,臉頰不自覺的紅了……
任瑾絮絮叨叨的聲音飄過來:“以免夜長夢多,早說了早定下。明天開春給你們定親,夏天成婚,最後趕在後年戊戌年生個孩子……來的路上我算過了,後年生的孩子屬狗,跟你們兩個的屬相都和,要是拖到大後年,就不太好了……和屬相的時候,我順便把孩子名也想好了,等孩子出生了大幾歲我教教他撥算盤理賬,我反正是不想讓他入仕途,像你,做到丞相又如何,整天跟着你擔驚受怕的,還不如老老實實經商,富貴榮華少不了,還樂得自在。哦,對了,将來這孩子的婚事可不能馬虎,不能由着他,你們得提早給他相看好了人家……”
任遙褪下了最初的嬌羞,毫不客氣地給了任瑾一個白眼,轉身進府了。
留下南弦自己,在夕陽普照裏,津津有味地聽着任瑾啰嗦。